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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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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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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一十五章 暗流记(4上)

4、1945年•赎罪之路(夏)

哈尔滨的八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粘稠感。硝烟尚未散尽,却又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喧嚣所取代。

1945年8月20日,关东军司令部正式投降的第三天,苏联红军的坦克履带碾过中央大街花岗岩方石沉闷的回响,取代了昔日日军皮靴的整齐踢踏。宣告伪满洲国十四年统治终结的欢呼声浪,如同松花江解冻时的冰排,冲撞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

江铁林穿过混乱而亢奋的人群。衣衫褴褛的市民涌上街头,有的茫然四顾,有的对着红军坦克上年轻士兵的笑脸激动挥手,更多的人则沉默地奔向早已被洗劫一空的日伪仓库,试图从废墟中抠出一点赖以活命的粮食。空气中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酸、残留的焦糊味,以及一种隐隐的、对未来巨大不确定性的惶恐。

松花江裹挟着烧焦的木屑、破碎的布片和战争沉淀的浊重气息,沉默地流过劫后的码头。

江铁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瓦砾泥泞中。脚下每一块凸起的碎砖、每一片扭曲的金属,都刺痛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他停在一片格外狼藉的焦土前——这里曾矗立着“江记航运”的货栈,父亲江大川一钉一锤建起的产业,兄长江铁柱苦心经营的家业。如今,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柱歪斜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大地不甘的骨殖。瓦砾堆里,一只残缺的搪瓷杯半埋着,杯壁上模糊的“江”字被烟熏火燎得只剩下半边。他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的瓷片,指尖的触感带着一种被遗弃的粗糙。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腥湿的水汽,卷起地上散落的纸张——那是被撕碎的日文告示、模糊不清的货运单据、甚至还有几张印着“大东亚共荣”的彩色宣传画,画上笑容可掬的“模范”满洲国民,此刻被污泥践踏,扭曲成一团团刺目的污渍。几只乌鸦在废墟高处聒噪,黑色的羽翼掠过断壁残垣,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他是来找一样东西的。一样比这堆焦土更有分量的东西。兄长江铁柱的船用罗盘。

1943年那个冰封地狱般的十一月清晨,震耳欲聋的爆炸撕碎了“不屈号”的钢铁筋骨,也吞噬了铁柱的生命。冲天的火光和腾起的巨大冰雾水柱,是江铁林眼中最后的画面。爆炸的冲击波将他掀翻在厚厚的积雪里,冰冷的雪沫灌进他的口鼻,刺骨的寒意瞬间麻痹了四肢。等他挣扎着爬起来时,眼前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冒着滚滚黑烟的冰窟窿,浑浊的江水和碎裂的冰凌像野兽般翻涌,吞噬了船只、敌人,还有他唯一的兄长。漂浮的碎木、扭曲的金属残骸、散落的大豆,以及一些更令人不忍目睹的东西,在冰冷的漩涡中沉浮。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焦糊味和浓烈的血腥气。

那罗盘,是父亲传给长子的信物。黄铜的底座,厚重的玻璃罩,中央那枚灵敏的磁针,曾无数次指引着江家的船只在变幻莫测的松花江上找到归途。铁柱生前总说,这罗盘有灵性,认主人。江铁林不相信灵性,但他相信那冰冷的指针指向正北时的坚定,如同兄长从不曾动摇的脊梁。罗盘一定在某个地方,在这片兄长最后战斗并长眠的废墟之下。

他弯下腰,开始徒手挖掘。指甲缝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污泥,指尖被瓦砾的尖角划破,渗出的血珠混入泥泞。他机械地搬开断裂的梁木,掀开烧焦的篷布,拨开碎砖烂瓦。每一寸土地的翻动,都像是在揭开一层层结痂的伤疤,释放出被掩埋的、混合着痛苦与硝烟的记忆碎片。他想起铁柱粗糙的大手拍在他肩上,爽朗的笑声;想起最后一次在码头相见,兄长眼中深藏的痛苦与决绝;想起自己在那份该死的冰层检测报告上伪造数据时,笔尖划破纸张的颤抖,愧疚就像冰冷的江水,无声无息地漫过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

汗水混着泥水从额角滑落,滴进脚下的废墟。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怀疑那罗盘早已在爆炸中化为粉末时,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圆润弧度的东西。不是砖石,不是木头。他心头猛地一跳,动作变得急切而小心。他拨开覆盖其上的厚厚灰烬和细碎瓦砾,一个深埋在泥土中的黄铜物件渐渐显露出来——正是兄长的罗盘!

它被掩埋得如此之深,几乎躲过了大火和爆炸的直接冲击。黄铜的底座被烟熏得乌黑,边角处有几道深刻的凹痕,坚固的玻璃罩竟然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只是蒙着一层厚厚的泥垢。江铁林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泥泞中捧起,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他用沾满污泥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玻璃罩,直到它透出下面清晰的刻度盘。他的动作近乎虔诚,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

然而,当他试图清理罗盘底座时,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东西,就压在罗盘之下。他拨开周围的泥土,心头又是一震。那是一个炮弹壳!长度约莫一尺,直径三寸,通体覆盖着墨绿色的铜锈,尾部引信装置的位置已经扭曲变形,显然是一枚未曾爆炸的哑弹。它的表面布满了撞击的凹痕和深深的划痕,靠近底部的位置,还凝固着几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发硬的东西——血迹。

就在他仔细端详这枚冰冷的战争遗物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异常引起了他的注意。弹壳尾部,那个本该是引信座或底火孔的位置,似乎被什么东西巧妙地封住了。不是泥土,也不是爆炸导致的金属熔融变形,而是一种——质地不同的东西。他凑近细看,借着废墟间透下的微光,发现那是一种灰白色的、类似腻子或蜂蜡的物质,被仔细地填塞在那个小小的孔洞里,几乎与墨绿色的铜锈融为一体。

江铁林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立刻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小折刀,刀柄是牛角的,磨得光滑温润。他用刀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剔掉那层封堵物。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汗水几乎要模糊视线。封堵物很硬,他必须屏住呼吸,用最轻的力道,像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灰白色的碎屑簌簌落下,终于,一个小小的、黑洞洞的孔口显露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刀尖探入孔内,极其缓慢地向外钩挑。没有火药,没有引信零件。刀尖带出的,是一个紧紧卷成细条状的、泛黄的纸卷!纸卷被卷得极细,如同最精巧的卷烟。他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小心翼翼地捏住纸卷的一端,屏住呼吸,将它一点点地从那个死亡之物的腔体内抽离出来。

纸卷落在掌心,带着弹壳内部的冰冷和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他颤抖着手指,如同展开一件价值连城的古卷,极其缓慢地将它铺平。纸是那种最粗糙的、泛黄的马粪纸,边缘已经有些毛糙破损。上面空无一字。

江铁林的眉头紧锁,一股巨大的失望和荒谬感涌上心头。费尽心机,在这样一枚致命的弹壳里,藏着一张无字天书?这算什么?一个恶意的玩笑?还是绝望中的徒劳?他捏着那张轻飘飘、空荡荡的纸片,颓然地坐倒在冰冷的瓦砾上。兄长的罗盘就在手边,指针凝固在正北的方向,像一个沉默的嘲讽。

疲惫和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江水将他淹没。他闭上眼,靠在身后一根焦黑的断柱上。废墟的死寂被放大,只有乌鸦偶尔的嘶哑鸣叫和远处江水的呜咽。就在意识有些模糊的边缘,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细节,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猛地跳入脑海——那是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懵懂少年时,有一次缠着铁柱讲抗联的故事。铁柱曾不经意地提过一句,说在最艰难的时候,传递情报用的不是墨,是大豆!

江铁林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起来。他记得铁柱当时的神情,带着一种隐秘的自豪:

“那会儿鬼子查得紧,墨水有气味,纸也显眼。咱的人就想出法子,把情报用泡过黄豆的水写在纸上,晾干了啥也看不见。等到了地方,拿点碘酒,或者熏点碘蒸汽上去,那字儿啊,就蓝汪汪地显出来了!鬼子的鼻子再灵,也闻不出豆子味儿有啥不对!”

大豆蛋白墨水!抗联用来书写秘密情报的特殊墨水!它写在纸上,干燥后完全隐形,只有遇到碘元素才会显现出蓝色的字迹!

希望的火苗瞬间点燃了几乎熄灭的心。江铁林挣扎着爬起身,顾不得满身泥污,急切地环顾四周。

碘酒?在这片废墟里哪里去找碘酒?他焦躁地搜寻着记忆。

码头——货栈——药品——对了!那些被日军征用过的仓库!那里可能有残留的药品!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着靠近江边的一处小型药品临时堆放点跑去。那里曾短暂存放过一些日军配给的简易医疗物资。

那处临时棚屋早已坍塌了大半,仅存的角落里堆满了倾倒的木箱和散落的杂物。江铁林像一头掘土的野兽,疯狂地在废墟中翻找。破碎的玻璃药瓶、散落的绷带、写着日文的纸盒,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焦灼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他几乎绝望时,手指碰到一个冰冷的、圆形的玻璃小瓶!它被压在几块木板下,瓶身已经破裂,但瓶盖还紧紧扣着。他小心地拔开瓶盖,一股熟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飘散出来——正是碘酒!虽然挥发了不少,但瓶底还残留着一些深棕色的液体。

他如获至宝,紧紧攥着那半瓶残存的碘酒,几乎是扑回到刚才发现纸片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泛黄的马粪纸片平铺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碎木板上。然后,屏住呼吸,用一根随手捡到的小木棍,蘸取了一点点粘稠的碘酒,极其轻柔、均匀地涂抹在空白的纸面上。

他死死地盯着纸面,眼睛因为过度专注而酸涩。终于,如同魔术般,在深棕色的碘酒涂抹过的地方,纸面上开始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字迹!不是常见的墨色,而是一种深邃、诡异的幽蓝色!如同沉在江底的秘密,终于被时光的药剂唤醒。

那字迹是用一种极其工整、带着刚硬笔锋的汉字写就的:

铁林吾弟:

见字如面。此路行至尽头,兄已无悔。然江家血脉,不可断绝于日寇之手。汝之隐忍,兄深知其苦,亦知其重。此非苟且,实为火种。

“不屈号”终沉,然不屈之志不灭。他日江河澄净,望汝持此罗盘,寻回正途。弹壳之中,藏有倭寇黄金水道图半幅真迹,及彼等欲嫁祸抗联之密令副本。此物至重,关乎国格,关乎清白。交可信之人,公诸于世。

勿悲,勿念。松花江流不尽,吾魂永系波涛。

兄 铁柱 绝笔

民国三十二年八月初七 冰上

每一个幽蓝的字迹,都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江铁林的灵魂深处。他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在布满血污和烟灰的脸颊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他死死地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嵌进自己的血肉里。

“哥……”

一声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多年压抑的痛苦、愧疚和无尽的思念,最终化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喊:

“哥——!”

这声嘶喊在空旷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显得格外凄厉而孤独。他佝偻下腰,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粗糙的瓦砾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封了两年多的泪水,混合着硝烟、泥土和兄长最后的气息,终于决堤。那幽蓝的字迹在泪水中晕染开来,像松花江上永不消散的雾霭。

原来兄长早就知道!知道他被迫为日本人做事,知道他内心的煎熬,知道他表面顺从下的挣扎!铁柱没有责骂,没有鄙夷,而是将最后的希望、江家的未来、甚至洗刷污名的关键证据,都托付给了他这个“懦夫”弟弟!那一声“吾弟”,一句“深知其苦,亦知其重”,一句“此非苟且,实为火种”,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也融化了他心中那座由愧疚和自我厌弃筑起的冰山。

他重新拿起那枚沉重的、墨绿色的未爆弹壳。此刻再看它,感觉已截然不同。它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死亡象征,更是兄长用生命守护的、沉甸甸的责任与真相。他仔细检查弹壳内部。果然,在尾部深处,紧贴着内壁,还藏着一个用防水油纸紧紧包裹的、更小的卷筒。他小心地将其取出。油纸包裹得极好,展开后,里面是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纸。一张是绘制精细的航道图,上面用日文标注着几个关键地点和深度,显然是日军秘密运输黄金的“黄金水道”的一部分。另一张是日文打印的密令副本,内容赫然是命令伪满江上警察部队在特定区域制造袭击,然后嫁祸给抗联武装,为日军进一步的“清剿”制造借口!文件的末尾,盖着清晰的关东军司令部印章。

江铁林的目光在这两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文件上停留片刻,眼神冰冷如铁。他按照兄长信中所嘱,将这两份至关重要的证据重新用油纸仔细包好,塞回弹壳深处。接着,他又拿起兄长的罗盘。黄铜的底座在手中沉甸甸的,玻璃罩下的表盘清晰,刻度分明。然而,当他试图轻轻晃动罗盘时,却发现那根本应灵活转动的磁针,竟纹丝不动!它如同被焊死了一般,坚定地、固执地指向正北的方向(N),任凭他如何转动罗盘的外壳,那根纤细的指针都如同最忠诚的卫士,牢牢地钉在那里。

江铁林愣住了。他凑近玻璃罩,借着废墟间透入的天光仔细察看。终于,在磁针的尖端与下方刻度盘正北标识相接的地方,他发现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暗银色的金属熔融痕迹。是爆炸产生的高温,将一枚细小的金属碎片(很可能是弹片)熔融后,飞溅到了这里,恰好将磁针的尖端与正北的标识牢牢地焊在了一起!

这不是故障,也不是损坏。这是凝固的忠诚,是永不偏移的方向!兄长的意志,如同这焊死的指针,至死都指向他心中光明的正北。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悲怆再次席卷了江铁林。他双手捧着这枚凝固了时间与信念的罗盘,感受着那冰冷的黄铜底座上传来的、仿佛来自兄长手掌的温度。

就在此时,一阵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混杂着异国语言的交谈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废墟的死寂。江铁林警觉地抬起头,迅速将弹壳和罗盘都藏入怀中,用破烂的外衣勉强遮掩住凸起的轮廓。

一队苏联红军士兵出现在废墟的边缘。他们穿着厚重的军大衣,头戴缀着红星的船形帽,肩上挎着波波沙冲锋枪,靴子踩在瓦砾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为首的一名军官,身材不算高大,但步伐沉稳有力。他有着斯拉夫人典型的高颧骨和深邃的眼窝,下巴线条刚硬,眼神锐利如鹰,正警惕地扫视着这片满目疮痍的码头。他的军衔标识显示是上尉。

士兵们分散开来,用枪口拨弄着地上的杂物,检查着残垣断壁。那名军官的目光很快锁定了废墟中唯一的人——江铁林。他迈开步子,靴子踏过焦黑的木头和破碎的砖石,径直走了过来。他的眼神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的复杂情绪。

“Товарищ(同志)?”军官在几步外停下,用俄语问道,声音低沉而带着金属的质感。他的目光扫过江铁林满身的污泥、脸上的泪痕和血污,最后落在他那双沾满泥土、指节破裂的手上。

江铁林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听不懂俄语,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穿透他的狼狈,试图挖掘他内心的秘密。他下意识地按紧了藏在怀里的罗盘和弹壳。

军官似乎也意识到语言不通。他改用生硬的中文,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这里,做什么?”

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卷舌音,但吐字清晰。

江铁林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他指了指脚下的废墟,用尽可能简单的词语回答:

“家……我的家……在这里。”

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痛哭而有些沙哑。

苏联上尉的目光再次扫过这片焦土,眼神中掠过一丝了然,又似乎带着一丝怜悯。战争摧毁了太多人的家园,这样的景象他早已不陌生。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江铁林脸上,带着一种职业军人的直接:

“有,看到,日本兵?武器?文件?”

江铁林的心猛地一紧。怀中的弹壳和罗盘仿佛瞬间变得滚烫。他强迫自己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只有……废墟。”他摊开沾满泥污的双手,示意自己一无所获。

苏联上尉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几秒钟的沉默后,上尉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答案,或者觉得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的中国人不像有威胁。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江铁林按在胸口的手,以及那破烂外衣下隐约可见的、某种坚硬物体的轮廓。他的目光似乎在那轮廓上停留了半秒,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捕捉的探究。

他没有再追问武器或文件,而是换了一个问题,语气似乎缓和了许多:

“你,是,船工?”

他的目光扫过江铁林粗糙的手掌和身上残留的、被泥污覆盖但依稀可辨的、某种工作服的痕迹。

江铁林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曾经的身份——伪满时期的“航运顾问”,一个带着耻辱烙印的身份。此刻,在代表胜利者一方的苏联军官面前承认这个,让他感到一种难堪的刺痛。

苏联上尉没有再说话。他向前走了两步,靴子踩在一块烧得焦黑的船用缆桩上。他眺望着不远处沉默流淌的松花江。初秋的江水平缓而浑浊,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两岸的废墟,偶尔有烧焦的木片或破碎的杂物在水面漂浮。江风带着水腥气和硝烟的余味,吹动他军大衣的下摆。

“Река(河)……”上尉低声用俄语自语了一句,然后转过头,再次看向江铁林,用他那生硬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中文,缓慢地说道:

“你们,中国人……”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江铁林,投向了浩渺的江水,也投向了更深的、被战火与鲜血浸透的历史深处。

“连冰,都能,烧着。”

这句话如同一个冰冷的锤子,重重地敲在江铁林的心上。他猛地抬头,看向苏联军官。对方的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眼神深邃,如同冰封的贝加尔湖。那句话是陈述?是惊叹?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意与警惕的复杂认知?

江铁林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1905年沉船燃起的冲天大火映红了冰面;1943年那场吞噬了兄长和敌人的猛烈爆炸融化了坚冰;父兄两代人在这条大江上与钢铁、冰霜、敌人搏斗的身影。冰与火,在这片土地上,在江家人的血脉里,如此诡异地交融、对抗、最终爆发出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黄铜罗盘。那焊死在正北方向的指针,隔着衣料传来冰冷的、坚实的触感。兄长的绝笔信仿佛在怀中燃烧。

苏联上尉没有再看他,转身朝着士兵们走去,用俄语下达了继续搜索的命令。沉重的皮靴声再次在瓦砾上响起,渐渐远去。

江铁林独自站在废墟中央,如同激流冲刷后露出的一块顽石。苏联上尉那句“连冰都能烧着”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胸腔里激起汹涌的、混杂着悲怆与某种被理解的惊悸的暗流。冰与火,抗争与毁灭,在这片土地上刻下了太深的印记。

此时,他突然想起来。

小雪梅!铁柱信中未提,是绝望?还是不愿再加重他的负累?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稳。不!他猛地摇头。兄长将江家血脉托付给他,小雪梅就是那必须守护的“火种”!

1943年,他和雪梅在那寒冷的茫茫雪原里被抗联救起。不久以后,他养好伤独自回到哈尔滨寻找机会复仇。后来,小雪梅被送到哈尔滨道外一个俄国老太太家里。

他要接回小雪梅。

他佝偻着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被战火摧毁了家园、失魂落魄的普通流民。脚步虚浮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破碎的砖石和扭曲的金属上,朝着与苏军士兵相反的方向挪动。每走一步,怀中的罗盘和弹壳都沉重地撞击着他的肋骨,提醒着他肩负的使命。

穿过码头废墟,景象并未好转。道外区的街道上,残留着更惨烈的战斗痕迹。沙袋工事被炸得七零八落,街垒旁凝固着大片深褐色的血迹。一些建筑物的墙壁上布满了蜂窝般的弹孔,窗户只剩下黑黢黢的窟窿。空气中弥漫着尸体开始腐败的甜腥气味,混合着未散尽的硝烟,令人作呕。

街上行人稀少,且都行色匆匆,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迷茫,如同受惊的鸟雀。偶尔有挂着红十字旗帜的马车匆匆驶过,车上堆叠着覆盖白布的担架。一队苏联士兵押解着十几个垂头丧气、穿着破烂日军军服的俘虏走过,引来路边幸存者们沉默而复杂的注视——那目光里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更多的是麻木和更深的恐惧。战争的结束,并未立刻带来安宁,反而像是揭开了另一重混乱的序幕。

江铁林避开大路,专挑僻静的小巷穿行。此时的哈尔滨街巷,在战火的蹂躏下变得陌生而狰狞。

就在他拐进一条相对完好的小巷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钻入了他的耳朵。那哭声来自巷子深处一个半塌的院门内,是一个女人绝望的哀嚎,中间夹杂着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唤:

“我的儿啊……我的宝儿……你睁开眼看看娘啊……”

那声音里的悲恸,像冰冷的钩子,瞬间钩住了江铁林麻木的心。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院门歪斜地敞开着,门板被弹片削去了一半。院子里同样一片狼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头发凌乱地散落着,正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脸色青灰,双目紧闭,小小的身体软绵绵地靠在母亲怀里,毫无生气。他的额角有一个不大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凝固的暗红色血迹黏住了几缕柔软的头发。致命的是他的胸口,棉袄被撕裂了一大片,下面是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淤伤,显然是猛烈撞击或挤压造成的。

妇人死死抱着孩子冰冷的小身体,脸贴在孩子冰凉的脸颊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嚎声已经嘶哑变调,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宝儿……醒醒……娘在这儿……别怕……醒醒啊……”

她的手指痉挛般地抚摸着孩子毫无反应的脸庞,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旁边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佝偻着背,手里拄着一根烧焦的木棍当拐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徒劳地试图去拉那妇人:

“柱子媳妇……柱子媳妇……你……你得……节哀啊……宝儿他……他走了……”

他的声音苍老而无力。

“不!他没走!他没走!他刚才还喊饿呢!”

妇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老者,眼神狂乱。

“他睡着了!他就是睡着了!天冷……冻着了……”

她更加用力地搂紧怀里的孩子,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那小小的、已然冰冷的身体。

这一幕,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江铁林勉强维持的冷静外壳。那妇人绝望的哭喊,那孩子青灰的脸庞,那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淤伤,瞬间与他记忆深处最痛苦的画面重叠。铁柱妻女被日军拖走时,嫂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小侄女惊恐回望时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还有1943年那个清晨,冰面上兄长最后的身影……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扶住旁边半塌的土墙,才勉强没有摔倒。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土坯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怀中的罗盘和弹壳,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节哀?节什么哀!”

老者的劝慰似乎更加刺激了妇人,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污泥的脸上扭曲着刻骨的恨意。

“都是那些天杀的!那些挨千刀的日本鬼子!还有那些……那些开铁壳子船的!要不是他们撞翻了俺家的船……俺宝儿怎么会掉进江里!怎么会……”

开铁壳子船的?

这几个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江铁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悲痛欲绝的妇人。

老者在旁边重重地叹了口气,用袖子抹着眼泪,声音哽咽:

“作孽啊……昨儿个……就在江岔子口那边……日本人的汽艇,跟发了疯似的乱撞……追着几条小船打枪……柱子家的船……被那铁壳子撞了个正着……柱子……当场就没了……宝儿……宝儿被撞飞出去……捞上来就……”

江岔子口!追着小船打枪!铁壳子汽艇!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炸雷,在江铁林脑中轰然炸响!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昨天!江岔子口!他清楚地记得,就在昨天下午,他作为“顾问”,就在一艘日军的巡逻汽艇上!那艘艇的艇长,正是那个以残暴闻名的佐藤少佐的继任者,一个名叫小野的狂妄中尉!

当时,他们接到报告,说在江岔子口附近水域发现疑似抗联的联络小船。小野中尉为了邀功,不顾江铁林根据水流和冰情提出的谨慎建议,命令汽艇全速追击!在狭窄的江岔子口水域,汽艇横冲直撞,疯狂地用机枪扫射!混乱中,汽艇的船艏似乎……似乎狠狠地撞上了一条试图躲避的破旧小舢板!当时撞击的震动感,船上日军士兵兴奋的狂叫,以及那瞬间破碎的木片和溅起的巨大水花,在他脑海里闪回!

难道……难道眼前这个失去儿子和丈夫的妇人——她的悲剧,竟是自己乘坐的那艘魔鬼之艇造成的?自己虽未亲手扣动扳机,但作为艇上的“技术顾问”,没能阻止那场疯狂的杀戮,甚至某种意义上是为那场杀戮提供了“便利”?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罪恶感瞬间攫住了他,比得知兄长牺牲时更甚!兄长的死,是壮烈,是反抗!而眼前这对母子的惨剧,却是源于自己所在阵营的暴行!源于自己那份苟且偷生换来的“顾问”身份所带来的、无法洗刷的间接罪孽!

“天杀的日本鬼子!天杀的狗汉奸!帮凶!都不得好死!”

妇人凄厉的诅咒声,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江铁林的灵魂上。“帮凶”两个字,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惨叫出声!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响声惊动了院内的两人。那哭嚎的妇人猛地抬起头,一双充满血丝、饱含无尽痛苦与恨意的眼睛,狠狠地钉在了江铁林身上!那老者也警惕地看了过来。

江铁林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看到了妇人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仇寇般的憎恨!仿佛已经洞穿了他那层“流民”的伪装,看到了他衣襟下那个无形的、耻辱的烙印——“顾问”!他毫不怀疑,如果此刻妇人手边有一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将他撕碎!

他不敢再看那双眼睛。那里面承载的绝望与仇恨,足以将他焚烧殆尽。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狼狈地、跌跌撞撞地转身,逃离了那个充满死亡气息和滔天恨意的小院。妇人的哭嚎声和那刻毒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在他耳边凄厉地回响:

“不得好死!你们这些帮凶……都不得好死啊——!”

他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的野兽,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疯狂地奔逃。巷子两侧那些残破的墙壁,仿佛都化作了无数双眼睛,冷漠地、鄙夷地、充满恨意地注视着他这个仓皇的逃犯。怀中的罗盘和弹壳,每一次颠簸都重重撞击着他的肋骨,不再是责任的重担,而是耻辱的枷锁!兄长的遗言“火种”二字,此刻在滔天的罪恶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奔跑到一条稍微宽阔些的背街,终于力竭,背靠着一堵相对完好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泥污,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流进嘴里,是咸涩的苦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喘息稍定,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可信之人?清白?国格?他有什么资格去守护这些?他本身就是这罪恶漩涡的一部分!那个惨死的孩子,那个失去一切的妇人。他们的血泪,自己手上也沾着一份!

他颤抖着手,下意识地去摸怀中那张折叠的信纸。兄长的绝笔信,那幽蓝的字迹,此刻仿佛变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他有什么脸面去完成兄长的嘱托?

就在这时,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吆喝声从巷口传来。江铁林心头一凛,猛地抬头看去。

只见几个穿着土黄色旧军装、歪戴着帽子、斜挎着破旧步枪的男人,正推搡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老头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矮壮汉子,一只眼睛浑浊,另一只眼睛用一块脏污的黑布蒙着,更添了几分凶悍。他手里拎着一根沾着不明污渍的木棒,骂骂咧咧:

“老东西!识相点!皇军……啊呸!鬼子都滚蛋了!现在是咱们‘忠义救国军’维持地面!保护费懂不懂?没吃的?没吃的拿钱!没钱?把你家那点破铜烂铁都给爷交出来!甭想藏着掖着!”

“忠义救国军”?江铁林心中冷笑。这帮人他太熟悉了。伪满时期,他们就是依附于日寇、欺压百姓的“皇协军”、地痞流氓。如今日本人倒了,他们摇身一变,扯起一面不知所谓的破旗,干的依旧是敲诈勒索、趁火打劫的勾当!比土匪还不如!

那被推搡的老头苦苦哀求:

“军爷……军爷行行好……家里真……真是什么都没了……粮食早被征光了……就剩个熬药的破罐子……”

“放屁!搜!给我进去搜!值钱的,能吃的,全给我搬走!”独眼龙一脚踹在老头腿弯上,老头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几个跟班如狼似虎地就要往旁边一个破败的门洞里冲。

一股无名火猛地从江铁林心底窜起!压抑了一路的痛苦、屈辱、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受够了!受够了日寇的欺压!受够了汉奸的盘剥!受够了这无休止的苦难!更受够了自己身上那层洗不掉的污名!

“住手!”

一声低沉的、压抑着雷霆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从江铁林喉咙里迸发出来!

这一声怒吼,在混乱的背街上显得格外突兀。正要闯入民宅的几个“救国军”喽啰吓了一跳,纷纷停下动作,转头看了过来。那独眼龙也诧异地扭过头,那只独眼上下打量着靠墙而立的江铁林。

只见江铁林衣衫褴褛,满身污泥,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钉在独眼龙身上。

独眼龙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带着轻蔑和戏谑。

“哟呵?哪来的叫花子?活腻歪了?敢管老子‘独眼彪’的闲事?”

他掂了掂手里的木棒,不怀好意地朝江铁林走过来。

“把东西放下,滚!”

江铁林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他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瘦削,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压弯到极限又猛然弹起的钢条。怀中的罗盘隔着衣物,仿佛感受到了他沸腾的血液,那焊死的指针似乎也变得更加坚硬冰冷。

“妈的!找死!”

独眼彪被彻底激怒了。在这片地界上,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尤其是一个看起来像叫花子的家伙!他怒骂一声,抡起手中的木棒,带着风声,狠狠地朝着江铁林的脑袋砸了下来!这一棒要是砸实了,不死也得残废!

就在木棒即将临头的瞬间,江铁林动了!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得惊人!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码头扛大包、与地痞争地盘的年轻时代,身体的本能远比思维更快!

他避开了兜头砸下的木棒,木棒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同时,他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独眼彪握着木棒的手腕!触手一片油腻和汗湿,但他五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

“呃!”

独眼彪没料到这个“叫花子”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和力气,手腕被抓住,木棒顿时挥不下去。他惊怒交加,独眼中凶光毕露,另一只手攥紧拳头,狠狠捣向江铁林的肋下!

江铁林似乎早已料到。他扣住对方手腕的右手猛地发力,身体顺势向侧面一拧!这一拧,用的是巧劲,借助对方前冲的势头,同时脚下使了个绊子!

独眼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力量从手腕传来,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像个笨重的麻袋,被江铁林狠狠一个过肩摔,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与硬物撞击的脆响和独眼彪杀猪般的惨叫!

“彪哥!”

几个喽啰惊呆了,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叫骂着抽出腰间的刺刀、匕首,甚至有人举起了破旧的步枪,就要围上来。

江铁林看都没看地上惨叫打滚的独眼彪。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孤狼,猛地转过身,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扫向那几个喽啰。那眼神里,不再是刚才面对苏联军官时的隐忍,也不是面对悲苦妇人时的愧疚,而是纯粹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那是江家男儿骨子里被压抑了太久、此刻被彻底点燃的悍勇!

“来啊!”

他嘶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闷雷滚过!他猛地从后腰(一个连他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下意识藏在那里的地方)抽出一把磨得锋利的、用于切割缆绳的短柄水手刀!刀身狭长,寒光闪闪!

他没有摆什么花架子,就那么握着刀,微微弓着背,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猛兽,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喽啰的脸。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要命的气势,那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经历过冰层下暗流与爆炸的惨烈气息,瞬间镇住了那几个平日里只会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

那几个喽啰被他凶狠的气势所慑,竟一时不敢上前。举着步枪的那个,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滚!”

江铁林再次低吼,刀尖微微下压,指向地面,但那姿态,却比直指咽喉更具威胁。

“再让老子看见你们欺负人,就不是摔一跤这么便宜了!”

这时,地上的独眼彪捂着腰,疼得龇牙咧嘴,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被剧痛扯了回去。他怨毒地瞪着江铁林,却不敢再放狠话。几个喽啰面面相觑,最终在江铁林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逼视下,胆怯了。他们七手八脚地扶起哼哼唧唧的独眼彪,连滚带爬地朝着巷子另一头仓皇退去,连句场面话都不敢留。

那个跪在地上的老头,此刻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看着江铁林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后怕,嘴唇哆嗦着:

“谢……谢谢好汉……谢谢……”

江铁林没有回应。他缓缓站直身体,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他看也没看那老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握着水手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被粗糙的刀柄磨得生疼。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微芒。

刚才那瞬间爆发的悍勇,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也短暂地驱散了那噬骨的罪恶感。他打倒了欺压者,保护了弱者。但这微不足道的举动,能洗刷什么?能抵消什么?那个惨死的孩子能活过来吗?那个绝望的妇人能放下仇恨吗?

他缓缓地、将水手刀插回后腰。刀锋入鞘的轻响,在死寂的背街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再次抬起头,望向巷子深处,望向那更广阔的、被战火撕裂的城市轮廓。怀中的罗盘指针,依旧焊死正北,坚定不移。兄长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此非苟且,实为火种……寻回正途……”

他抬手,用沾着泥污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露出下面更加坚硬的线条。眼神中的迷茫、痛苦和疯狂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封冻江面下涌动的暗流般的决绝。

松花江在不远处呜咽奔流,裹挟着破碎的往昔,也冲刷着未知的前路。

注释:

1945年8月9日,苏军150万兵力从东、西、北三路进攻伪满洲国,史称“八月风暴行动”

1945年8月15日,日军投降。

1945年8月18日,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正式下令停止抵抗。

1945年8月19日,苏军空降兵部队(约120人)在哈尔滨机场降落,兵不血刃占领哈尔滨。

1945年8月20日,苏军远东第一方面军主力(近卫第6集团军)开进哈尔滨市区,正式接管城市防务。

1946年4月25日,驻哈尔滨苏军主力开始撤离。(根据1945年《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苏军应在日本投降后三个月内撤离东北,因各种原因,后经谈判苏军延期撤军至1946年4月)

1946年4月28日,最后一批苏军离开哈尔滨市区。

1946年4月28日当天,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周保中,李天佑部)进驻哈尔滨,建立人民政权。此举标志着哈尔滨成为全国最早解放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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