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946年•暗流归航(春夏)
道外江沿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的腥气。那是封冻了一冬的松花江在苏醒前粗重的喘息。冰面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惨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病态的灰黄。巨大的冰层在看不见的暖流侵蚀下,内部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嘎嘣”声,如同巨人沉睡的骨骼在缓慢错位。冰面上纵横交错的裂缝越来越宽,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在蔓延。浑浊的江水从裂缝深处涌上来,带着冰碴和腐烂水草的腥气,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郑家小院里的那台汽油喷灯,在熬过最酷寒的严冬后,熄灭了蓝色的火焰。它被江铁林用厚帆布仔细包裹好,藏在土屋最干燥的角落,如同珍藏一件改变命运的圣物。那持续稳定的“嘶嘶”声和驱散寒潮的热力,连同锡盒里刺鼻的药膏,都成了冬日记忆里一道奇异的暖流。
小院里,桐油和松木的清香重新占据主导,但空气里却多了一种无形的张力,如同江面上那些不断扩大的裂缝。
江铁林额头上那道暗红的伤疤,在早春微弱的阳光下,像一条晒干的蚯蚓。他正和郑大年合力,将李家媳妇那条修补一新、散发着浓烈桐油味的舢板,从院子角落拖出来。船底新补的松木板颜色鲜明,麻丝桐油塞缝处光滑坚韧。郑大年佝偻着背,用一根粗麻绳系住船头,江铁林则肩扛着船尾,两人喊着号子,一步一滑地拖着这艘承载着开春第一笔生计希望的小船,朝着喧嚣起来的江沿儿走去。
道外码头附近,那些被冰封了一冬的小港湾和芦苇荡边,早已挤满了人和船。空气里充斥着粗鲁的吆喝、木船碰撞的闷响、铁器敲击冰面的“叮当”声,以及浓烈的鱼腥、汗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船主们像冬眠初醒的熊,憋足了劲要抢在开江前把船只拾掇下水。修船匠成了香饽饽。
江铁林和郑大年刚把李家媳妇那条小船拖到芦苇荡边拴好,就被几个眼熟的船主围住了。
“郑老哥!可算把你盼来了!俺家那船,舵轴松得跟掉了牙的老太太嘴似的,你给瞅瞅!”
“王哑巴!帮俺看看这船板缝!去年就渗水,开春还不得沉喽?”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船主拍着江铁林的肩膀,嗓门洪亮。他口中的“王哑巴”,正是江铁林在郑大年掩护下用的化名。江铁林只是低着头,指了指李家媳妇那条刚下水的船,又拍了拍自己带来的工具筐,意思是活儿得排队。
“价钱好说!郑老哥,王哑巴,先紧着俺!”络腮胡船主急切地嚷着。
郑大年脸上挤出惯有的、带着几分卑微的精明笑容,熟练地和船主们周旋着,讨价还价。江铁林则沉默地放下工具筐,拿出斧子、凿子、刨子,开始检查李家媳妇那条船最后的几处细节。他粗糙的手指抚过光滑的船板,检查着铆钉的牢固,动作沉稳专注。额头的伤疤在忙碌中渗出汗珠,他却浑然不觉。这份专注,是他在伪满时期翻阅冰冷技术文件时从未有过的,带着一种踏实的重量。
就在这嘈杂繁忙的江沿儿一角,一个瘦小的身影,裹着那件依旧过于宽大的旧棉袄,像一株怯生生的小草,紧贴着郑大年的裤腿。小雪梅来了。是郑大年坚持带她出来的。
“总闷在屋里不成,带她看看江,看看船,兴许能散散心里的寒气。”老人如是说。
小雪梅的小脸依旧苍白,小手紧紧攥着郑大年粗糙的衣角,大眼睛里盛满了对外界的巨大恐惧和茫然。码头上鼎沸的人声、船只碰撞的巨响、粗鲁的吆喝,每一声都像鞭子抽打着她脆弱的神经,让她小小的身体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藏在了郑大年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惊恐地打量着这个喧闹、混乱而陌生的世界。那只松木小船,被她更紧地抱在怀里,成了唯一的庇护。
江铁林在忙碌的间隙,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小小的身影。每一次看到雪梅因巨大的声响而惊惧颤抖,他的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活计上,只是握凿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发白。
突然,一阵与码头喧嚣截然不同的、沉重而整齐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人群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喧闹声骤然降低。船主们停下了争执,修船匠们放下了工具,都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一队荷枪实弹的苏联红军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沿着江岸走来。为首的一名军官,身材高大,穿着笔挺的呢子军大衣,肩章上的星徽闪烁,正是那位数次出现在郑家小院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上尉!他脸色冷峻,深邃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码头上的人群。
这队士兵的出现,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刚才还吵吵嚷嚷的船主们瞬间噤若寒蝉,脸上露出敬畏和不安交织的神情,下意识地向后退缩,让开了一条通道。一些胆小的人甚至悄悄溜走了。
伊万上尉的目光在混乱的码头人群中扫过,最终,如同精准的探针,落在了正在低头检查船板的江铁林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了过来。沉重的皮靴踏在泥泞的江岸上,发出沉闷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
江铁林感觉到了那逼近的视线和沉重的脚步声。他放下手中的凿子,直起身,下意识地低下头,将额前垂落的头发拨了拨,试图遮挡那道显眼的伤疤。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这位苏联军官的出现,总是伴随着难以预料的变数。
伊万上尉在距离江铁林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锐利的目光先是扫过那条修补一新、桐油闪亮的舢板,又落在江铁林那双沾满桐油和木屑、骨节粗大的手上。最后,他的目光越过江铁林,落在了紧紧抓着郑大年衣角、惊恐得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小雪梅身上。小女孩接触到那冰冷的灰蓝色目光,如同受惊的幼鹿,猛地将小脸完全埋进了郑大年破旧的棉袄里,只留下一个瑟瑟发抖的背影。
伊万上尉的视线在小雪梅身上停留了几秒,那冰封般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灰蓝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江铁林,用他那生硬却清晰的中文,开门见山地说道:
“船,修好了?”他指了指李家媳妇那条舢板。
江铁林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依旧低着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
“会用?”伊万上尉又问,语气带着审视。
这次江铁林没有迟疑,用力点了点头。松花江的流水,早就融进了他的骨血里。
伊万上尉似乎很满意这个干脆的回答。他不再看船,目光锐利地直视着江铁林低垂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明天。上游三道岗。有一批取暖的煤炭,需要运到下游的临时转运点。你的船,你去运。报酬……”他顿了顿,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叠崭新的“红军票”,在江铁林面前晃了晃,“按吨结算。天亮出发。”
说完,他根本不给江铁林任何考虑或拒绝的机会,将那叠钞票直接塞进了江铁林沾满油污的手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强硬。
钞票入手,带着纸张特有的微凉和油墨气味。江铁林的身体瞬间僵硬!为苏军运货?还是开江初期最危险的三道岗?这简直是……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被强行安排的屈辱!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伊万上尉似乎完全无视了他眼中的情绪。他最后瞥了一眼那个依旧躲在郑大年身后、只露出一个颤抖背影的小小身影,然后利落地转身,朝着等待的士兵队伍走去。沉重的皮靴声再次响起,带着冰冷的秩序感,很快消失在江沿儿的喧嚣中。
直到苏军士兵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码头才重新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船主们看向江铁林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羡慕(苏军出手阔绰),有同情(三道岗开江运货的危险性),更有深深的忌惮(与苏军扯上关系,福祸难料)。
江铁林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叠崭新的、仿佛还带着对方体温的红军票,如同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望着伊万上尉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钞票,最后,目光缓缓移向郑大年身后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背影。
郑大年走了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他看了一眼江铁林手中的钱,又望了望冰面裂缝纵横、发出不祥呻吟的松花江,声音沙哑:
“三道岗……开江跑冰排……那是阎王殿门口荡秋千啊……这钱……”
江铁林没有说话。他用力攥紧了手中的钞票,崭新的纸币边缘刺得掌心发痛。他蹲下身,从工具筐里拿起一块坚硬的松木边角料,又抽出腰间的锋利小刀。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借着早春微弱的阳光,一刀一刀,极其专注地削刻起来。木屑簌簌落下,在他脚边堆积。
小雪梅似乎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异样。她极其缓慢地、怯怯地从郑大年的棉袄里抬起一点小脸。那双盛满惊恐的大眼睛,透过凌乱的额发,茫然地望向蹲在地上沉默削刻的江铁林。又望向远处那冰裂纵横、发出低沉轰鸣的灰色江面。
江铁林手中的木块渐渐成形。不再是之前那只简陋的小船。这一次,他削刻的是一枚小小的、却棱角分明、带着锐利尖端的船锚。
第二天,天色未明。江铁林在郑大年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将那枚新削好的小木锚,轻轻塞进了小雪梅冰冷的小手里。他粗糙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感受着那细微的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小雪梅那双依旧茫然惊恐的大眼睛,然后转身,大步走向晨雾弥漫的江边。
李家媳妇那条修补一新的舢板,已经解开了缆绳。江铁林跳上船,解开缆绳。船篙在岸边一点,小舢板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灰暗冰冷的江水中,逆着水流,朝着上游三道岗的方向驶去。船头破开漂浮着碎冰的浑浊江水,留下两道无声的涟漪。
郑大年牵着小雪梅冰冷的小手,站在岸边。老人佝偻的身影在晨雾中如同一块礁石。小雪梅紧紧攥着那枚还带着木屑清香的小木锚,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在灰蒙蒙的江面上越来越小的船影。直到小船彻底消失在弥漫的晨雾和上游冰裂的隆隆回响中,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小小的身体在料峭的江风中微微颤抖。
松花江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咆哮,冰层在看不见的深处痛苦地撕裂。巨大的冰排如同沉睡的史前巨兽,在浑浊的江水中缓缓移动、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开江了。
三道岗的江面,是开江时节被撕开的巨大伤口。
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沙与腐烂的冬季,在破碎的冰层下汹涌翻滚。视野所及,不再是完整的冰面,而是漂浮的死亡之洲。巨大的冰排,有的如墨黑的山峦,棱角狰狞;有的泛着病态的灰白,布满蜂窝状的孔洞;更多的则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犬牙交错,边缘锋利如刀。它们相互推挤、碰撞、碾压,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隆”声和刺耳欲聋的“咔嚓”碎裂声。每一次撞击,都激起浑浊的浪花和飞溅的冰屑,在初春惨淡的阳光下闪着不祥的光。冰冷的死亡气息弥漫在潮湿腥臊的空气里,吸进肺里都带着冰碴的刺痛。
江铁林站在李家那条修补一新的舢板船头。这条在道外小港湾里显得结实的小船,此刻在无垠的冰排怒涛中,渺小得如同一片枯叶。船身随着涌浪剧烈起伏,每一次摇晃都牵动着脚下刚补好的船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随时会解体。他脱掉了累赘的棉袄,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粗布褂子,裤腿高高挽起,露出冻得发紫的小腿。额头上那道暗红的伤疤,在冰屑和汗水的浸染下,像一道新鲜的裂口。
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如同拉满的弓弦。双脚如同生了根,死死钉在湿滑的船板上,身体随着船身的每一次颠簸而本能地调整着重心。一双眼睛鹰隼般锐利,在怒吼的冰排、汹涌的浊流和弥漫的水雾中急速扫视。他在寻找,寻找那转瞬即逝的、可以容船身挤过的狭窄水道,寻找那些看似稳固、实则暗藏杀机的冰排间隙。
“左满舵!压住!压住!”
江铁林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冰排碰撞的轰鸣。他朝着船尾操橹的船工——一个被伊万上尉临时指派来的、脸色煞白的年轻苏军士兵吼道。那士兵显然从未经历过如此险境,双手死死抱着粗糙的船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士兵下意识地按照命令奋力向左扳动船橹。沉重的木橹搅动着冰冷的江水,船头猛地向左一偏!几乎就在同时,一块如同磨盘大小、翻滚着撞来的灰白色冰排,擦着刚刚偏离的右舷船舷轰然掠过!冰排边缘尖锐的棱角刮过船身新补的桐油木板,发出令人心悸的“刺啦”声,留下一道刺目的白痕!冰冷的江水被冰排砸起巨大的浪花,劈头盖脸地浇了江铁林一身!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激得他浑身一颤!
江铁林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混合物,顾不上刺骨的寒冷,目光再次如电般射向前方。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前方水道突然被两块缓缓合拢的巨型墨黑色冰排封堵!如同两扇缓缓关闭的死亡之门!狭窄的水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浊浪在狭窄的通道里疯狂地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右!全力右!冲过去!”
江铁林的吼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他猛地抢前一步,一把推开那个被吓懵的年轻士兵,自己抓住了沉重的船橹!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瞬间坟起,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跳动!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船橹狠狠地向右侧水面压去!同时,左脚猛地蹬在船帮上,整个身体的力量都灌注在橹柄上!
“嘿——!”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
舢板船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拽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船身以一个极其危险的角度,擦着右侧那块巨大冰排的锋利边缘,朝着那即将闭合的、仅容一船通过的狭窄水隙,疯狂地冲了过去!
船身剧烈地倾斜!冰冷的江水瞬间漫过了左舷船帮!船底装载的煤炭在剧烈摇晃中发出沉闷的滚动声!那个年轻的苏军士兵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死死抓住船帮,身体几乎被甩出船外!
江铁林的双臂如同钢铁铸就,死死压住船橹,身体几乎与船身倾斜成平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道越来越窄、翻滚着死亡漩涡的水隙!船头尖锐的龙骨,像一把绝望的匕首,刺向那最后一线生机!
“轰——哗啦!!!”
就在船尾堪堪挤过水隙的瞬间!两块合拢的巨冰如同两座移动的山峦,狠狠地撞击在一起!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要撕裂耳膜!巨大的撞击力激起冲天水柱和漫天冰屑!浑浊的浪涛如同愤怒的拳头,狠狠砸在刚刚脱离险境的舢板船尾!
小船如同被巨锤击中,船尾猛地向下一沉!冰冷的江水瞬间灌入!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那个年轻的苏军士兵再也无法抓住船帮,在绝望的惨叫声中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噗通一声落入冰冷刺骨、翻滚着碎冰的浊流中!
“救人!”江铁林来不及多想,将船橹猛地插入船帮上的橹桩固定住,阻止船身打转。同时,他闪电般抄起船头盘着的、系着铁钩的粗麻绳!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个在冰水中挣扎沉浮、即将被一块旋转撞来的中型冰排吞噬的年轻身影!
没有半分犹豫!江铁林腰身猛地一拧,全身的力量灌注于手臂!系着铁钩的麻绳如同黑色的毒蛇,带着破空之声,精准无比地越过翻滚的浊浪和漂浮的碎冰,“哗啦”一声缠住了年轻士兵胡乱挥舞的手臂!
“抓紧!”
江铁林一声暴喝!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剧烈摇晃的船头,双臂肌肉贲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身体后仰,几乎与船板平行,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拖拽绳索!
呃啊——!”落水的士兵被巨大的力量拖拽着,身体在冰冷刺骨、布满碎冰的浊流中划出一道痛苦的轨迹!就在那块旋转撞来的中型冰排即将把他碾碎的刹那,他被硬生生地拖离了死亡区域!
江铁林双臂发力,如同拖拽一条沉重的死鱼,将落汤鸡般、冻得浑身青紫、几乎失去意识的年轻士兵,一寸一寸地拖向船边!冰冷的江水不断灌入下沉的船尾,船身倾斜得越来越厉害!每一次拖拽都伴随着船体结构濒临解体的呻吟!
终于!在船尾即将被浑浊的江水彻底吞没的前一刻,江铁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几乎冻僵的士兵拖上了船头相对高耸的甲板!
“噗通!”士兵瘫软在湿漉漉的船板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冰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神涣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
江铁林也脱力地靠在湿滑的船帮上,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冰冷的江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他低头看了一眼船尾,浑浊的江水已经漫过了大半,船身倾斜超过三十度,装载的煤炭正在加速滑向低洼处,加速着沉没。船底龙骨处传来不祥的断裂声。
完了。船保不住了。任务失败了。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这片狂暴的冰排地狱。巨大的冰排依旧在碰撞、挤压、翻滚,发出永恒的死亡轰鸣。在这片天地之威面前,人力渺小得可笑。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一阵低沉而熟悉的发动机轰鸣声,如同天籁,穿透了冰排的怒吼和狂风的呼啸,由远及近!
江铁林猛地循声望去!只见一艘马力强劲的苏军小型铁壳巡逻艇,如同劈波斩浪的钢铁巨兽,正破开重重漂浮的碎冰,朝着他们这艘即将沉没的舢板疾驰而来!艇首劈开浑浊的浪涛,高高昂起。艇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屹立在船头——正是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上尉!
巡逻艇以一个极其精准而危险的甩尾动作,强行切入舢板附近相对平静的水域,激起巨大的浪花。艇身尚未完全停稳,伊万上尉已经一个箭步跨过船舷!沉重的皮靴“咚”地一声踏在舢板剧烈摇晃的船头!巨大的冲击力让本就倾斜严重的舢板再次发出濒死的呻吟!
他看也没看瘫在甲板上、如同烂泥的年轻士兵。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穿透江铁林脸上的冰水、汗水和绝望,直刺灵魂深处!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船尾不断涌入的浑浊江水,扫过倾斜的船身和滑落的煤炭,最后落回江铁林那双布满血丝、带着不甘与疲惫的眼睛上。
没有一句询问,没有一句斥责。伊万上尉猛地伸出手!那是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大手!他一把攥住了江铁林被冰水泡得冰冷僵硬、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腕!动作粗暴,不容抗拒!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江铁林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伊万上尉如同拎麻袋般,硬生生地从倾斜的舢板船头拽了起来!直接甩向巡逻艇的船舷!
“抓住!”伊万上尉用生硬的中文低吼一声,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瘫软士兵的后衣领,同样粗暴地将他提起,甩向巡逻艇!
巡逻艇上早有士兵接应,七手八脚地将冻僵的士兵和踉跄落地的江铁林拖上甲板。几乎就在两人离开舢板的同时,那艘承载了他们一路惊险、修补一新的李家舢板,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呻吟,船尾猛地向下一沉,浑浊的江水彻底将它吞没!船头倔强地翘起片刻,随即带着装载的煤炭和江铁林一路的艰辛,缓缓沉入冰冷刺骨的松花江底,只留下几个翻滚的气泡和一圈扩散的油污。
江铁林浑身湿透,瘫坐在巡逻艇冰冷坚硬的钢铁甲板上,剧烈地喘息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眼睁睁看着那条寄托着开春第一笔生计的小船消失,看着那代表报酬和雪梅希望的煤炭沉入江底,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失败感如同沉船的江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兄长留下的那枚焊死在正北方向的黄铜罗盘。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沉重的皮靴声停在面前。江铁林抬起头。伊万上尉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惨淡的天光,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呢子军大衣,肩头落着细碎的冰晶,灰蓝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江铁林。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刚刚从泥沼里捞出的工具。
“船,沉了。”伊万上尉的声音如同冰面开裂,生硬而直接地陈述着事实。
他的目光扫过江铁林湿透的单衣下透出的、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肌肉轮廓,最后落在他额头上那道被冰水冲刷得更加刺目的暗红伤疤上。
“命,还在。”
他停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难以捕捉。随即,他从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沉甸甸的长方形小包。他看也没看,如同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将那油纸包直接扔在江铁林湿漉漉的腿上。
油纸包入手沉重,带着对方军大衣内衬的微弱体温。
“你的。”伊万上尉只说了两个字,语气不容置疑。
他不再看江铁林,转身,对着驾驶舱方向,用俄语干脆地下了命令:
“返航!”
巡逻艇发动机发出强劲的轰鸣,调转船头,破开漂浮的碎冰和浑浊的浪花,朝着下游哈尔滨的方向驶去。将身后那片依旧在碰撞嘶吼的冰排地狱,以及沉入江底的小船和煤炭,无情地抛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
江铁林坐在颠簸的甲板上,冰冷的钢铁寒意透过湿透的裤子直抵骨髓。他怔怔地看着腿上的油纸包。沉默了片刻,他颤抖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笨拙地撕开被江水浸湿的油纸。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厚厚的“红军票”。崭新的油墨味混合着江水腥气扑面而来。数量,远比之前伊万上尉承诺的、按吨结算的报酬要多得多!厚厚的一沓,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腿上,也压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个屹立在船头、背对着他、如同铁塔般的高大身影。寒风吹动伊万上尉军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他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前方暮色苍茫的江面,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没有任何表情。
巡逻艇破浪前行。艇身两侧,巨大的冰排如同沉默的黑色墓碑,缓缓向后移动。江铁林紧紧攥着那叠湿漉漉、却异常沉重的钞票,又下意识地按紧了胸口那枚冰冷的罗盘。额头的旧伤疤在寒风中隐隐作痛。
这一次,痛感里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不是屈辱,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东西。像一块沉入江底的铁锚,带着刺骨的寒意,深深砸进了他刚刚在郑家小院锚定的、那点微弱的安稳里。
巡逻艇终于靠上了道外区一个相对完好的军用小码头。马达熄火,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寒风在桅杆和缆绳间呜咽的声响。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将那个冻得半死、依旧在剧烈颤抖的年轻同伴抬了下去。伊万上尉这才转过身,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依旧蜷缩在甲板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江铁林。那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有一种例行公事般的冰冷确认。
“可以,走了。”他用生硬的中文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驱赶一只野狗。
江铁林挣扎着,用冻僵麻木的手臂撑起身体。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和肌肉撕裂般的酸软。他佝偻着腰,抱着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油纸包,一步一滑地挪下舢板,踏上同样冰冷湿滑的码头木板。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带着泥污的脚印。
他没有回头。身后,巡逻艇发动机再次轰鸣,钢铁船身推开浑浊的江水,朝着苏军控制的码头深处驶去,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和水雾中。冰冷的江风如同鞭子,抽打着他湿透的单薄衣衫。怀里那包钱,沉得像是要把他拖进脚下冰冷的江水。
道外区的街巷,在初春的暮色里更显破败阴冷。低矮的屋檐下挂着粗壮的冰棱,如同垂死的巨兽獠牙。积雪被踩踏成脏污的冰泥,每一步都会发出 “嘎吱”声。稀稀拉拉的行人裹着破旧的棉衣,缩着脖子匆匆而过,投向江铁林的目光带着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这个浑身湿透、散发着寒气、抱着一个可疑包裹、如同幽灵般踉跄行走的男人。
江铁林对此毫无知觉。他的意识被寒冷和巨大的疲惫切割得支离破碎。脑海里反复闪回着三道岗冰排地狱的咆哮、舢板沉没前那绝望的倾斜、伊万上尉那只冰冷而有力的手将他拽离死亡边缘的瞬间,以及最后那包扔在腿上的、沉甸甸的“报酬”。屈辱、后怕、冰冷的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对命运无力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泥浆,在他血管里缓缓流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挪回郑家小院那条狭窄巷口的。熟悉的桐油味和木屑清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变得极其微弱。院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一线昏黄的油灯光晕,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遥远。那点微光,像一根细弱的稻草,在无边的寒冷和绝望中,飘摇不定。
他停在院门外几步远的地方,背靠着一堵冰冷刺骨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白色的哈气在眼前迅速消散。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和怀中那沉甸甸的负担,他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瘫坐在冰冷的泥雪地上。油纸包从麻木的臂弯里滑落,“啪嗒”一声掉在脏污的雪泥里。他连伸手去捡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将脸深深埋进冰冷僵硬、沾满泥污的膝盖里。冰冷的绝望如同江水,彻底将他淹没。
船没了,煤炭沉了,任务失败了。他用命换来的这包钱,沾着冰水、泥污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沉甸甸地躺在泥泞里,像是对他所有挣扎和希望最冰冷的嘲讽。他拿什么回去面对郑叔佝偻的背影?拿什么去面对雪梅那双刚刚透出一丝微光的眼睛?
“吱呀——”
一声轻微的、小心翼翼的开门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起。
院门被拉开了一条缝。昏黄的油灯光晕流淌出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温暖的光带。一个小小的身影,裹在那件过于宽大的旧棉袄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怯生生地探出了半个身子。
是小雪梅。
她苍白的小脸被油灯的光晕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大眼睛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惊惧和担忧。她显然是被院外的动静惊动了。她的目光在昏暗的巷子里急切地搜寻着,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个蜷缩在黑暗和泥泞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大眼睛瞬间瞪圆!她看到了二叔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的狼狈模样!看到了他埋在膝盖里、微微颤抖的肩膀!更看到了他脚边泥泞里,那个湿漉漉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油纸包!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雪梅!那熟悉的、被拖入深渊的黑暗感觉再次攫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门内,想要躲进安全的黑暗里!
然而,就在她退缩的瞬间,她的目光再次死死地钉在了江铁林身上!钉在他那从未展露过的、如同被彻底击垮般的脆弱姿态上!钉在他身边那片冰冷的泥泞和黑暗上!
小雪梅小小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在门缝的光影里剧烈地颤抖着。恐惧和另一种更加陌生、更加汹涌的情绪在她小小的胸膛里疯狂撕扯!她想起了草棚下那台喷吐蓝色火焰的机器带来的温暖,想起了小木船在金色刨花上滑行的沙沙声,想起了那枚塞进她手心的小木锚,也想起了二叔每一次沉默劳作时,那如同礁石般坚韧的背影。
终于!
在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极其细微、如同幼兽濒死呜咽般的声音,颤抖着、破碎地,从小雪梅紧抿的、苍白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二……二叔……”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寒风瞬间吹散,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边的恐惧,却又像一把用尽全身力气凿开冰封的钝斧!
蜷缩在墙角泥泞里的江铁林,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污和冰水混合的污迹,额头的伤疤在昏暗光线下狰狞地跳动着。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瞪得滚圆,布满了血丝,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向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小雪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得更狠!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几乎要完全缩回门内!但那双盛满巨大惊恐的大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着江铁林那张狼狈、脆弱、写满震惊的脸!她的小嘴张开,似乎想尖叫,却只发出更加急促而破碎的喘息。
“雪……雪梅?”
江铁林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的颤抖和不敢置信的希冀。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麻木得不听使唤,身体一个趔趄,又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泥泞里!
就在这时,郑大年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内的光晕里。他浑浊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墙角蜷缩的江铁林和地上那个油纸包,也看到了门口颤抖如风中落叶的小雪梅!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震惊和痛心!
“铁林!”
郑大年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推开院门,踉跄着冲了出来!他根本顾不上地上的泥泞,扑到江铁林身边,枯树枝般的手颤抖着去扶他冰冷僵硬的胳膊。
“我的天爷!你这是咋了?!快起来!快进屋!要冻死人的!”
郑大年的出现和触碰,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小雪梅紧绷的神经!巨大的恐惧和眼前这混乱凄惨的景象混合在一起,让她再也无法承受!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小小的身体猛地转身,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一头扎进了屋内浓重的黑暗里!只留下那扇被推开的院门,在寒风中发出空洞的摇晃声。
“雪梅!”
江铁林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他挣扎着,在郑大年的搀扶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顾不上双腿的麻木刺痛,顾不上怀中重新捡起的、沉甸甸湿漉漉的油纸包,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小院,冲进了那点昏黄的油灯光晕里!
土屋里,油灯如豆。小雪梅蜷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用那床破旧的被子死死蒙住了头!整个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动物般的呜咽声,从被子底下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撕扯着昏暗的空气。
郑大年手忙脚乱地关紧院门,插上门栓,又冲进屋里。他哆嗦着从灶膛里扒出些尚有余温的草木灰,用破布包了,塞进江铁林冰冷僵硬的怀里。又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自己最厚实的破棉袄,不由分说地裹在江铁林湿透的身上。
“快!快把湿衣裳脱了!上炕捂着!”
郑大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老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纵横。
“咋弄成这样?船呢?李家媳妇的船呢?”
江铁林如同木偶般被郑大年摆布着。他脱掉冰冷刺骨的湿衣,换上带着老人浓重体味和霉味的破棉袄,被郑大年几乎是推搡着坐到了冰冷的土炕上。草木灰包贴在冰冷的胸口,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无法温暖他冻僵的心。怀里那包湿漉漉的钞票,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抱着,如同抱着一个烫手的、罪恶的秘密。
他没有回答郑大年关于船的问题。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炕角那个剧烈颤抖的“被子山包”上。雪梅那声颤抖的、破碎的“二叔”,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这声呼唤,比三道岗的冰排更让他心胆俱裂,也比伊万上尉那包钱更让他感到沉重的窒息。
他慢慢地将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油纸包,放在了冰冷的炕沿上。崭新的钞票被泥污和水渍浸染,边缘卷曲。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钱,而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探向炕角那个颤抖的被子山包。指尖在距离被子还有几寸的地方停住,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土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小雪梅压抑的呜咽声,草木灰包在江铁林怀里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以及他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两个男人沉默而沉重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像。
郑大年佝偻着背,站在炕边,浑浊的眼睛看看江铁林,又看看炕角颤抖的被子,最终化为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充满了无边的忧虑和无力。
江铁林悬在半空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张开。他最终没有去触碰那颤抖的被子。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包被泥污浸染的钞票上。又缓缓移向炕角那团代表着雪梅巨大恐惧和创伤的颤抖阴影。
这包沾着冰水泥污的“报酬”,像一颗冰冷的铆钉,将他那颗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心,以及雪梅刚刚透出一丝微光的脆弱世界,一同狠狠地、钉死在了这片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冻土之上。前路是开江后的汹涌暗流,身后是沉船的冰冷深渊。他和他想要守护的一切,都在这沉重的锚点之上,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