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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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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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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一十九章 暗流记(5下)

1946年的夏天,松花江在酷暑中慵懒地流淌,浑浊的江水蒸腾着潮湿的土腥气。

道外区破败的街巷上空,旗帜无声地更迭。青天白日旗如同褪色的疮疤,被粗暴地扯下、丢弃在泥泞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面用简陋红布甚至染了红颜料的粗白布匆匆缝制的旗帜,在炽热的微风中猎猎招展。

新成立的“东北民主联军哈尔滨卫戍司令部”的布告,浆糊未干地覆盖了旧日伪满和国民党留下的斑驳印痕,宣告着这座城市新的主人。空气里弥漫着尘埃落定后的肃杀与一种压抑不住的、底层涌动的躁动。

郑家的小院,在持续的桐油味和木屑清香之外,又添了新的声响。金属工具碰撞的清脆叮当,以及沉重的木槌敲击船板的闷响。院角堆积的不再仅仅是修补渔网的麻丝,还有从各处搜罗来的、锈迹斑斑或扭曲变形的船用铁件。

江铁林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滚动着油亮的汗珠,肌肉随着每一次抡锤而虬结隆起。他正和郑大年合力,将一根粗壮的、新煅烧过的硬木船肋,用烧红的粗铁铆钉,狠狠楔入一条半旧的平底驳船船体裂缝中。

“滋啦——”滚烫的铁铆钉接触湿木料,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汗水流进江铁林额头上那道愈发深刻的暗红伤疤,带来一阵蛰痛。他毫不在意,眼神专注如鹰,盯着铆钉嵌入的位置,确保严丝合缝。

这条船,是卫戍司令部下属的“支前委员会”摊派下来的任务——修复一批在接收混乱中损毁或被遗弃的旧船,用于恢复松花江上的民用运输。更重要的,是“保障供给”。这最后四个字,在“支前委员会”干部那严肃而疲惫的脸上,带着沉甸甸的、心照不宣的分量。

小雪梅坐在门槛内侧的阴凉里,依旧抱着那只早已被摩挲得光滑油亮的松木小船。小脸上有了些血色,但那双大眼睛里的惊惧并未完全散去,只是被一层更深的沉默所覆盖。她静静地看着二叔和郑爷爷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听着那单调却有力的敲击声。偶尔,当江铁林的目光扫过来,她会极其轻微地点点头,或者将怀里的小船抱得更紧一点。那道曾将她推向崩溃边缘的冰墙,在郑家小院持续的、安稳的劳作声和江铁林沉默的守护中,虽未崩塌,却已悄然融开一道可以目光透过的缝隙。

院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敲门。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身形精瘦、面容黧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脚步很轻,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警惕,目光锐利地扫过院中忙碌的景象,最后落在江铁林汗流浃背的背影上。他的左臂袖管空荡荡的,用一根布带扎在腰间。

郑大年首先看到了来人,浑浊的眼睛瞬间亮起,带着巨大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停下手中的活计,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老赵!赵同志!您……您可算露面了!”

江铁林猛地转过身!手中的铁锤差点脱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赵长河!那个在集贤屯的寒夜里,接过他怀中血泪证据的抗联老交通员!他看起来比去年冬天更加消瘦,脸庞被晒得黝黑,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依旧如同寒星,锐利、沉静,带着一种穿越生死后的、更加坚不可摧的力量。

“赵……赵大哥!”

江铁林的声音带着沙哑的激动,几步抢上前。目光落在赵长河空荡荡的左臂袖管上,心猛地一沉。

赵长河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疲惫的笑意。他用仅存的右手用力拍了拍江铁林的肩膀,那力道依旧沉稳。

“好小子!还活着!还干着老本行!”

他的目光扫过院中正在修复的驳船,又落在江铁林额头上那道刺目的伤疤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痛惜,但转瞬即逝,重新变得沉静如水。

“进屋说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土屋里,油灯的光线驱散了角落的昏暗,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凝重。郑大年端来两碗凉开水,便识趣地退到灶间,将门虚掩上。

赵长河没有碰水碗。他坐在炕沿上,仅存的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放在坑洼的木桌上。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住江铁林。

“东西,送到了。该清算的,一个也跑不了。铁柱兄弟的血,没白流。”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分量。

江铁林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气流猛地冲上头顶,眼眶瞬间发热。他用力地点点头,喉咙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兄长的牺牲,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回响!他下意识地按紧了胸口——那里,兄长的罗盘紧贴着皮肤,冰冷的金属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赵长河没有沉溺于片刻的感伤。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铁林,现在有新任务。比送那份证据,更急,更难,也更险。”

江铁林的心猛地一紧,坐直了身体。

“东北的仗,打大了。”

赵长河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石子砸在地上。

“南满(注:指当时国民党军占据优势的辽宁一带)吃紧!缺药!缺最紧要的消炎药、止血粉、手术器械!伤员在等死!”

他的独臂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陆路被卡得死死的,天上国民党的飞机跟苍蝇似的盯着炸。松花江,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指望的、把救命的东西送过去的血脉!”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钉子,钉在江铁林脸上。

“你这条船。”

他用下巴指了指院子里正在修复的驳船。

“还有你这身水里泡大的本事。组织上需要你!需要你把这批救命的‘山货’(注:当时对秘密运输物资的隐语),从哈尔滨码头装船,趁着夜色,贴着江沿儿走,绕过国民党的江防哨卡,送到三姓(注:今黑龙江省依兰县)下游的联络点!那里有人接应,再想办法转运南满!”

“三姓……”江铁林倒吸一口凉气。

那段江道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更有几处险滩在枯水期连大船都难以通行。更可怕的是,沿江有国民党收编的伪满残余武装和土匪设卡盘剥,杀人越货如同家常便饭!这简直是闯鬼门关!

“怕了?”

赵长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灰蓝色的眼睛(他的眼睛颜色深邃,在特定光线下有时会显得接近灰蓝)如同寒潭。

江铁林猛地抬起头,迎上赵长河的目光。额头的伤疤在油灯下跳动着。怕?从码头废墟爬出来的那一刻,从抱起雪梅的那一刻,他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他用力摇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怕个球!水里泡大的命,阎王不收就接着漂!啥时候走?装啥‘山货’?”

赵长河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明晚子时,太平桥下游废弃的3号码头。船要能装五吨货,吃水浅,动静小。‘山货’……”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

“是二十箱盘尼西林,十箱磺胺粉,还有五箱手术器械。包装都伪装成木材厂的原木段子。”他指了指桌上的油布小册子。

“路线、联络信号、接应暗语,都在里面。看熟,记死,然后烧掉!”

江铁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盘尼西林!磺胺!这在黑市上比黄金还贵的救命药!一旦暴露,别说船和人,整个哈尔滨的地下运输线都可能被连根拔起!这担子,太重了!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没有退缩。

他拿起那本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油布册子,粗糙的手指感受着纸张的纹理。他抬眼,目光越过虚掩的屋门,落在灶间门口那个小小的、抱着木船的身影上。雪梅正怯怯地探出半个头,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看着屋里两个神色凝重的男人。

“雪梅……”

江铁林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艰涩。

“郑叔……”

赵长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个苍白而惊惶的小女孩。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冰封般的坚硬似乎融化了一瞬,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了然。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战友身后,同样惊恐无助的孤儿寡母。

“放心。”

赵长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

“老郑这儿,组织上会照应。孩子,会有人看护。你只管把船开出去,把‘山货’送到地头!”

他站起身,仅存的右手再次重重拍在江铁林的肩膀上。

“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水上漂。松花江两岸,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有无数双手等着接你运过去的‘柴火’,去烧旺南满的火!”

子夜。太平桥下游。

废弃的3号码头隐没在无边的黑暗和浓重的江雾中。昔日喧嚣的货栈只剩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残骸。浑浊的江水拍打着朽烂的木桩,发出空洞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淤泥和腐烂水草的腥气。

江铁林那条修复一新的平底驳船,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紧贴着坍塌的码头阴影。船身吃水线比平时深了许多,船板上整齐地码放着二十根用粗麻绳捆扎严实、伪装成原木段的“特殊货物”。

江铁林穿着深色的粗布短褂,如同船体的一部分,隐在船尾舵把旁的阴影里。他手中没有灯,只有一双在黑暗中淬炼得如同夜枭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雾气弥漫的江面和两岸死寂的轮廓。怀中,那枚焊死在正北方向的黄铜罗盘紧贴着胸口,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脑子里,赵长河交代的路线图、暗礁位置、哨卡分布、联络信号,如同烙印般清晰。

几个同样沉默如影子的人影,正从岸边的废墟阴影里,将最后几根“原木”极其小心地传递上船。动作迅捷无声,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紧张。他们是“支前委员会”派来的装船工人,也是这条秘密航线的守护者。

“老王(江铁林的化名),齐活了。”

一个黑影凑到船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水路凶险,多加小心!顺水下去,过呼兰河口,就是‘黑鱼泡子’(注:险滩名),贴着西岸浅滩走,水流缓点,但暗礁多!再往下……”他快速重复了几个关键节点和暗号。

江铁林无声地点点头,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冰冷的舵把。掌心全是汗。

“呜——呜——”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凄厉的汽笛声,如同鬼哭,毫无征兆地从下游浓雾深处穿透而来!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钢铁巨兽般的压迫感!

“不好!是巡逻艇!”岸边的黑影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江铁林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猛地探头望去!只见浓雾被两道刺目的探照灯光柱粗暴地撕裂!一艘国民党海军炮艇的狰狞轮廓,正破开浑浊的江水,朝着废弃码头方向疾驰而来!艇首劈开波浪,发出哗哗巨响,探照灯如同恶魔的眼睛,在江面和两岸的废墟上疯狂地扫视!

“暴露了?!不可能!”

江铁林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船上全是禁运的救命药品!一旦被截住,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任务失败,船上所有人,甚至哈尔滨的地下网络,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老王!快走!”

岸边的黑影当机立断,低吼一声,猛地推了一把船身!

江铁林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对任务的责任感瞬间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一扳舵把!同时右脚狠狠蹬在船帮上!这条吃水颇深的驳船,在他的操控下,竟爆发出惊人的灵活!船头猛地向右一摆,如同受惊的巨鱼,借着岸边坍塌木桩的阴影和浓雾的掩护,朝着上游方向,逆着水流,悄无声息地疾速滑去!船身几乎擦着朽烂的木桩边缘掠过!

“什么人?!停船检查!”

炮艇上传来用扩音器放大的、蛮横的吼叫声,夹杂着听不懂的方言!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白色镰刀,疯狂地扫过江面!好几次险险地擦过驳船的船尾!

驳船在江铁林精准的操控下,如同游走在刀锋之上!他利用江岸曲折的阴影、江心漂浮的杂物、以及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作为掩护,不断地变换着航向!船身剧烈地颠簸摇晃,船底装载的沉重“原木”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每一次都让江铁林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咬紧牙关,额头的青筋暴跳,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江水顺着脸颊流淌,流进那道暗红的伤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他全部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炮艇引擎声的远近和探照灯扫过的风声,眼睛在浓雾和黑暗中搜寻着每一丝可利用的缝隙,手中的舵把如同他肢体的延伸,传递着水流最细微的变化!

此时,驳船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探照灯编织的死亡光网中左冲右突!险象环生!有一次,巨大的光柱几乎将整个船身笼罩!炮艇上传来拉动枪栓的“咔嚓”声!江铁林猛地将舵把向左打死!同时身体重心极力右倾!驳船以一个近乎侧翻的危险角度,避开了光柱的锁定,船身激起巨大的浪花!浑浊的江水瞬间灌满了船舱一角!

“追!肯定是共匪的走私船!给老子打!”

炮艇上传来气急败坏的咆哮!紧接着,“哒哒哒哒——!”一梭子机枪子弹如同毒蛇的信子,撕裂黑暗,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狠狠扫在驳船刚刚驶离的水面上!激起一排排浑浊的水柱!

子弹擦着船尾飞过!灼热的气浪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江铁林甚至能闻到子弹摩擦空气的焦糊味!他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更加沉稳!他利用炮艇转向稍显笨拙的间隙,猛地将船头扎进一片靠近陡峭西岸、浓雾最为深重的江湾阴影里!同时熄灭了船上一切可能反光的东西!

驳船如同融入了黑暗的江水,瞬间消失在那片浓雾和岸影的庇护之下。

炮艇的引擎声和探照灯光在江湾口徒劳地咆哮、扫射了一阵,最终不甘地朝着下游方向继续巡弋而去,凄厉的汽笛声渐渐远去。

驳船静静地漂浮在浓雾弥漫的江湾深处,如同蛰伏的巨兽。船舱里灌入的江水在脚下晃动。死里逃生的巨大虚脱感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江铁林。他靠着湿冷的舵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因为过度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额头的伤疤在冰冷的汗水中,一跳一跳地灼痛着。

黑暗中,他下意识地按紧了胸口。那枚焊死在正北方向的黄铜罗盘,紧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传来冰冷而坚定的触感。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片被战火灼烧的土地的方向。浓雾依旧厚重,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似乎正在悄然退去。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江水,重新握紧了冰冷的舵把。驳船调转船头,如同离弦之箭,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入浓雾弥漫的主航道,朝着下游,朝着三姓,朝着那片等待“柴火”的焦灼战场,破浪前行。

松花江的暗流,正载着希望与死亡,无声地奔向它最终的战场。

驳船拖着沉重的身躯,在浓雾弥漫的松花江主航道上艰难前行。船尾渗漏的江水汩汩作响,在黑暗的船舱里回荡,如同敲打在江铁林紧绷神经上的丧钟。每一次船身随着涌浪的起伏,那渗漏处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没过脚踝的江水里,每一次操控沉重的舵把,都感觉是在与一条正在缓慢下沉的巨兽角力。额头上那道暗红的伤疤,在冷汗和江水的反复冲刷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裂口,灼痛地提醒着他刚刚擦肩而过的死亡。

炮艇的引擎声和探照灯光早已消失在浓雾深处,但死亡的阴影却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这条孤舟。江铁林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的眼睛穿透浓雾,死死盯着前方黑黢黢的江岸轮廓和江面上任何可疑的阴影。耳朵捕捉着水流细微的变化,警惕着任何异样的声响。

赵长河给的路线图和暗礁标记,如同烙印般刻在脑子里。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几处标注着危险符号的暗礁区,操纵着笨重的驳船,紧贴着西岸相对平缓但水浅多滩的阴影里潜行。船底不时刮擦到浅滩的泥沙,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每一次都让江铁林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那渗漏的船尾彻底崩裂。

时间在紧张、疲惫和冰冷的江水中缓慢流淌。浓雾似乎淡了一些,但夜色依旧深沉如墨。东方的天际线隐约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预示着黎明将近。按照油布册子上的标记,三姓下游的联络点——那个叫做“老鸹砬子”的废弃小码头,应该就在前方了。

江铁林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股混合着铁锈和江水腥气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他再次确认了怀中的罗盘,焊死的指针坚定地指向正北。目光在浓雾笼罩的江岸上急切地搜寻着。按照约定,接应点会有一盏忽明忽暗的渔火作为信号。

没有灯光。视野所及,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和缓缓流动的浓雾。江岸黑黢黢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得令人窒息。

难道错过了?还是接应点出事了?船上装载的,是比金子还贵重的救命药!是前线无数伤员活下去的希望!更是他用命换来的、对兄长的承诺!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驳船在江铁林焦灼的操控下,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江面上缓慢徘徊。他不敢靠岸太近,怕搁浅,更怕黑暗中藏着致命的埋伏。船舱里的积水越来越深,冰冷刺骨,几乎要没过小腿。船身的倾斜感也越来越明显,每一次转向都变得更加滞涩艰难。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一点点漫上心头。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冒险靠岸搜寻时,一点极其微弱的、橘黄色的光点,如同萤火虫般,在右前方浓雾笼罩的江岸阴影里,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仅仅一瞬!随即又迅速隐没在黑暗中!

江铁林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方向!是他眼花了?还是浓雾制造的幻象?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缓呼吸,将驳船的方向舵微微调整,让船头尽量对准刚才光点出现的方向。

冰冷的江水浸泡着双腿,渗漏的船体发出不祥的呻吟。

终于!那点微弱的橘黄色光点,如同鬼火般,再次在浓雾中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位置,似乎比刚才更靠近下游一点!一闪即逝!

是信号!没错!就是赵长河交代的联络信号!短促、隐蔽、位置移动!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绝望!江铁林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连冰冷的江水似乎都不再刺骨!他精神大振,双手死死握住舵把,用尽全身力气调整着濒临解体的驳船航向!船头劈开浑浊的江水,朝着刚才光点隐没的下游方向,坚定地驶去!船身的倾斜和渗漏的呻吟仿佛都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他一边操控着船只,一边按照约定,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蒙着的小手电筒。他深吸一口气,将手电筒伸出船舷外,对着刚才光点出现的岸上方向,极其短促地按了三下开关!

三道微弱的红光,瞬间刺破浓雾,射向黑暗的江岸!随即熄灭!

驳船在江水中沉默地滑行。他死死盯着岸上那片浓雾笼罩的黑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几秒钟的死寂后,一点橘黄色的光点,在岸上距离江面更近的位置,如同呼应般,也极其短促地闪烁了三下!位置,正是他刚刚发出信号的方向下游!

暗号对上了!

江铁林激动得几乎要叫出声!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用红布手电筒,朝着岸上确认的方向,短促地闪了两下!

岸上的橘黄色光点,也回应般地闪了两下!

联络成功!

江铁林不再犹豫。他操控着驳船,小心翼翼地避开浅滩,朝着光点最后出现的位置缓缓靠拢。船底摩擦着岸边的碎石和泥沙,发出刺耳的声响。终于,船头轻轻抵住了岸边一处被江水冲刷得坍塌的泥岸。

岸上的浓雾阴影里,迅速闪出几条敏捷的黑影。他们穿着破旧的渔民装束,动作却异常矫健,悄无声息地跳上船头。为首的是一个身材敦实、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船上和江面。

“老王?”络腮胡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确认。

“山高水长。”江铁林嘶哑地回答,报出下半句暗语。

络腮胡汉子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凝重。他不再多言,一挥手。

“快!卸货!动作轻点!”

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两人一组,用特制的绳索和木杠,极其小心而高效地将那些伪装成原木的沉重木箱,从船舱里抬出,顺着临时搭在泥岸上的跳板,迅速转移到岸上浓密的柳树丛阴影里。整个过程迅捷无声,只有沉重的木箱落地时发出的闷响,以及船身因为卸载而发出轻微的上浮呻吟。

江铁林站在船尾,手握舵把,警惕地注视着浓雾笼罩的江面。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船舱深处渗漏的汩汩水声。看着那些承载着无数希望的木箱被安全转移,他心头沉甸甸的压力卸去大半,但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却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当最后一箱“山货”被抬上岸,消失在柳树丛的阴影中,络腮胡汉子重新跳上船头。他走到江铁林面前,仅存的右手(江铁林注意到他的左手袖管也是空荡荡的,用布带扎着)用力拍了拍江铁林的肩膀,力道沉稳,带着一种同袍般的信任和赞许。

“辛苦了,老王!东西送到,就是救了无数条命!”

他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但语气真挚。

“船漏得厉害,不能再走了。前面呼兰河口水流更急,还有水雷区(注:当时国民党军队确有在松花江部分航道布雷)。你顺流漂回去,尽量靠东岸走,水流缓些。到了双城地界,找挂着‘福顺’幌子的渔铺子,有人接应修船。”

他快速交代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江铁林手里。

“拿着!路上用!保重!”

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是几块硬邦邦的杂合面饼子和一小包粗盐。江铁林喉头滚动,用力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嘶哑的“嗯”字。

络腮胡汉子不再停留,带着手下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岸上的浓雾和树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江铁林独自站在船尾。驳船因为卸去了沉重的货物,船身明显上浮,船尾的渗漏似乎也暂时缓和了一些。但船体的损伤依旧严重,每一次江水的涌动都让船身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望着岸上那片吞噬了“山货”和接应者的浓雾,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杂合面饼子。任务完成了。兄长的托付,赵长河的信任,南满伤员的希望,他做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如释重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一种更深沉的、目睹了太多黑暗与牺牲后的疲惫和茫然?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腥气和破晓前寒意的空气,不再犹豫。他解开系在岸边树根上的缆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沉重的舵把猛地向左一推!失去负重的驳船船头顺从地调转方向,顺着平缓了许多的江水,朝着上游哈尔滨的方向,开始了它沉默而艰难的归程。

浓雾在晨曦的驱赶下,如同败退的军团,沿着江岸缓缓向上游收缩、消散。浑浊的江面渐渐显露出它疲惫而宽阔的胸怀。江铁林的驳船,如同一个伤痕累累、步履蹒跚的归人,孤独地漂浮在泛着灰白色晨光的江心。船尾的渗漏处,又开始有浑浊的江水汩汩涌入,在空旷的船舱里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

他靠在湿冷的舵把旁,机械地操控着方向,尽量让船体保持平衡,顺着水流的推力缓慢前行。身体早已透支,精神也疲惫到了极点。他掏出络腮胡给的杂合面饼子,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干硬粗糙的饼渣摩擦着喉咙,带着一股生涩的谷物味道和淡淡的盐味。他就着冰冷的江水,艰难地吞咽下去。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北方,投向哈尔滨的方向。怀中的罗盘紧贴着胸膛,传来冰冷的触感。焊死的指针,永远指向正北。

郑家小院那点昏黄的油灯光晕,灶膛里草木灰的微弱暖意,以及门槛里那个抱着木船、眼神怯怯的小小身影,如同遥远而温暖的星火,在疲惫和冰冷的尽头,微弱而固执地闪烁着。

他必须回去。为了那点星火,为了那个刚刚向他敞开一丝缝隙的、需要他守护的世界。他再次握紧了冰冷的舵把,目光投向东方天际线上,那轮正奋力挣脱地平线束缚的、血红色的朝阳。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硝烟未散的血色,也带着一丝穿透黑暗的、不容置疑的微光。

松花江在初升的朝阳下缓缓舒展,浑浊的江面铺开一层破碎的金鳞。江铁林的驳船,这条伤痕累累的孤舟,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骸骨,顺从着水流的推力,在宽阔的江心孤独地漂荡。浑浊的江水如同永不疲倦的蛀虫,汩汩地涌入船舱,在空旷的甲板上积聚起冰冷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每一次江流的涌动,都让船体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

江铁林身体几乎与柱子融为一体。极度的疲惫如同冰冷的铅水,灌满了四肢百骸,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感到艰难。额头上那道暗红的伤疤在朝阳下显得更加刺目,边缘被反复的汗水和江水浸泡得微微发白。他机械地操控着沉重的舵把,只是为了让船头大致对准上游的方向,避免被水流冲上浅滩或撞向漂浮的巨冰。络腮胡塞给他的杂合面饼子,冰冷坚硬地揣在怀里,他连掏出来啃咬的欲望都没有。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

视野有些模糊。是汗水?是江水?还是透支到了极限?他不知道。他只能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江面和两岸逐渐清晰的轮廓。下游的炮艇虽然远去,但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的巡逻队?谁知道岸上那些被新政权清剿、如同丧家之犬的伪满残匪和国民党散兵,会不会像嗅到血腥味的豺狗,扑向这条看上去毫无反抗能力的破船?

归途,比来时更显漫长,也更显凶险。失去了货物的掩护,这条孤零零的破船在清晨的江面上,如同一个醒目的靶子。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江面上最后的薄雾,也带来了灼人的暑气。江铁林的嘴唇干裂起皮,渗出血丝。身体因为脱水和疲惫而阵阵发虚,眼前的景物开始微微晃动。他不得不咬破舌尖,用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怀中的罗盘紧贴着胸膛,那焊死在正北方向的指针,似乎也传递着一丝冰冷的意志。

就在他精神恍惚,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右前方江岸的轮廓线上,一片密集的、低矮破旧的棚屋群落入了眼帘。几根歪斜的木桩支着残破的栈桥伸入江中,栈桥旁的水面上,歪歪扭扭地停靠着几条同样破旧的小渔船。一面褪色发白的“福顺渔铺”布幌子,在无风的空气中,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一间棚屋的屋檐下。

双城地界!“福顺”幌子!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希望如同电流,瞬间穿透了江铁林麻木的神经!络腮胡的交代在脑海中响起!他精神猛地一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奋力扳动沉重的舵把!驳船船头艰难地偏转,朝着那面破旧的幌子,朝着那片破败的棚屋区缓缓靠拢。

船底摩擦着岸边的碎石和淤泥,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终于缓缓停了下来。江铁林几乎是滚爬着,踉跄地跳下船,踩在冰冷湿滑的岸边泥地上。双腿一软,差点跪倒。他扶着船帮,大口喘息着,朝着那间挂着“福顺”幌子的棚屋嘶哑地喊道:

“有人……有人吗?修……修船……”

棚屋破旧的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油渍麻花粗布褂子、头发花白稀疏、佝偻着背的老头探出身来。他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在江铁林和他身后那条渗水严重、狼狈不堪的驳船上扫过,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见惯风浪的麻木和了然。

“搁浅了?还是叫水耗子啃了?”

老头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浓重的本地腔。他没问江铁林的身份,也没问船从哪里来,只是慢悠悠地走到岸边,浑浊的眼睛眯着,仔细打量着驳船船尾的渗漏处和水线。

“老鸹砬子……漂回来的……漏得厉害……”

江铁林喘着粗气,艰难地说着暗语中的关键词。

老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他不再多问,只是朝棚屋里喊了一声:

“栓子!拿家什!来活了!大活儿!”

接着,他转身对江铁林道:

“靠里面点,别挡着水道。你这船,得大补。等着吧。”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修补一个破鱼篓。

很快,一个同样穿着破旧、沉默寡言的壮实青年(栓子)扛着斧子、凿子、几块厚实的旧船板和一大桶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桐油走了出来。老头(福顺伯)则慢悠悠地翻检着一堆锈迹斑斑的铁钉和铆钉。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流,如同配合多年的老搭档,栓子动作麻利地跳上驳船船尾,开始用斧背小心地敲掉断裂松动的朽木。福顺伯则蹲在岸边,用破布沾着桐油,仔细地涂抹着带来的旧船板边缘。

“噗通!”一声闷响。江铁林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顺着船帮滑坐在了冰冷的岸边泥地上。他背靠着驳船粗糙的船体,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巨大的疲惫和脱水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摸索着掏出怀里那块冰冷的杂合面饼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掰下一点塞进嘴里,干硬的饼渣如同砂砾,摩擦着干裂的喉咙,难以下咽。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深渊时,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递到了他干裂的嘴边。碗里是浑浊的、带着泥沙的江水。

江铁林猛地睁开眼。是福顺伯。老头浑浊的眼睛没什么表情,只是用碗沿碰了碰他的嘴唇。

江铁林顾不上许多,如同久旱逢甘霖,双手捧住碗,贪婪地大口灌了起来。浑浊的江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铁锈味,滑过灼痛的喉咙,流入火烧火燎的胃袋。这滋味绝谈不上好,却如同生命的甘泉,瞬间滋润了他几近枯竭的身体。

“慢点喝,后生。”

福顺伯嘶哑地说了一句,便不再看他,转身继续去忙活补船板。

一碗浑浊的江水下肚,江铁林感觉稍微缓过一口气。他靠在船边,看着栓子挥汗如雨地在船尾破口处忙碌。斧凿敲打朽木的闷响,桐油刺鼻的气味,福顺伯偶尔低沉的指点声。这些属于船工、属于码头最底层的、充满烟火气的声响和气息,奇异地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和劫后余生的惊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船尾的敲打声停了下来。福顺伯绕着驳船走了一圈,浑浊的眼睛仔细检查着栓子用旧船板和烧红的粗铁铆钉修补好的渗漏处,又用刷子蘸着滚烫的桐油,一遍遍涂抹着缝隙和新旧木料接合处。浓烈刺鼻的桐油味在夏日的江岸边弥漫开来。

福顺伯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油污,对瘫坐在岸边的江铁林说道:

“凑合能顶一阵。再跑远道够呛,撑回道外码头,问题不大。”

他又指了指船。

“上去试试水。”

江铁林挣扎着站起身。双腿依旧酸软,但有了那碗江水和短暂的喘息,力气恢复了些许。他爬上驳船,走到船尾。渗漏处被一块厚实、边缘涂满桐油的旧船板严丝合缝地钉补上了,虽然粗糙丑陋,但汩汩的进水声确实消失了。他试着扳动舵把,船身响应虽然依旧滞涩,但比之前顺畅了许多。

一股巨大的感激涌上心头。他看向岸上沉默的福顺伯和栓子,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深的、郑重的点头。他摸索着掏出络腮胡给的那个小布包,里面还剩两块杂合面饼子和那包粗盐。他想了想,将其中一块饼子和那包粗盐拿出来,跳下船,塞到福顺伯粗糙的大手里。

福顺伯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江铁林布满风霜和疲惫的脸,以及额头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饼子和盐揣进了怀里,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江铁林不再停留。他重新爬上驳船,解开缆绳。船篙在岸边泥地里用力一点。修补过的驳船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船头缓缓调转,离开这处给予它短暂庇护的简陋港湾,重新汇入松花江宽阔而疲惫的水流中,朝着上游哈尔滨的方向,开始了最后的归程。

这一次,航向清晰。驳船虽然依旧破旧,船身随着水流轻轻摇摆,发出各种老旧部件的呻吟,但船尾不再进水。江铁林站在船尾,感受着脚下船板传来的、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浮力。他操控着舵把,让船沿着水流平缓的东岸航道溯流而上。

午后的阳光灼热地炙烤着江面,蒸腾起浓重的水腥气。江岸的景色在疲惫的视野中缓慢移动:连绵的土黄色堤岸,稀疏的柳树林,偶尔可见被战火摧残后遗弃的村庄废墟,以及远处田野里劳作的渺小人影。战争的硝烟似乎暂时远离了这段江面,只有这艘沉默的破船和船上孤独的归客,见证着这条大江的沧桑与坚韧。

归途依旧漫长。身体依旧疲惫不堪。怀中的罗盘冰冷依旧。但江铁林的心中,却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笃定,以及对那个桐油味弥漫、木屑清香缭绕的小院,更加汹涌的、近乎灼热的思念。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道外区低矮的屋檐,看到了郑大年佝偻着背在院中忙碌的身影,更看到了门槛里,那个抱着木船、怯怯张望的小小身影。

夕阳西下,将松花江染成一条流淌的血河。道外区熟悉的、混杂着鱼腥、煤灰和底层生活气息的码头轮廓,终于在视野尽头浮现。江铁林操控着驳船,小心翼翼地避开拥挤的货船和渔船,朝着郑家小院方向那个熟悉的、简陋的小港湾靠去。

船身轻轻抵岸。江铁林抛下缆绳,系在岸边一根熟悉的、半朽的木桩上。他几乎是踉跄着跳下船,双脚踩在熟悉的、带着垃圾和淤泥气息的岸边土地上。每一步,都带着归家的沉重与虚脱。

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院门。

“吱呀——”

门轴摩擦的声响,在黄昏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院子里,炉膛里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金红色的余烬映照着熟悉的一切。郑大年佝偻的身影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最后的天光,修补着一张破渔网。听到门响,老人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在看清门口那个浑身泥污、衣衫褴褛、额头伤疤在暮色中狰狞、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身影时,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震惊、担忧和如释重负!他手中的梭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铁林!!”郑大年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挣扎着就要站起来。

然而,江铁林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钉在了门槛内侧的阴影里!

小雪梅依旧坐在那里,裹着那件宽大的旧棉袄。她的小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苍白而安静。她的怀里,不再仅仅抱着那只松木小船。

她的两只小手,正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几根纤细的金色刨花和一小截削尖的木签,尝试着将那只小船,和一枚同样用木头削刻的、棱角分明的小船锚,连接在一起。

她的动作稚嫩,甚至有些可笑。小船锚歪歪扭扭地戳在小船船头的位置。

炉火跳跃的光晕,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颤动的阴影。那双曾经盛满无边惊惧的大眼睛,此刻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笨拙的手指和小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空茫和黑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珍贵的平静,甚至是一丝懵懂的探索。

她似乎没有立刻察觉到门口的动静。直到郑大年那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响起,她才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瞬间撞上了江铁林布满风霜、泥污和疲惫,却写满了巨大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狂喜的脸!

四目相对。

时间在黄昏的院落里凝固。炉火的噼啪声,郑大年沉重的喘息声,仿佛都消失了。

江铁林站在门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涌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铺满细碎刨花的地面上。他浑身散发着江水的腥气、汗水的酸味和一路奔波的尘土,如同一个从遥远战场跋涉归来的、伤痕累累的旅人。

他看着雪梅。看着那双眼睛里,那片曾经坚不可摧的、象征着无边恐惧的坚冰,此刻正在炉火的暖意和他归来的身影前,悄然融开了一道清晰可见的、透着光的裂缝。那裂缝里,映着金色的刨花,映着跳跃的炉火,也映着他自己那张狼狈却无比真实的倒影。

他没有说话。喉头像是被滚烫的石头堵住。他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对着那个坐在门槛里、抱着小船和小锚的、小小的身影,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那是一个混合着无尽疲惫、巨大酸楚,以及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近乎灼热的温柔与守护的笑容。

笑容牵动了额头上那道暗红的伤疤,在暮色中如同燃烧的印记。

雪梅抱着小船和小锚的小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惊恐地缩回去。她只是睁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怯怯地、却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口那个浑身伤痕、如同山岳般归来的身影。

炉火的光,跳跃在她小小的瞳孔里,像两颗落入寒潭、终于被暖流唤醒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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