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43年•冰爆(冬)
11月,朔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松花江面,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江铁柱佝偻着背,立在“不屈号”冰封的船头,目光钉子般楔进脚下灰白尚未冻实的冰层。这艘从父亲江大川手中传下的木壳明轮船,此刻如同一条僵死的巨鱼,停在岸边。船舷两侧,当年沉没俄舰的钢板在冰凌的啃噬下泛着青黑幽光,像未愈的旧伤。空气里弥漫着冻硬的大豆、劣质煤烟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冷铁锈混合着绝望的气味。
这个季节松花江已浮起薄冰,江铁柱将最后一批盘尼西林封进特制铁箱,沉入靠近岸边的浅水。冰层彻底封死后,抗联战士将按他绘制的冰下图,从凿开的冰洞拖走货箱——这是老舵爷传下的‘冰底走线法’,江面的日军巡逻队只见白茫茫一片,哪知药品正在冰下三尺移动。
哈尔滨道外码头的轮廓在漫天飞雪中模糊成一片灰影。几个裹着破棉袄的码头苦力正佝偻着腰,用铁钎和木杠,一点点撬开冰层,清理出狭窄的水道。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眉毛胡须上。
“快!磨蹭什么!帝国圣战需要满洲的每一粒粮食!”尖利的日语呵斥声穿透风雪。是吉野少佐,新调任的松花江航运监管队长。他裹在笔挺的关东军呢子大衣里,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按在腰间的军刀柄上,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码头。他身后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皮靴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
江铁柱的心猛地一沉。吉野的目光已经牢牢锁定了“不屈号”的船尾。那里,几个日本兵正粗暴地掀开舱盖,刺鼻的大豆气味混杂着舱底淤泥的腥味汹涌而出。
“江桑,”吉野踱步到船边,皮靴尖踢了踢船帮,冰屑簌簌落下。
“你这艘船,吃水似乎比装货清单上深了一指。”他的汉语带着生硬的腔调,让人毛骨悚然。“这多出来的分量……是什么?”
江铁柱强迫自己挺直脊梁,粗糙的大手在裤缝上蹭了蹭冻出来的油泥。
“太君,江面冻得实,船底结了冰溜子,自然沉些。”他指了指船尾水下隐约可见的、被冰层包裹的螺旋桨轮廓。
“再者,今年大豆收成足,麻袋压得瓷实。”
吉野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没理会他的解释,反而转向身后:
“江顾问,你怎么看?”
人群微微分开,江铁林的身影显露出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俄式毛呢大衣,领子竖着,遮住了半边脸颊。比起码头上那些面黄肌瘦的苦力,他脸上还残存着一丝血色,但眼神是空的,像两口枯井。听到点名,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少佐阁下,”江铁林的声音干涩,目光掠过兄长焦灼的脸,迅速垂下,落在自己脚前那片被踩脏的积雪上。
“按《满洲国水上警务规程》,货船载重变化,需结合冰情、船底附着物综合判断。‘不屈号’船龄已高,木壳吸水膨胀,也可能导致吃水微增。”他背书般说出条文,竭力让语气显得专业而客观。
吉野发出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冷笑。他猛地挥手:
“搜!把底舱的大豆全给我起出来!每一寸船板,都要给我敲一遍!”
命令如同冰锥刺入骨髓。江铁柱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完了。那藏在船底夹层里的盘尼西林……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更让他心头如坠冰窟的是船头龙骨旁那堆不起眼的麻袋——那下面,是他利用大豆吸湿的特性,在极度危险中完成的布置:整整三箱伪满兵工厂生产的TNT炸药!引信巧妙地埋藏在压舱的豆堆深处,被粘稠的豆油包裹着,延缓着燃烧的速度。这是他预备在万不得已时与追兵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如今,大豆清仓,这毁灭的火种极可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苦力们被日本兵的刺刀驱赶着,像一群沉默的蚂蚁,开始一袋袋将沉重的大豆从底舱扛出。麻袋在冰面上堆成小山,金黄的豆粒从破损的袋口滚落,在雪地里格外刺眼。江铁柱的心跳随着每一袋大豆的搬离而剧烈擂动。时间仿佛被冻结拉长,只剩下麻袋砸在冰面的闷响、苦力粗重的喘息和日本兵不耐烦的呵斥。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船头那堆麻袋,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又在极寒中冻成冰壳,紧贴着皮肤。
吉野背着手,踱步到船舷边,俯视着渐渐暴露出来的船底。他的目光像探针,在那些被水浸泡得发黑的厚重船板上逡巡。江铁林站在稍远处,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他紧抿着嘴唇,身体僵硬,视线却死死盯住船底靠近龙骨的一处区域——那里,有几块船板边缘的铆钉,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新一些,透着一种刻意做旧的深褐。那是当年父亲江大川为运私货改造的秘密夹层入口,他曾在一次例行检查中无意瞥见过图纸的残片。
冷汗,无声地从江铁林的额角渗出,瞬间被冻成冰珠。他知道那里藏的是什么。那不是大豆,是比黄金更珍贵的盘尼西林,是抗联战士的命!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向兄长。江铁柱正死死盯着苦力们脚下的冰面,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吉野未曾察觉的、更深的惊惶——那惊惶指向的,是船头!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清理船头区域的日本兵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骂骂咧咧地踢开几个碍事的麻袋。随着麻袋的滚动移位,船头靠近龙骨处的一小块区域暴露出来!在清空了大部分大豆的底舱,那堆被江铁柱刻意保留、看似随意堆放的鼓鼓囊囊的麻袋显得格外突兀!更致命的是,其中一个麻袋的底部,赫然被某种粘稠的、深褐色的油渍浸透了一大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油渍泛着一种不祥的光泽!
“少佐!这里!有油!还有奇怪的味道!”
那个日本兵指着那堆异常麻袋和油渍喊道。
吉野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他几步跨到船头边缘,俯身仔细查看。浓烈的豆油气味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化学气味飘入鼻腔。作为职业军人,他对这种气味并不陌生——那是未完全密封的炸药散发出的、类似苦杏仁的淡淡气息!
“八嘎!”
吉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他猛地转向江铁柱,军刀“唰”地出鞘,冰冷的刀锋几乎抵上江铁柱的咽喉!
“炸药?!江铁柱!你的,想干什么?!”
江铁柱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暴露了!最后的杀招竟以如此方式暴露!他喉咙发紧,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同时攫住了他。他强压下几乎冲破喉咙的嘶吼,脸上肌肉扭曲着,试图挤出一点茫然:
“太……太君……什么炸药?那是……那是渗漏的豆油……船旧了,难免……”
“闭嘴!”吉野厉声打断,他指着那堆麻袋,对士兵咆哮,“给我搬开!小心!下面有东西!”
几个日本兵立刻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用刺刀去挑开那些可疑的麻袋。随着麻袋被一层层挪开,几个深绿色的、印着模糊日文和骷髅标志的方形木箱一角赫然显露出来!
“TNT!”一个识货的日本兵失声惊呼,声音充满了恐惧!
整个码头瞬间死寂!所有苦力都停下了动作,惊恐地看着那几箱致命的炸药。吉野的脸因暴怒和惊骇而扭曲变形,他猛地用刀柄狠狠砸在江铁柱的腹部!
“呃啊!”江铁柱痛得弯下腰,胃里翻江倒海。
“带走!”吉野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
“连同他的家眷!统统带走审问!我要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船!还有多少这样的炸药!”
几个日本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冰冷的枪托狠狠砸在江铁柱的腰腹、后背。剧痛让他蜷缩下去,随即被粗暴地拖拽起来。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弟弟江铁林在吉野身后,深深垂下的头颅,和那双死死抠进自己大衣袖口的、指节发白的手。还有远处,被日本兵从窝棚里粗暴拖出的妻子素芬和女儿小雪梅惊恐哭喊的脸庞。
小雪梅才七岁,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爹——!”
伪满哈尔滨水上警务队驻地的地牢,阴冷得如同冰窖。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空气里充斥着血腥、尿臊和一种陈年污垢的腐臭味。惨白的汽灯悬在低矮的屋顶,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影。
江铁柱被反绑着双手,吊在冰冷的铁环上,脚尖勉强能触到湿滑的地面。每一次挣扎,手腕的绳索都更深地勒进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鞭子撕裂空气的爆响一次次炸开,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抽打在他赤裸的脊背上、胸膛上。每一次落下,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过,皮开肉绽,鲜血混着冷汗蜿蜒流下,在冰冷的皮肤上迅速凝结。
“说!炸药是谁给的?还有多少同伙!你们的计划是什么!”负责审讯的日本军曹操着生硬的汉语,唾沫星子喷溅在江铁柱血肉模糊的脸上。
江铁柱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每一次鞭打都让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但除了痛苦的闷哼,他一个字也不吐。血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炸药暴露了,但盘尼西林的夹层尚未被发现,这成了他最后的、渺茫的筹码。
“骨头很硬?”军曹狞笑着,挥了挥手。
一个士兵端来一盆刚从外面凿开的江面取来的冰水,劈头盖脸地泼在江铁柱身上。刺骨的寒冷瞬间穿透皮肉的剧痛,直刺骨髓,让他全身的肌肉都剧烈地痉挛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僵。
“再不说,你的老婆孩子,就要和你一起下地狱!”
军曹凑近他耳边,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就在这时,地牢沉重的铁门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被推开了。一股裹挟着雪末的寒气涌了进来。吉野少佐披着军大衣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脸色惨白如纸的江铁林和被两个日本兵押着的素芬、小雪梅。素芬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清晰的掌印,棉袄被撕破了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她死死抱着女儿,眼神惊恐而绝望。小雪梅吓得小脸惨白,紧紧缩在母亲怀里,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却不敢哭出声,身体不住地颤抖。
吉野挥挥手,示意暂停用刑。他踱步到江铁柱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因痛苦和寒冷而扭曲的脸。
“江桑,看看谁来了?何必受这份罪呢?皇军是讲道理的。只要你供出炸药来源和所有同伙,我可以保证你的家人平安无事,甚至,”
他顿了顿,目光瞟向一旁的江铁林。
“让你弟弟接替你的船队,继续为帝国效力。如何?”
江铁柱艰难地抬起头,肿胀的眼皮勉强睁开一道缝隙,目光越过吉野,落在妻女身上。素芬接触到他的目光,泪水无声地滚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说“撑住”。小雪梅看到父亲浑身是血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爹!爹!疼不疼啊爹!”
那稚嫩凄惶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剜着江铁柱的心。他又看向弟弟。江铁林接触到兄长的目光,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雪的靴尖,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
“看来,需要一点催化剂。”吉野失去了耐心,声音陡然转冷。他朝押着素芬母女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一个士兵粗暴地将小雪梅从素芬怀里拽了出来!小女孩尖叫着,双脚离地,在空中徒劳地踢蹬。
“雪梅!”素芬疯了一样扑过去,却被另一个士兵死死抓住胳膊,动弹不得。
吉野走到小雪梅面前,抽出雪亮的军刀,冰冷的刀锋轻轻拍在小女孩冻得通红、挂着泪珠的小脸上,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小雪梅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恐惧到极致的抽噎,大眼睛里满是泪水,死死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寒光。
“江铁柱,”吉野的声音如同冰面下流动的暗流,带着致命的寒意。
“最后的机会。说出来,她们活。否则,”他手腕微微用力,刀锋在小雪梅的脖颈上压出一道细微的红线。
“就从这个小姑娘开始。”
此时,地牢里只剩下火盆燃烧的微响、小雪梅恐惧的抽噎和江铁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把架在女儿脖子上的刀,又看向妻子惊恐欲绝、泪流满面的脸,最后,目光定格在弟弟江铁林惨白如纸、布满痛苦挣扎的脸上。
江铁林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像。他不敢看嫂子和侄女,更不敢看兄长的眼睛。吉野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带着无声的威压和嘲弄。
就在这时,江铁林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挤出几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兄长,里面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解脱般的决然:
“……老舵爷说……冰排……要开了……”
江铁柱布满血污的脸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如同濒死的灰烬中突然腾起的火星!
“老舵爷说冰排要开了”这是江家船工代代相传的一句黑话!在风平浪静时,它可能只是闲聊天气。但在此刻,在这地狱般的刑讯室里,它只意味着一件事——绝境之下,唯有同归于尽!这是父亲江大川当年在日俄战争沉船前,留给伙伴最后的暗语!弟弟在用这隐秘的家族密码,告诉他最后的抉择!炸药已经暴露,吉野绝不会放过他们全家!与其妻女受辱惨死,不如玉石俱焚!
刹那间,江铁柱明白了弟弟的沉默,明白了那枯井般眼神下的挣扎与决断。一股滚烫的热流混杂着无边的悲怆和一种奇异的解脱感,猛地冲上他的头颅。他不再挣扎,布满血污的脸上,竟缓缓扯出一个极其怪异、极其惨烈的笑容。
吉野皱起了眉头,对江铁柱这反常的反应感到一丝不安,正欲开口呵斥。
“哈哈……哈哈哈……”江铁柱却猛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嘶哑破裂,如同夜枭悲鸣,在这阴冷的地牢里疯狂回荡,震得墙上的霜屑簌簌落下。
“好!好一个冰排要开了!狗日的!你们想要药?想要同伙?好!老子告诉你们!”
他猛地收住笑声,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吉野,一字一句,带着刻骨的仇恨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都他妈的藏在老子的船里!藏在‘不屈号’的大豆堆底下!有种就去拿啊!”
吉野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
“‘不屈号’?快!立刻包围码头!搜查‘不屈号’!一粒豆子也不许放过!”
他兴奋地挥舞着军刀,立刻有士兵领命飞奔而去。
吉野转过头,看着江铁柱,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很好,江桑,你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不过,在你的人被揪出来之前,你的家人……”
他刀锋一转,再次指向瑟瑟发抖的小雪梅。
江铁柱嘶吼着,“等等!药藏得深!只有我知道具体位置!放了我老婆孩子!我亲自带你们去找!否则,你们翻烂了船也找不到!”
吉野眯起眼睛,正在权衡着。江铁柱此刻表现出的疯狂和“合作”似乎不像有假。他冷哼一声:
“谅你也耍不出花样!带上他!”他示意士兵将江铁柱从刑架上解下。
两个日本兵上前,粗暴地解开绳索。江铁柱浑身脱力,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牵动满身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柱子!”素芬哭喊着想扑过来,却被日本兵死死拉住。
江铁柱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挡在身前的日本兵,看向妻子和女儿。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诀别。他用尽全身力气,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素芬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看懂了。那是只有他们夫妻才懂的唇语,是当年新婚夜,他在她手心写下的承诺——“护好雪梅”。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素芬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再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向刚刚被士兵放回地上的小雪梅投去一个充满无尽眷恋与诀别的眼神。
江铁林站在阴影里,看着兄长被拖起来,踉跄着向外走。当江铁柱被拖过他身边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看了他一眼。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江铁林浑身剧烈地一颤,几乎站立不住,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起来。
江铁柱被粗暴地拖出了地牢,身后传来素芬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小雪梅细弱的、惊惧的抽泣。
路上,江铁柱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码头的冰面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撕裂般的伤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如同刀割。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寒冷。一种巨大的、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他知道,那堆炸药就在船头,引信被豆油包裹着,延缓但并未熄灭其毁灭的本质。他需要做的,只是点燃它,用这最后的烈火,为妻女,为弟弟,炸开一条生路,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粉身碎骨和这艘承载了家族血泪与荣耀的“不屈号”。
他想起父亲江大川沉船前那晚,在油灯下擦拭那枚俄国怀表的样子,眼神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他想起小雪梅刚出生时,在襁褓里挥舞着小拳头的样子。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指挥“不屈号”穿过开江期的冰排,那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船身剧烈的颤抖——
“老舵爷说冰排要开了……”弟弟的声音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回响。
是的,冰排要开了。不是被春风吹开的,是要用血与火撞开的!
当他们重新踏上“不屈号”的甲板时,船上的大豆已经被清空了大半,露出黝黑的舱底。船头那堆掩藏着炸药的麻袋被搬开了大部分,几个深绿色的TNT炸药箱赫然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吉野带着几个日本兵,正用手电筒仔细搜查着炸药箱周围,特别是那个被发现的夹层附近,试图找出更多的“罪证”。
江铁柱的目光迅速扫过炸药箱。引信虽然埋得深,但几个箱子堆放的角度和位置,正好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指向船舱深处那盏老旧的煤油防风马灯的“通道”。那灯罩早已熏得乌黑,灯座锈迹斑斑,跳动着微弱的火苗。这是他早就计算好的!唯一的火种!
“在哪里?快说!”
吉野不耐烦地催促,军刀在江铁柱眼前晃动。他的注意力大部分被那暴露的炸药和尚未找到的药品所吸引。
江铁柱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火,灼烧着他的喉咙。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指向底舱最深处,靠近龙骨旁边那个被掀开盖板的夹层位置。
“在……在那夹层里面……还有……有暗格……”他的声音嘶哑虚弱,仿佛随时会断气。“得……得靠近看……”
吉野眼中精光一闪,为了找到那至关重要的药品来源,他必须确认!他立刻挥手:
“押他过去!仔细搜查那里!”
他自己也紧跟着,警惕地盯着江铁柱,但更多的注意力显然被那夹层深处可能的“暗格”所吸引。
就在他们靠近夹层入口,吉野和两个日本兵弯腰,用手电筒向黑黢黢的夹层深处探照的瞬间!
江铁柱动了!
他用尽生命中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像一头扑向猎物的猛虎,猛地挣脱了旁边士兵松懈的钳制,朝着船舱另一侧,那盏固定在舱壁上的煤油防风马灯扑去!那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精准!
“柱子!不要——!”被日本兵押在甲板边缘的素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绝望到极致的尖啸!那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如同杜鹃啼血。
吉野惊骇地回了一下头 !
江铁柱布满血污和冻疮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狠狠抓向那跳动着微弱火苗的灯芯!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燃烧的灯芯连同滚烫的灯油,猛地拽出灯座!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那团燃烧的火种,狠狠掷向船头那堆暴露的TNT炸药箱!他投掷的轨迹,并非直直砸向炸药,而是划过一个精准的弧线,目标是炸药箱之间堆叠形成的空隙!那里,有他预留的、被豆油浸透的引火物!
噗!
燃烧的灯油准确地泼洒在浸透了豆油的麻布引火物上!微弱的火苗在接触到油脂的瞬间,猛地爆燃开来!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毒蛇,沿着引火物,疯狂地向下方的炸药吞噬!速度比预想的更快!豆油延缓了最初的燃烧,却也在预热后让后续的燃烧更加迅猛!
“八嘎!”吉野魂飞魄散,发出非人的怒吼,转身就想扑过去灭火。
晚了!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如同万吨巨锤狠狠砸在冻透的江面上!整个“不屈号”的船头部位猛地向上一拱,如同一条垂死的巨鲸昂起头颅!刺目的火光和浓烟瞬间从船头甲板的破口处喷涌而出!巨大的冲击波以船头为中心,如同无形的巨环,猛地向四周扩散!
首当其冲的是船上的所有人!江铁柱的身影在火光腾起的瞬间就被彻底吞没,化为一道燃烧的、挺立的剪影,如同投入烈焰的燔祭。吉野和那几个靠近船头的日本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狂暴的火焰和气浪撕成了碎片!
冲击波狠狠地撞在冰面上!
咔嚓!咔嚓嚓——!!!
以“不屈号”为中心,方圆数百米灰白色冰层,瞬间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裂痕!那声音如同千万面巨鼓同时擂响,又如同远古巨兽苏醒的咆哮,瞬间压倒了呼啸的风声!冰面剧烈地起伏、扭曲、碎裂!巨大的冰块被抛上半空,又如同陨石般狠狠砸落!
冰爆效应!
船体巨大的爆炸能量瞬间传递到冰层,被寒冷变得脆弱的结构无法承受这种狂暴的冲击,发生了连锁性的、毁灭性的崩解!这比单纯的炸药爆炸更致命,范围更广!
“跑啊——!”码头边侥幸未被第一波爆炸波及的苦力和日本兵,惊恐地发出非人的嚎叫,如同炸了窝的蚂蚁,在剧烈摇晃、不断塌陷的冰面上疯狂逃窜。
但人的速度如何快得过冰层的崩解?
轰隆!哗啦——!
一块桌面大小的巨冰猛地从江铁林脚边拱起,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他惊恐地看到,距离他不足十米的地方,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瞬间裂开!几个正在奔逃的日本兵收势不及,惨叫着坠入那冰冷的、冒着寒气的黑色深渊,瞬间被翻滚的浮冰和激流吞没!
“素芬!雪梅!”江铁林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朝嫂子侄女的方向望去!
押着素芬小雪梅的两个日本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吓懵了。其中一个脚下一滑,连同被他拽着的素芬一起,尖叫着滑向一道迅速扩大的冰裂缝!素芬在绝望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怀中的小雪梅向旁边相对完整的冰面狠狠一推!
“雪梅——活下去!”
她的喊声淹没在冰层崩裂的巨响中。
小雪梅小小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推出,摔在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离那道吞噬了她母亲的黑色深渊仅一步之遥!她呆呆地趴在冰上,看着母亲和那个日本兵瞬间消失在翻涌的黑水中,甚至连水花都很快被浮冰覆盖。
“妈——!!!”
小女孩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如同受伤的幼兽。
小雪梅趴在冰冷的、不断震颤的冰面上,小小的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哭喊着母亲,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江铁林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将小雪梅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死死护住她,惊恐地看着周围如同末日般的景象。
“不屈号”的船头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烈焰的破洞,船体在崩裂的浮冰间缓缓倾斜、下沉。火光映照着破碎的冰面和奔逃哭号的人群,如同地狱的绘卷。冰层崩裂的巨响还在持续,如同天地发出的悲鸣。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惨白的冬日阳光穿透硝烟,诡异地照射下来。在爆炸中心的上空,阳光在冰晶的折射下,竟形成了数个耀眼的光斑,如同悬挂在空中的、冰冷的太阳幻影——幻日。
在江铁林怀中小雪梅那双被泪水模糊的惊恐眼睛里,倒映着这奇异而残酷的天象,也倒映着不远处那片漂浮着燃烧残骸和破碎大豆的冰水混合物。那些金黄色的豆粒,在浑浊的冰水和暗红的血色中沉浮,随着冰块的碰撞,在江铁林附近一块稍大的浮冰上,诡异地汇聚、流淌,竟渐渐勾勒出一个扭曲的、模糊的轮廓——那形状,竟酷似一张摊开的、残缺的满洲地图!
江铁林死死盯着那由大豆和鲜血“绘制”的地图,又抬头望向天空中那轮冰冷诡异的幻日,最后目光落回怀中哭到几乎昏厥的侄女身上。巨大的悲痛、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彻骨的寒意,如同这松花江底的暗流,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紧紧抱着小雪梅——这个家族第三代唯一的血脉,在这天崩地裂的冰面上,像一尊被冻僵的、失去灵魂的雕塑。冰层崩裂的轰鸣,小雪梅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那无声流淌的血色地图,共同构成了这冰封江面上最后的悲怆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