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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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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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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三章 铁船记(3)

3、1903年·窃图行动(冬)

        松花江的十二月早冻瓷实了,冰面让风刮得镜子一样亮,底下沉着黑黢黢的暗流。

劳工棚里,江大川借着煤油灯如豆的光,摩挲着掌心半截磨得锃亮的怀表发条。这是三年前从维克托丢弃的旧怀表里拆出的,他花三十个夜晚用矬子打磨成开锁钩。

“大川哥,这铁丝真能捅开洋锁?”同铺的山东后生压低嗓子问。

江大川将发条探进劳工棚挂锁的铜孔,“俄国人的锁芯……听着,三声弹子响。”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咔、咔、嗒”,锁舌应声弹开。这手艺源于他少年时在烟台船坞的经历。德国技师锁工具箱的铜挂锁,被他用鲸鱼骨磨成的探针打开,只为偷看半张蒸汽机草图。代价是左手小指被工头砸断,如今握发条时仍会神经质地颤抖。

子夜过后,钟声从尼古拉教堂传来时,江大川像条黑鱼滑出工棚。他贴着江岸疾走,冰层在脚下发出细碎呻吟。

此时,雪下的非常大,他把破棉袄的领子竖起来,雪粒子像碎玻璃碴子似的抽打在脸上,让人无处躲藏。他佝偻着身子,脚步却异常坚定地往江边码头石头房子走去。

远处,那栋石头房子是俄国人中东铁路俱乐部,它像个趴窝的巨兽,显得非常鬼魅。窗户里透出黄融融的光,伏特加和烤鹅的油腻味儿隔了半里地都能闻见。

“圣诞夜……”江大川把一口唾沫啐在冰面上,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冻成了冰珠。他搓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关节肿得像发面馒头,指缝里嵌满洗不掉的煤灰和铁锈。俄国人此刻正在里头推杯换盏,哥萨克骑兵醉醺醺的歌声顺着风飘过来,荒腔走板。

他绕到俱乐部背阴处,后墙根堆着冻硬的高粱秸秆垛。月光惨白,映着墙上一扇蒙了厚厚冰霜的气窗。就是这儿了。图纸,那间藏着轮船秘密的图纸室,就在这扇窗户后面。

江大川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冻得梆硬的窝头,用牙一点点啃着。不是为充饥,是让唾液润湿干裂的嘴唇,也让自己保持一点活气。他等这一刻太久了。

他想起白天在码头上,维克托又掏出那块金怀表看时间,黄澄澄的表壳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刺得人眼疼。一个刚来的山东后生,扛着沉重的钢轨,脚步踉跄了一下,维克托嫌他挡了路,手腕一抖,那带着金属棱角的表链就狠狠抽在后生的眼角,血瞬间就淌了下来。后生捂着眼蹲在地上,俄国工程师只是厌恶地掏出手帕擦了擦表链,皮鞋尖踢了踢地上的血沫子,用俄语骂了句什么。江大川当时死死攥紧了手中的撬棍,指甲抠进木头把里。

图纸——只有拿到那造大船的真本事,才不用在这冰天雪地里当牲口!

三天前,管工伊万醉酒说漏了嘴——今晚俱乐部地下保险库将开启,存放明年开江用的明轮船蒸汽机组图纸。

窝头啃完了,胃里有了点虚假的热乎气。江大川从秸秆垛里抽出两根早就备好的、冻得结实的长秸秆杆子,顶端用破布条子蘸了灯油牢牢绑着。他摸出火镰火石,“嚓、嚓”几下,火星溅在油布上,两朵微弱的火苗摇曳着亮起。他小心翼翼地将火苗凑近气窗厚厚的冰霜。这不是为了烧,是为了烤。冰霜遇热融化,发出细微的“滋啦”声,水汽蒸腾起来,又被寒风瞬间冻成白烟。这是个慢功夫,急不得。火苗不能大,大了烧着窗框动静就大了;火苗也不能小,小了融不开这积了一冬的冰壳子。他像个最有耐心的猎人,蹲在冰窖般的黑暗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冰霜一点点变薄、变透,露出后面模糊的玻璃。额头的汗刚冒出来,就在眉毛和鬓角结成了冰溜子。手冻得几乎握不住秸秆杆子,只能轮换着缩进袖筒里暖一下,再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气窗上终于融化出一个勉强能容一只手探进去的不规则孔洞。江大川迅速熄灭了火把,把秸秆杆子塞回草垛。他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手指,深吸一口凛冽到肺叶刺痛的寒气,踮起脚尖,将手伸进那冰凉的孔洞,摸索着窗框内侧的插销。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是插销的铁鼻子!他用指甲一点点抠,用指肚使劲顶,屏住呼吸,所有精神都集中在指尖那一点微小的触感上。终于,“咔哒”一声轻响,在呼啸的风声掩盖下几乎微不可闻,插销松开了!

他轻轻推开气窗,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酒精、熟肉和汗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与外面的酷寒形成强烈反差,让他打了个寒噤。他像条无声的鱼,双手扒住冰冷的窗沿,身体绷紧,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一点点拖了进去。落地时脚尖轻点,身体顺势一滚,卸去力道,蜷缩在图纸室冰冷的地板角落。

图纸室里弥漫着陈年纸张、油墨和灰尘的味道,冰冷而干燥,与外面大厅飘来的喧嚣油腻气息格格不入。只有墙角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芯捻得很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昏黄地跳动着,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借着这微弱的光,江大川贪婪地扫视着。巨大的橡木绘图桌占据了大半空间,上面凌乱地摊开着大幅的图纸,粗黑的线条勾勒着复杂的结构,旁边散落着丁字尺、三角板、圆规和削尖的绘图铅笔。墙壁被顶天立地的橡木柜子占据,无数抽屉上贴着俄文标签:“锅炉系统”、“推进装置”、“船体结构(明轮)”、“船体结构(暗轮)”——每一个标签都像一把钥匙,通向一个他梦寐以求的世界。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目标明确:明轮设计图!中东铁路上跑的火车头拉的都是俄国人的铁甲舰部件,最终都要在松花江上拼装成船。明轮,那巨大的、拍打江水的轮子,是力量的象征,是征服这条大江的关键。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绘图桌前,目光迅速扫过。桌上摊开的似乎是某种驳船的图纸,不是他要的。他转向靠墙的文件柜,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标签上划过,借着微光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扭曲的俄文字母。终于,手指停在标注着“ПАРОХОД С КОЛЕСНЫМИ ЛОПАСТЯМИ - КОНСТРУКЦИЯ”(明轮船 - 构造)的抽屉上。

他屏住呼吸,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用厚牛皮纸包裹的图纸卷轴。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最厚的,解开系绳,在绘图桌上缓缓展开。昏黄的灯光下,巨大的船体结构剖面图展露出来!密密麻麻的线条标注着尺寸,俄文说明如同天书,但那精密的构造、复杂的传动系统,让江大川的呼吸都停滞了。这就是力量!这就是让俄国人的铁船在江上横冲直撞的秘密!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图纸上冰冷的墨线,仿佛能感受到钢铁的脉搏。

必须带走!江大川立刻想到了翻拍。

几个月前黄昏,江大川被派去清理俱乐部暗房。湿漉漉的玻璃底片悬在绳上,像一排排凝固的幽灵。俄国摄影师醉醺醺地演示:“显影……定影……你们黄种人的笨手只配擦地板!”

当夜,江大川偷藏了半瓶定影液。他用冻僵的手指在窝头表面刻下简易镜头架,将煤油灯罩卸下当凸透镜,对着月光在草纸上试验——光影模糊如雾,却让他想起维克托图纸上那些精密的线条。

当时,他舔掉指尖的化学药剂,苦涩弥漫舌根,心里想:“光能偷影子,就能偷走船骨里的魂。”

今天白天,他在俱乐部打扫时,偷偷留意过,图纸室里有一个放摄影器材的小柜子,里面就有玻璃底片和冲洗药水。

他迅速找到那个柜子,打开。一股化学药水的刺鼻气味传来。里面果然有几盒未开封的玻璃干版底片(当时先进的摄影感光材料),还有显影液、定影液的小瓶子。

他取出一片冰凉光滑的玻璃底片,又拿上显影液和定影液。回到绘图桌前,他把沉重的图纸卷轴小心地挪到桌子边缘,让灯光尽可能均匀地照射在关键的结构部位——巨大的明轮轴和复杂的曲柄连杆系统。他拿起那片珍贵的玻璃底片,手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剧烈颤抖。冰冷的玻璃几乎粘在指腹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手腕,将底片小心地覆盖在图纸的关键部位上。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困难出现了:图纸室虽然比外面暖和,但温度依然很低。他呼出的气息一接触到冰冷的玻璃底片表面,瞬间就凝结成一层细密的白霜!薄霜覆盖了底片,也模糊了下面图纸的线条。

“该死!”江大川心中暗骂。他焦急地四下张望,目光落在墙角那盏小小的煤油灯上。他立刻有了主意。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覆盖了底片的图纸,挪到煤油灯旁边。他凑近灯罩,屏住呼吸,然后极其轻微、极其短促地对着玻璃底片的边缘,哈了一小口热气。热气在冰冷的玻璃表面迅速凝结,但靠近灯罩的热源,这层薄霜又迅速融化。他必须在霜化开、底片尚未重新结霜的极短瞬间完成曝光!

这是个极度考验技巧和耐心的活儿。他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哈气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曝光都争分夺秒。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在冰冷的空气中又迅速变凉。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精神高度集中,眼睛死死盯着底片上那短暂清晰显现的图纸影像。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一张、两张……他专注地翻拍着最核心的几张图纸,每一秒都如同在冰与火的夹缝中穿行。

煤油火苗在图纸边缘舔出焦痕——(这痕迹将出现在1954年江雪梅研究的图纸上。)

翻拍完最后一张明轮传动轴的关键图纸,江大川长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他将拍好的几张宝贵底片仔细收好,放回内衬缝制的口袋里,又小心地把图纸卷轴恢复原状,放回抽屉。任务完成了大半,他准备原路撤离。

就在他转身准备走向气窗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绘图桌下方。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矮柜,柜门上挂着一把比普通锁更粗大、样式也更奇特的黄铜锁——是双排弹子锁。这锁的位置太隐蔽了,若非他蹲下身准备离开,根本不会注意到。

一个念头闪过:能让俄国人如此小心藏匿的,会是什么?是更先进的图纸?还是……他想起劳工们私下流传的猜测,俄国人借着修建铁路和港口,在偷偷往旅顺港运送军火!维克托那家伙,眼神里总带着一股阴鸷的贪婪,不像个单纯的工程师。

强烈的好奇心混杂着一种说不清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摸出一直藏在裤管里的那根磨尖的粗铁丝——这是他唯一的“工具”。他凑到那把黄铜锁前,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仔细端详锁孔结构。这远比他撬过的挂锁复杂。锁芯内部传来五道细微阻力,像五道紧闭的鬼门关。他屏息旋转发条,耳廓紧贴冰冷的黄铜。

第一响:弹子沉落如冻雨坠江。

第二响:锁簧震颤似钢丝崩弦。

他的汗水浸透过的棉袄在背上结出冰壳,断指旧伤也在严寒中有种强烈灼烧感。

“喀嚓!”

当最后一道机关弹开时,发条尖端在锁芯内壁刮出细痕——(这痕迹将在二十年后被次子江铁林发现,成为破解父亲秘密的钥匙。)

柜子里没有图纸,只有一叠厚厚的单据。他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灯光眯眼看去。单据是俄文的,但他认得几个关键的字:“Товарная накладная”(货物运单)、“Далянь”(大连,即旅顺)、“Стальные трубы”(钢管)。再往下看,在货物描述一栏的角落里,用极小的字写着:“Внутри труб”(管子内部)。

江大川的心猛地一沉。他快速翻看下面的单据,内容大同小异,货物名目都是“农具”、“大豆”、“木材”,但运往的目的地都是旅顺,而且都有类似的备注,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包装箱夹层”、“豆袋内衬”、“原木掏空”。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货运单!这是军火走私的暗语清单!数量之大,目的地之敏感,让江大川头皮发麻。

这时,就在他震惊地看着手中这叠烫手的单据时,图纸室厚重的橡木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撞开!

浓烈的伏特加酒气瞬间涌了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摇摇晃晃,正是维克托!他显然喝得酩酊大醉,领带歪斜,军装外套敞开着,手里还拎着半瓶酒。他醉眼朦胧地扫视着房间,目光最后落在了蹲在矮柜前、手里还拿着单据的江大川身上。

短暂的死寂。维克托充血的眼睛先是困惑,随即看清了江大川身上的破棉袄和那张他每天都能在码头上看到的、属于苦力的脸。困惑瞬间被暴怒取代,那张原本还算端正的脸扭曲起来,充满了被低贱劳工侵入神圣领域的狂怒和轻蔑。

“Сволочь! Крыса!”(混蛋!老鼠!)维克托咆哮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棕熊,踉跄着扑了过来,手中的酒瓶狠狠砸向江大川的头颅!风声呼啸,带着浓烈的酒气。

江大川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沉重的酒瓶擦着他的头皮砸在橡木矮柜上,“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碎片和酒液四溅。刺鼻的酒精味弥漫开来。

“图纸!我的图纸!你偷了什么!该死的黄皮猪猡!”维克托一击不中,更加暴怒,他看到桌上似乎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也看到了敞开的文件柜抽屉。他完全忽略了江大川手中的单据,此刻在他眼里,这个中国苦工就是来偷窃他宝贵技术成果的窃贼。他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张开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向江大川的喉咙,另一只手则去抢江大川手中的那叠单据,想看看他到底偷了什么。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江大川知道,一旦被抓住,自己绝无生路。恐惧和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在维克托布满酒气的身体压下来的瞬间,江大川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绘图桌角那个沉重的黄铜烟灰缸——那是维克托平时最喜欢用的,上面还刻着双头鹰徽记。

刹那之间,江大川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缩,避开抓向喉咙的手,同时右手闪电般抄起那个冰冷的黄铜烟灰缸!维克托庞大的身躯因为扑空和酒醉而前倾,狰狞的脸几乎贴到江大川眼前。

没有时间思考!江大川几乎是凭着本能,将全身的力量和积压了五年的屈辱、愤怒、仇恨,都灌注到手臂上,握着那沉重的铜块,由下而上,狠狠地、精准地砸向维克托暴露出来的喉结!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又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图纸室里响起,清晰得可怕。那声音不大,却仿佛盖过了外面隐约传来的所有喧嚣。

维克托的动作瞬间僵住,充血的眼睛猛地凸了出来,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剧痛。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怪异而短促的抽气声,抓向江大川的手无力地垂落。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咚”地一声重重栽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激起一片灰尘。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但那双凸出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映着昏黄的煤油灯光。

江大川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右手还紧紧攥着那个沾着温热粘稠液体的黄铜烟灰缸。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要炸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却感觉不到凉意。他看着地上维克托迅速失去生气的脸,那张曾无数次用轻蔑和残忍俯视他们的脸。刚才那声喉骨碎裂的脆响还在他耳膜里轰鸣。

他杀人了。杀了一个俄国工程师。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感同时攫住了他。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自己沾着暗红血迹的手和烟灰缸上。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像被烫到一样丢开烟灰缸。铜器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冷静!江大川,冷静!”他在心里疯狂地嘶吼。外面大厅的喧嚣似乎还在继续,暂时没人注意到这间偏僻图纸室的动静,但随时可能有人来!

他飞快地扫视现场:散落的图纸单据、打碎的酒瓶、倒毙的尸体、沾血的烟灰缸——一片狼藉,处处都是致命的证据。必须处理掉!

他首先冲到门口,将沉重的橡木门从里面死死插上插销。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巨大的、正嘶嘶作响冒着热气的铸铁暖气包上。图纸室和隔壁的锅炉房只一墙之隔,暖气包连着锅炉的蒸汽管道。一个念头瞬间形成。

他用尽全力,拖拽着维克托沉重的尸体。尸体像一袋湿透的麦子,冰冷而僵硬。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的破棉袄。终于,将尸体拖到了暖气包旁边。他打开暖气包侧面一个用于放气的活栓小铁门——那是工人们冬天检修时用的。一股灼热的白色蒸汽猛地喷涌而出,带着刺耳的尖啸,瞬间充满了图纸室一角,视野变得一片模糊。

江大川咬紧牙关,忍着灼人的高温,将维克托的头部和上半身,猛地塞进了那个喷涌着滚烫蒸汽的狭小开口!炽热的蒸汽瞬间包裹了尸体,皮肤接触高温蒸汽发出可怕的“滋啦”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皮肉焦糊的怪异气味。尸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最后的痉挛。江大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抵住。

持续了大约几十秒,感觉尸体的皮肤已经被严重烫伤,足以掩盖喉部的致命伤。他猛地将尸体拖了出来,扔在暖气包旁边的地上。维克托的脸和前胸一片可怕的赤红,布满水泡,皮肉翻卷,散发着焦糊味,喉咙处的致命伤在严重的烫伤下变得模糊难辨。看起来就像是醉酒后不小心撞开了暖气活栓,被喷涌的蒸汽活活烫死的惨烈事故。

处理完尸体,江大川迅速行动起来。他捡起地上那叠致命的货运单据,看也不看,直接扔进了暖气包喷着蒸汽的开口!炽热的蒸汽瞬间吞噬了纸张,边缘迅速卷曲焦黑,上面的字迹在高温湿气中迅速洇开、模糊、化为灰烬。他又捡起那个沾血的黄铜烟灰缸,用维克托军装下摆使劲擦掉血迹,然后远远地扔到房间另一角的阴影里。

他快速检查了一遍自己:翻拍的底片在怀里安然无恙。图纸已经复位。那把黄铜锁——他重新锁好矮柜,将钥匙塞回维克托的裤兜。现场只剩下一个醉酒后“意外”被烫死的俄国工程师,和打碎的酒瓶。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地板上。在拖动尸体时,维克托挣扎中,那个他珍视的金怀表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掉进了暖气包下方堆积的煤灰里,半掩着,表链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江大川盯着那块怀表,刻着“圣彼得堡造船厂-1892”的链子仿佛在对他冷笑。他犹豫了一瞬,最终没有去捡。让它留在这里,和它的主人,还有这满屋子的秘密,一起被煤灰掩埋吧。他不再停留,快步走向气窗。

翻出气窗时,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让江大川混乱灼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迅速将气窗从外面掩好,插销无法复原,只能虚掩着。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打着旋儿扑下来,迅速在窗沿上堆积。

他像来时一样,蜷缩着身子,借着风雪和夜色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跋涉,朝着劳工棚的方向挪去。松花江的冰面在狂风暴雪中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冰层下有不甘的亡魂在嘶吼。身后俱乐部那昏黄的光,在漫天风雪中显得遥远而扭曲,像一只怪物的独眼。

他怀里那几张冰冷的玻璃底片紧贴着胸膛,像几块寒冰,又像几块滚烫的烙铁。他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图纸,却也亲手制造了一场死亡。图纸室里那声清脆的喉骨碎裂声,暖气包喷涌的蒸汽嘶鸣,皮肉焦糊的气味——这些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翻腾。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脚步踉跄。

风雪抽打着他,棉袄早已被汗水和雪水浸透,冰冷地贴在身上。他机械地迈着腿,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活下去!带着这些秘密活下去!他回头望了一眼俱乐部模糊的轮廓,风雪中似乎传来了隐约的骚动。他加快了脚步,身影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和暴风雪吞没。

回到劳工棚时已近黎明。怀里的底片贴着心口发烫,暗袋里却多了意外收获——从维克托口袋摸出的《船舶稳性计算手册》。

他蜷在草铺上翻开手册,扉页题词令他浑身冰凉:

“给征服西伯利亚的勇士:

用钢铁碾碎黄种人的独木舟

——你永远的安娜”

破晓的汽笛声撕裂夜空。江大川咬破手指,在手册空白处按下血指印,覆盖了那些傲慢的俄文字母。窗外,俄国人的运煤船正吐出滚滚黑烟。

松花江依旧沉默地躺在坚冰之下,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这片古老冰原上,又一个微不足道的血色夜晚。只有那枚沉入煤灰的金怀表,链子上冰冷的俄文字母,如同一个未解的诅咒,悄然埋下了未来几十年惊涛骇浪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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