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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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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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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一十一章 暗流记(2下)

江铁林几乎是爬着挪回码头检疫所改成的临时宿舍。每一步,冻伤溃烂的双手如同插在滚油里反复煎炸,每一次身体晃动带来的细微牵扯,都引发一波波撕裂神经的剧痛。冷汗浸透了他破旧的棉衣,又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里迅速结冰,盔甲般箍在身上。意识在剧痛和严寒的夹击下,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暗。

宿舍里冰冷如墓穴。同住的几个伪满小职员早已蜷缩在各自冰凉的板铺上,裹紧薄被,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或压抑的呻吟。没人关心他如何回来,更没人注意他如同鬼爪般可怖的双手。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年月,冻伤是寻常事,死人更是寻常事。

他用肩膀顶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沉重的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喘息着,像离水的鱼,挣扎着用肘部支撑,一点点挪到角落属于他的那张铺着破草席的板铺旁。爬上铺位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瘫倒在草席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就在这濒死的边缘,走廊外突然炸开了锅!急促的皮靴踏地声、惊恐的日语呼喝、电话铃刺耳的尖叫,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江铁林从半昏迷状态激醒。声音来自走廊尽头佐藤的办公室。那扇门今夜注定无眠。

“八嘎!废物!一艘炮艇!十三名帝国勇士!玉碎!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佐藤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穿透薄薄的木板墙,震得屋顶簌簌落灰。紧接着是重物砸地的闷响和玻璃碎裂的刺耳声。

“哈依!哈依!属下失职!但……但航道图显示三姓浅滩冰层厚度绝对超过1.8米,符合通行标准”一个惶恐的声音辩解着。

“标准?标准顶个屁用!冰层塌了!‘朝日丸’沉了!帝国海军的脸都丢尽了!给我查!彻查!航道图是谁测的?谁批的?!”佐藤的声音因暴怒而扭曲。

“……是……是江顾问负责测定,佐藤少佐您……您亲自签批……”

短暂的死寂,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随即是更狂暴的怒吼:“江!铁!林——!!!”

江铁林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三姓浅滩!那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里!

他想起来了!五天前,在佳木斯日军江防司令部,同样是为了冬季补给船队开辟冰上通道的任务,佐藤将三姓浅滩这个号称“难行处”的狭窄水道交给了他。他记得自己在那台黄铜冰测仪前,看着纸盘上记录下的波形——冰层厚度确实显示超过1.8米,主峰陡峭,看似稳固。但在主峰之后,却有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代表冰下复杂地形和潜在水流扰动的多重回波!

佐藤对照着发黄的水文图,眉头紧锁:“此地自古航道凶险,江底暗礁密布……”

江铁林当时低着头,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机器:

“少佐阁下,仪器显示今冬冰情特殊,水流改道,淤沙可能填平了古礁,航道深阔安全。” 他刻意忽略了那些微弱的警告信号。那份由他“测定”、佐藤签批的、标记着“深阔畅通”的航道图,此刻正引着日军的“朝日丸”号炮艇,驶向了地狱!

此刻,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冰冷的脊背,又被冻住。剧痛似乎在这一刻都麻木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挣扎着,用残破的肘部支撑起上半身,目光死死盯住宿舍门口。

天刚蒙蒙亮,一份沾着油墨气息的伪满《康德新闻》被人从门缝塞了进来。头版触目惊心的粗黑标题如同丧钟:“松花江三姓段突发惨烈冰难!帝国海军内河炮艇‘朝日丸’号不幸倾覆,十三名帝国勇士壮烈玉碎!” 下方配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巨大的冰裂隙如同大地张开的狰狞黑口,无情地吞噬着半倾的舰体,冰面上散落着扭曲的钢铁碎片,浑浊的冰水中漂浮着油污、杂物,以及几顶被冻得僵硬的、带有日军帽徽的军帽。

江铁林用缠满肮脏绷带的残手,极其艰难地展开那份冰冷的报纸。铅字沉重,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然而,一股灼热的、难以言喻的洪流,却猛地自他冻僵的脚底冲上头顶,烧得他浑身血液沸腾!

三姓浅滩!那个坐标!那个他亲手用“科学”谎言标记为坦途的死亡陷阱!十八个!整整十三个侵略者葬身冰窟!报纸角落,一行小字如跳动的火星:“据悉,抗联某部曾于前夜在三姓附近区域袭扰敌运输线”

“砰!” 宿舍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佐藤健一郎如同一头发疯的暴熊,裹挟着室外的凛冽寒气冲了进来!他双眼赤红如血,军装凌乱,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毁灭的气息。他一眼就看到了江铁林手中那份刺眼的报纸,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一把夺过,撕得粉碎!纸屑如同惨白的雪片,在冰冷的空气中纷纷扬扬。

“江!铁!林!” 佐藤的咆哮震得整个宿舍都在颤抖,他像拎小鸡一样,用铁钳般的大手揪住江铁林的衣领,将他从冰冷的板铺上猛地提起!江铁林冻伤溃烂的右手重重撞在粗糙的床沿木板上,脓血瞬间渗透绷带,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直冲脑髓,让他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乱冒,几乎窒息。

“你的‘深阔航道’!” 佐藤的脸因暴怒而扭曲变形,几乎贴到江铁林惨白的脸上,唾沫星子带着酒气喷溅。

“你的‘淤沙填礁’!十三个帝国军人!一艘宝贵的炮艇!全他妈葬送在你那张该死的图纸上了!”

他疯狂地摇晃着江铁林。

“解释!给我一个能保住你狗命的解释!否则,我现在就把你这双‘科学’的手剁下来,再把你塞进松花江的冰窟窿里,用你的骨头去填那个‘深阔’的航道!”

剧痛、窒息、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江铁林的喉咙。在极致的恐惧和濒死的边缘,他的思绪却如同被冰水淬过,异常清晰凌冽。

他看到了煤堆后大哥江铁柱那双焦灼决绝的眼,听到了冰层深处那微弱而固执的“嗒嗒”敲击声,更看到了报纸上那行“抗联袭扰”的小字!一个大胆、疯狂、足以在死中求活的念头,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骤然滋生!

“少……佐……” 江铁林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仪……仪器……无错……数据……无……无误……” 他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八嘎!” 佐藤手上力道骤然加重,江铁林的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眼前发黑。

江铁林用尽最后力气,嘶声喊道,“但……但是……三姓……江底……有‘暖泉眼’!我……我疏忽了!”

“暖泉眼?” 佐藤的暴怒似乎被这突兀的词卡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半分。一丝疑惑取代了纯粹的疯狂。

“是!暖泉眼!古籍《吉林外纪》有载三姓江段下有地热暗涌寒冬亦不冻涌热水气融蚀冰底冰层表面坚厚实则中空如蛋壳!” 江铁林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速喘息,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编织着致命的“科学”谎言。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幡然醒悟”的痛悔,“舰艇重压加之可能可能抗联匪徒在附近冰面凿孔诱引终致冰崩舰沉!此此乃天灾加人祸!我我罪该万死!疏忽古籍记载罪无可恕!”

他巧妙地将“抗联袭扰”嫁接入自己的“重大疏忽”,将一场技术背叛引发的灾难,偷换概念为“不可抗力”与“匪患”共同作用的结果。

佐藤死死地盯着江铁林的眼睛,那双赤红的眼中风暴翻涌,审视、怀疑、暴怒、权衡交织在一起。

江铁林的“暖泉说”听起来荒诞离奇,但《吉林外纪》确有其书,地热之说也非完全空穴来风。更重要的是,将主要责任推给神出鬼没、难以追查的抗联,同时以“疏忽古籍”而非“技术错误”来定义江铁林的过失,无疑是最符合各方(尤其是他佐藤自身)利益的上策。毕竟,航道图是他签批的。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只有江铁林粗重痛苦的喘息和佐藤野兽般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每一秒都是在煎熬。

终于,佐藤眼中翻腾的风暴似乎有了平息的迹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猎物的算计。

“哼!废物!” 佐藤猛地松开手。

江铁林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摔回冰冷的板铺上,震得伤口再次崩裂,脓血染红了破草席。剧痛让他蜷缩成一团。

佐藤一脚踹翻了旁边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凳,巨大的声响惊醒了宿舍里其他装睡的人,他们吓得噤若寒蝉,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佐藤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滚起来!写报告!‘暖泉眼’!抗联破坏!详详细细地写!每一个字,都要经得起推敲!明天一早,我要看到它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他俯下身,皮手套捏住江铁林的下巴,强迫他抬起那张因剧痛和冻伤而扭曲的脸,一字一顿,如同冰锥凿心:

“记住,你的手,还有你的命,都系在这份报告上!写不好松花江的冰窟窿,就是你的归宿!”

门被重重摔上。死寂重新笼罩了冰冷的宿舍,比之前更加沉重。同僚们惊恐的目光如同芒刺,扎在江铁林蜷缩的背上。

他瘫在草席上,看着自己裹着肮脏绷带、脓血不断渗出的双手。剧痛依旧如同万蚁噬心,但心口深处,却幽幽燃起一簇冰冷、疯狂的火苗。

三姓沉舰,非他所愿,却因他之手而成!那十三个“玉碎”的侵略者,是否也算为葬身松花江底的无数东北亡魂,偿了一笔血债?这算背叛?还是命运借他这双“科学”之手,施行的另一种复仇?他背叛了“顾问”的职责,背叛了表面的忠诚,用“科学”作为最锋利的匕首,在冰原之上刻下了一条通往毁灭与救赎的血路。

接下来的两天,江铁林如同置身炼狱。他蜷缩在冰冷的宿舍角落,用残破不堪、溃烂流脓的双手,夹着那支刻有“优等生”的旧铅笔,在伪满水务局印制的报告纸上,一笔一划地编织着那个弥天大谎。

每一个扭曲的字迹,都浸透了脓血和深入骨髓的剧痛。钢笔太沉,他只能用铅笔。笔杆摩擦着溃烂的皮肉,每一次下压,都带来钻心的撕裂感,脓血和淡黄色的组织液不断渗出,浸透了纸张,将“暖泉眼理论”、“古籍记载”、“冰层中空结构”、“抗联蓄意破坏”等“科学结论”和“事实推断”晕染得模糊不清,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血腥、脓臭和绝望的诡异气息。

他写得极其“严谨”,引经据典(《吉林外纪》的片段是他凭着儿时记忆和臆测编造的),数据详实(基于冰测仪原始记录,但巧妙忽略了关键的多重回波),逻辑严密(将沉舰归结为多重因素叠加的意外)。这份用血肉和谎言浇筑的报告,成了他活下去唯一的赎命券。

报告呈上后,佐藤办公室沉寂了半日。江铁林如同等待宣判的死囚,煎熬一直在持续。终于,佐藤没有再来踹门,只是派了个小兵冷冷地通知他:报告“基本可用”,三姓事件已定性为“恶劣天气及匪患导致的意外事故”。

江铁林暂时逃过一劫,但佐藤看他的眼神,已彻底变成了看一件尚有利用价值、却绝不可信的破烂工具,冰冷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

就在江铁林以为自己将在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中腐烂时,一个更隐秘、却如同惊雷般的消息,通过码头苦力中抗联的“耳朵”,悄然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天傍晚,一个佝偻着背、满脸煤灰的老苦力,颤巍巍地“路过”江铁林宿舍门口,仿佛不经意地将一团沾满煤渣的碎纸片踢进了门缝。江铁林强忍剧痛,用脚将那团纸勾到身边,再用残手夹起,凑到昏暗的油灯下展开。纸上没有字,只有几道用烧过的木炭划出的、极其简略的线条和符号。但江铁林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含义——那是大哥江铁柱才会使用的、最紧急的联络暗号!

暗号传递的信息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再次冻结,随即是更猛烈的灼烧感:

“三姓巨震…….冰裂延百里……镜面湖……冰隙骤扩……冰排窗……提前一日!初四寅时……天助!切切!”

江铁林捏着那团沾满煤灰的碎纸片,独坐昏暗斗室,油灯如豆,将他扭曲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他看着自己溃烂流脓、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双手,又望向窗外那一片死寂凝固的松花江。冰层之下,那微弱而固执的“嗒……嗒嗒……嗒……”仿佛再次穿透时空,在他灵魂深处响起,与三姓沉舰时惊天动地的冰裂轰鸣、佐藤狂暴的咆哮、以及此刻手中这预示提前行动的消息,交织缠绕,奏响了一曲残酷、悲怆、却又带着一线疯狂生机的命运交响。

他背叛了“顾问”的身份,背叛了表面的忠诚,用“科学”作刀,在冰原上刻下血路。而松花江,这条沉默的母亲河,以它自己的方式——吞噬钢铁,改变冰情——回应了他的背叛,参与了这场无声的战争。

冰排期提前了!那扇通往生机的“窗”,将提前开启!

寒风猛烈地拍打着糊满旧报纸的破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江铁林用那双残破、流脓、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手掌,紧紧攥住了那团传递着希望与毁灭的碎纸。

黑暗中,他无声地咧开嘴,一个混合着极致剧痛、冰冷疯狂与孤注一掷决绝的笑容,在他冻伤溃烂的脸上,如同冰层裂隙般缓缓绽开。

冰层下的号角,已然提前吹响。

注释:

冰测仪:伪满交通部1940年档案证实配发德制KRY-1型冰层探测仪。《北满冬季航运规程》

三姓浅滩事故:1941年《松花江航运事故辑录》“日舰三艘覆没于三姓浅滩,亡十三人”

1941年2月17日哈尔滨实测-41.2度,松花江冰厚85cm《世纪低温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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