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在死寂、严寒和无声的惊心动魄中持续。天色由惨白转向昏黄,最后一丝微弱的阳光被浓厚的铅云吞噬。江面上的温度随着夜幕的降临而骤降,寒气仿佛凝成了实体,像无数根冰冷坚硬的钢针,穿透一层又一层的厚重棉衣,扎进骨髓里。
江铁林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握着探锤柄的右手,即使隔着厚厚的皮手套,也早已麻木僵硬,彻底失去了知觉,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他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力在强撑着。
当最后一个预定坐标点测试完毕,江铁林感觉自己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连灵魂都被冻僵了。
佐藤一把拿过士兵手中记录好的航道图,借着士兵打起的微弱手电筒光,仔细审视。图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叉(高危区)和绿圈(安全区)。那些代表安全的绿色路线,在江铁林“专业”的引导下,七弯八拐,如同一条条蜿蜒的蛇,巧妙地、完美地避开了“镜面湖”、“老鱼背”和“鬼门关”这三个核心脆弱区域。
“江桑,辛苦了。”佐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将航道图卷起,塞进自己厚实的军大衣内侧口袋,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
“希望你的‘科学’判断,”他特意加重了“科学”二字,目光在江铁林冻得发青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不会让皇军失望。”
说完,他不再看江铁林一眼,转身带着士兵,踩着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头也不回地朝着码头仓库的灯火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被浓重的暮色吞没。
直到佐藤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寒风呼啸声中,江铁林才像一根被骤然剪断了提线的木偶,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向前扑倒,膝盖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冰面上!刺骨的冰冷和剧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用手撑着冰面,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右手完全使不上力。他喘息着,白色的雾气在眼前剧烈翻腾。任务似乎完成了,谎言暂时保住了那条秘密通道。但一股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疲惫和冰冷彻骨的恐惧,如同冰封的江水,瞬间将他淹没。佐藤最后那个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未消的疑虑,烙印在他脑海里,让他不寒而栗。
他低头,想去收拾那台沉重的冰测仪。然而,当他试图用右手去抓住仪器的提手时,那只手却像一块毫无生命的石头,软绵绵地垂着,完全不听从大脑的指令。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用还能活动的左手,艰难地、笨拙地抓住右手厚厚的手套边缘,用力往下扯。皮手套被冻得僵硬,紧紧箍在手上。
他咬着牙,用左手手指一点点抠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那只手套从右手上剥了下来。借着远处码头透来的、昏黄摇曳的微弱灯光,他看到了自己那只裸露的右手。
那只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毫无生气的蜡白色,皮肤紧绷,毫无血色,仿佛博物馆里蜡像的手。而更令人心寒的是指尖——从指腹到指甲,肿胀得如同半透明的小萝卜,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紫色,边缘甚至泛着一种诡异的乌黑!麻木感并非仅仅来自寒冷,而是更深层、更彻底的坏死!是深度冻伤!
他这才想起来。为了更精确地操作仪器上的微调旋钮、记录纸盘上的波形特征、或者校准那个简陋的刻度盘,他不得不多次短暂地、甚至只是几秒钟地,摘掉那只笨重碍事的皮手套。每一次,那零下四十多度的恐怖低温,都像无数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刀子,瞬间切割在暴露的皮肤上。时间太短,剧烈的痛感在接触的瞬间就被极寒麻痹了!
他当时全神贯注数据、波形和佐藤审视的目光,编织那个致命的谎言,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持续的低温暴露,加上操作仪器时不可避免的轻微摩擦和挤压(他当时毫无感觉!),已经对缺乏血流保护、神经末梢密集的手指末端,造成了不可逆的深度损伤!
就在手套被剥下,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瞬间,一阵迟来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钻心刺骨的剧痛,猛地从指尖炸开!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带着滚烫的毒液,狠狠地扎进骨髓深处!又像是无数把钝刀,在一点点地、缓慢地锯断他的指骨!
“呃——!”江铁林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痛哼,眼前猛地一黑,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当场晕厥过去!他死死咬住早已冻得开裂的下唇,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剧烈的疼痛刺激着神经,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他颤抖着用左手,想把那只颜色恐怖、肿胀如鬼、剧痛钻心的右手塞回手套里保暖。然而,肿胀的手指如同发酵的面团,根本无法塞进那已经冻硬的皮手套口。每一次尝试触碰,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浑身痉挛。剧痛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一波强过一波,猛烈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他无力地靠在冰冷刺骨的“不屈号”船壳上,仰起头,望着哈尔滨冬日铅灰色的、低垂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天幕,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着刀割般的痛楚。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然而刚溢出眼角,就在睫毛上迅速凝结成了细小的、冰凉的冰晶。就在这剧痛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时刻,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极其有规律的敲击声,透过脚下厚重的冰层,隐隐约约地、顽强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嗒…嗒嗒…嗒…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寒风呼啸声掩盖,时断时续,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心深处,又像是冰层自身在极限低温下收缩、呻吟发出的自然声响。但江铁林的身体,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僵住了!那节奏……那停顿的间隔……虽然模糊不清,却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最温暖也最痛楚的闸门!
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条松花江上,还是懵懂少年的他和大哥江铁柱,偷偷驾着家里的小舢板到江心洲摸鱼。船桨意外损坏,小船被困在江心。
天色渐暗,寒风骤起,又冷又怕。是大哥,用半截断裂的船桨,有节奏地敲击着船舷,发出求救的信号。就是这种“嗒……嗒嗒……嗒”的独特节奏!后来父亲循着声音找到他们,浑身湿透,又气又急,却又忍不住笑着拍着他们的头说:“记住了,小子们!这是咱‘江家小子’求救的鼓点!敲响它,爹就是游也得游过来!”
冰层下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固执,穿透厚厚的冰盖,执着地传来。是大哥!一定是江铁柱!他就在这附近!就在这厚厚的、死寂的冰层之下!他在用当年同样的节奏敲击着什么!是冰冷的船底钢板?是冻得坚硬的冰壁?他在传递什么信息?是在确认安全?是在询问冰面上的情况?还是仅仅在用这微弱的声响,告诉冰面上的弟弟,他还活着,还在这黑暗寒冷的深渊里,顽强地坚持着,等待着?巨大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心酸瞬间冲垮了剧痛的堤坝。
江铁林猛地扑倒在冰面上,不顾右手钻心的剧痛和左手同样刺骨的寒意,将左耳紧紧贴在冰冷的、覆盖着薄雪的冰壳上!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半边脸颊,冰得他一个激灵。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捕捉那微弱的声音,仿佛那是连接生死的唯一丝线。
嗒……嗒嗒……嗒……
声音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带着一种金属物体撞击冰面特有的、清冷的质感。节奏依旧,固执地重复着。
是他!绝对是他!大哥江铁柱!江铁林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声几乎要盖过那冰下的敲击!他想回应!想告诉大哥他听到了!想告诉大哥他做到了!那些危险区域已经被他用“科学”标记避开!想告诉大哥,初五凌晨,“镜面湖”、“老鱼背”、“鬼门关”,冰层最脆弱的时刻,抗联的队伍可以行动了!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找东西敲击冰面回应。然而,右手那钻心刺骨、深入骨髓的剧痛让他根本无法握拳,肿胀的手指连弯曲都做不到。左手徒劳地在冰冷的雪地上摸索着,只抓到一把把散碎的、毫无用处的雪粒。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气流声。冰面上空旷死寂,寒风呼啸,任何异常的声响都可能引来尚未走远的巡逻队或暗哨!他不能冒险!
就在他心急如焚,几乎绝望的时候,冰层下的敲击声停了。
嗒……嗒嗒……嗒……
最后一声微弱的余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寒风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呜咽,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仿佛刚才那微弱而固执的声音,只是他被剧痛和严寒折磨到极限的神经产生的幻觉,是意识模糊下的妄想。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淹没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江铁林颓然地将脸埋进冰冷的雪里,刺骨的寒意和那倏忽消失的敲击声带来的巨大空洞,几乎将他彻底击垮。剧痛再次凶猛地袭来。他知道,那不是幻觉。大哥就在下面,在黑暗与严寒的炼狱中,用尽力气传递着生的信号。而他,在冰面之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却连一个最简单的回应都无法做到!无力感和愧疚感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抬起那只剧痛难忍、颜色恐怖如同鬼爪的右手,在昏暗迷离的光线下,那只手像一个不属于他的、丑陋畸形的冰雕。他颤抖着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艰难地伸进厚厚的棉衣内袋深处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细长的、坚硬的东西。
他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支铅笔。一支很旧的“三星牌”铅笔。暗绿色的漆皮早已磨损得斑驳不堪,露出里面浅褐色的木头原色。笔杆上,还刻着几个模糊不清、几乎被磨平的小字——“康德六年 优等生”。那是五年前,在伪满哈尔滨第一中学的毕业典礼上,他作为“品学兼优”的“优等生”代表,在全校师生和日伪官员面前领取的奖品。当时大哥江铁柱也在场,坐在家长席的最后排,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拼命地鼓掌,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晃眼,比自己得了奖还高兴。
那时,他们都曾天真地以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可以救国,可以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凿开一条光明的路多么遥远而可笑的梦啊。
冰寒刺骨的风吹在脸上,如同现实的耳光。江铁林用左手,极其笨拙地翻开随身携带的那个硬壳记录本。这是佐藤命令他必须详细记录每次冰层测试数据的本子,每一页都印着伪满水务局的徽记。他咬着牙,忍受着右手每一次无意识颤抖带来的撕裂般剧痛,用左手艰难地、生涩地握住那支旧铅笔,在记录完最新数据后留下的空白处,颤抖着、歪歪扭扭地写下几行字。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只有他和大哥才懂的、混杂了家族行话和少年时游戏密码的暗语:
镜面脆 鱼背薄 鬼门开
初五寅时(凌晨三点至五点) 冰薄如纸
鹰(指日军巡逻队)绕行
弟安 手冻 无碍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费力,歪歪扭扭,笔画深深浅浅。左手的力量控制不好,下笔时轻时重,铅笔芯在写到“薄”字时“啪”地一声折断了。他哆嗦着用牙齿咬掉断裂的笔芯,继续写。写到最后的“无碍”两个字时,右手传来的剧痛让他的左手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字迹扭曲得几乎难以辨认。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额头抵在冰冷的记录本上,冷汗混着屈辱和不甘的泪水在脸上冻成了硬壳。
他撕下这页写满暗语和剧痛的字纸,小心翼翼地折成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方块,紧紧攥在冻得毫无知觉的左手里。然后,他挣扎着,几乎是爬着,挪到刚才佐藤为了验证冰层而用钢钎猛力插出的那个冰洞旁。冰洞边缘参差不齐,沾满了浑浊的冰碴,洞口冒着丝丝缕缕白色的寒气。
他趴下去,侧着脸贴在冰冷的冰面上,忍着刺骨的冰寒,将左手连同那个紧攥的纸方块,深深地、决绝地探入那冰冷刺骨的窟窿里!
“呃啊——!”
刺骨的冰水瞬间包裹了他左手的小臂!那感觉,绝不仅仅是寒冷!更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钢针同时狠狠刺穿!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在冰冷刺骨、浑浊黑暗的冰水里摸索着,触感变得异常迟钝。他摸到了粗糙的冰壁,摸到了漂浮的细小冰凌。终于,在靠近冰洞内壁一处被钢钎搅动形成的、相对平整的凹陷处,他摸到了目标。
他用冻僵的左手手指,拼尽全力,将那个折好的、凝聚着所有信息和希望的纸方块,用力塞进那个冰壁的天然凹槽里!他反复地、使劲地按压,确保它被卡得死死的,不会被水流冲走,也不会被轻易发现。做完这一切,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手臂从冰窟窿里抽了出来!
这时,整条左臂,从指尖到肘部,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皮肤呈现出和右手一模一样的、可怕的蜡白色,指尖迅速肿胀,泛起死亡的青紫色。两只手,都彻底毁了。
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面上,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只剩下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和冰寒。左手和右手一样,都完了。深度的冻伤,剧烈的疼痛,麻木与刺骨交织着,疯狂地啃噬着他残存的意识。刺骨的寒风卷起雪沫,无情地抽打在他毫无知觉的脸上、身上。
哈尔滨的冬夜,正张开它最寒冷、最黑暗的怀抱,要将他彻底吞噬。
然而,看着那个小小的、冒着寒气的冰洞,江铁林蜡黄僵硬的脸上,嘴角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百倍的笑容。
信息,传递出去了。用这只废掉的左手,用这支象征过天真理想主义幻梦的铅笔,用这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冻伤的代价。
冰层之下的大哥,或许会在某个安全的时机,凿开冰面,取走这份用血肉和冻伤换来的、冰封的情报。希望,如同冰层深处那微弱却固执的敲击声,虽然被暂时冻结,却并未熄灭。
寒风更加凄厉地呼啸起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股股白色的、旋转的雪龙卷。
1941年松花江的冬夜,寒冷如同实质的黑色幕布,沉沉地笼罩着大地。江铁林躺在冰冷的、坚硬的、如同巨大棺盖的冰面上,望着墨蓝色、没有一颗星辰的、令人绝望的天幕,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和这冰层一样坚硬、冰冷、毫无生气。只有心口最深处,还有一丝微弱的、滚烫的东西在顽强地跳动,对抗着这无边的酷寒与黑暗。
那是秘密,是背叛,是无声的守护,也是渺茫却不肯放弃的希望。它们被一同冻结在这个1941年松花江最寒冷的冬夜,等待着冰排期真正到来的那一刻,等待着破冰的巨响,等待着黑暗尽头那缕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微光。
他今日的背叛与谎言,是否能避免另一场新的悲剧?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在这条冰封的绝路上,押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