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986年•西瓜换钢(夏)
八月的黑龙江,像一锅煮得滚沸、冒着铁锈腥气的浑汤。五十五岁的江雪梅踩着被江水浸得发软、长满青苔的木跳板,走向满载西瓜的驳船。胶鞋底黏腻不堪,碾烂的西瓜籽和腐熟的瓜瓤糊在鞋底,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仿佛踩在时间的烂泥上。
空气里那股甜腻过头、带着腐败前兆的闷热气味,几乎令人窒息。二十艘驳船,如同二十头被强行喂饱、动弹不得的臃肿巨兽,沉默地趴在混黄的江面上。舱盖大敞,墨绿条纹的西瓜堆成一座座小山,在北方毒辣的日头下无声地蒸腾着自己短暂的生命力。
热风凝滞,带不走那股几乎凝固的、甜中带腐的气息。几个穿着跨栏背心、晒得黝黑的工人,正徒手将舱底闷烂流汤的西瓜往外掏,褐红色的汁液顺着甲板缝隙,泪泪地流入江水,引来了成群贪婪的白鲫鱼。
“江工!三号舱!核心温度快四十三了!”
年轻的技术员小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船舱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一个老旧的工业温度计,表盘上的指针颤抖着逼近红色区域。他脸上全是汗和蹭上的瓜瓤,声音带着哭腔。
“压得太实了,中层的瓜……捂坏了快一半!再……再想不到法子,这船瓜就全完了!”
江雪梅没有立刻回答。她抬手遮在眉骨上,目光像两枚冰冷的铆钉,越过驳船锈迹斑斑的船舷,死死钉在对岸那片灰蒙蒙的土地——布拉戈维申斯克。几台苏制吊车正在对岸码头上缓慢地移动,但它们抓起的不是货物,而是一块块被拆卸下来的钢板和构件,露出下面黑黢黢的窟窿。
他们在拆自己曾经坚固的壁垒。
这景象让她恍惚了一下,她想起一九六二年冬天,哈尔滨船舶工业学校里,那些被我们用木杠和绳索拉倒的苏联专家楼,烟尘冲天,砖瓦碎裂的声音和现在对岸金属扭曲的呻吟何其相似。
“垫舱的苔藓,底层的,换过没有?”
她终于开口,嗓音因为长时间指挥和吸入湿热空气而沙哑,像砂纸擦过生铁的边角。
“换了!按您的老法子,江心洲打来的新鲜苔藓,吸饱了水的,垫了足有三尺厚!上面盖的还是浸透盐井卤水的老麻布!”
小陈急急地汇报,用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瓜汁。
“可……可这鬼天气!西瓜自己呼出的热气散不出去,像给闷在蒸笼里!”
“烂了多少?”她打断他,语气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被岁月和困境磨砺出的冷硬。
“……起码三成。”小陈的声音低了下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江雪梅的腮帮子不易察觉地绷紧了,咬肌显出凌厉的线条。三成,就是近五百吨上好的西瓜,它们本可以甜蜜多少张饥渴的嘴,如今却要变成黑江底污浊的淤泥,变成这次贸易谈判桌上一个可能被对方抓住的、嘲讽的把柄。
她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插进垫舱的苔藓里,深褐色的、冰凉的团块带着江底的腥气,里面纠缠着细小的贝壳碎片和未被彻底磨碎的鱼骨。这种只有黑龙江心才产的特殊苔藓,饱吸寒江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土法冰柜,能在最酷热的季节里,为易腐的货物争取那么几天宝贵的时间。但这其中的精妙与艰辛,对岸那些人永远不会懂,就像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泱泱大国,会需要用一船船甜蜜多汁的西瓜,去换他们冰冷沉重、被视为废铁的钢铁。
“江工,阿利克谢同志到了。”
翻译压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沉重的、打着钢钉的皮鞋踏在木质跳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固有的、宣告式的节奏。苏方代表阿利克谢走了过来,身上的灰制服依旧挺括,但仔细看去,已经磨损发毛,甚至露出了底下浅黄的衬底。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人,目光却不像他那样刻意保持严肃,几乎是立刻就粘在了那满船墨绿滚圆的西瓜山上,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巨大的、甜熟的果实,对任何经历过物质匮乏的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江——工——程——师——”
阿利克谢的中文说得缓慢,每个字都拖着浓重的、卷舌的尾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费力地滚出来。
“您点名要的‘特殊礼物’,已经在二号泊位,恭候多时了。”
他抬起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向对岸雾气沼沼的江面。几具巨大的、黝黑的钢铁残骸在氤氲的水汽中逐渐显露轮廓,如同史前巨兽被剥皮拆骨后丢弃的尸骸。那是一艘退役(或者说,被宣布报废)的船只,船身布满巨大的、狰狞的焊疤和补丁,指挥塔被某种粗暴的力量切割开来,露出参差不齐、锈迹斑斑的金属断面,无声地诉说着一种强硬的、不再需要的美学。
江雪梅面无表情地从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的边角已经磨损卷曲,纸页被汗水和无数次翻摸浸得发黄发暗。上面是她用了几个不眠之夜,根据极其有限的公开资料和内部通报,手绘推测出的几种苏制船舶钢材的应力分布图和金相结构图,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细小的、只有她自己能完全看懂的标注和俄文术语。其中不少符号和公式,是苏联专家伊万诺夫在那个早已停用、四处漏风的旧锅炉房里,用哈气的雾画在冰冷墙壁上教给她的。
“先验货。”她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三颗冰豆子,砸在沉闷湿热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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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验货场,设在离主码头不远的一个废弃木材转运站。腐烂的松木枕木堆得到处都是,空气里混合着朽木的霉味、江水的腥气和浓烈的铁锈味。七块从船只上切割下来的巨大钢板,像七口巨大的黑铁棺材,随意地躺在积着雨水的泥泞地面上。每块钢板都有近一尺厚,面积堪比一扇农家房门板。钢板边缘参差不齐,残留着深海藤壶死亡钙化后形成的、斑驳的白色硬壳,像一圈丑陋的、永不闭合的獠牙。
阿利克谢用他擦得锃亮的靴尖,随意地踢了踢最近的一块钢板,发出沉闷的“哐”声。
“ПХВ-79,特种合金钢,”他语气平淡,像在介绍一堆土豆。
他耸了耸肩,做了一个夸张的惋惜表情。
“可惜啊,时代变得太快,它们已经……过时了。你们要这破船做什么?”
阿利克谢不屑地问,眼睛盯着林晓梅。
“拆。”江雪梅简短地回答。
“拆?” 阿利克谢故意装作疑问。
“拆了造新船。”林晓梅接话,语气平静,像在讨论天气。
维克多笑了:“你们中国人,连破船都能拆了再造?”
江雪梅擦了擦手。
“我们连原子弹都能造。何况一条船。中国有句老话——‘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江雪梅没有看他。
她从那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里,抽出一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32盎司平头铜锤。锤头被仔细地包裹着三层柔软的细绒布。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是她父亲蒋铁柱很多年前,在伪满时期日本人控制的船厂里当监工学徒时,偷偷从一个沉默的老铆工那里看来的门道。裹上绒布,不是为了保护钢板,而是为了过滤掉敲击时产生的绝大多数杂乱高频噪音,只让最本质、最纯粹的金属内部震颤传导出来,进入倾听者的耳朵。
她深吸一口气,举锤,落下。
“咚!”
第一声锤响,沉闷而短促,像一声压抑的丧钟,惊得远处江滩上觅食的几只灰鸥扑棱棱飞起。声波顺着厚重的钢板表面急速爬行,然后猛地撞进江雪梅的耳蜗。她立刻闭上了眼睛,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双耳上,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右侧的耳垂,正随着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声波余韵,在进行着极其微妙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高频颤动。不合格。锰含量明显不足,导致声频发散、绵软,缺乏高强度钢应有的那种凝聚感和穿透力。用这种钢,根本扛不住松花江开江时那排山倒海、能撕裂一切的冰凌冲击。
“下一块。”她睁开眼,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斩钉截铁。
阿利克谢花白的眉毛皱在了一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江工程师,我不明白,”
他摊开手。
“一堆已经被宣布报废、等待回炉的钢铁,值得您这样……精挑细选吗?”
蒋雪梅看都没看他,铜锤已经带着风声,落在了第二块钢板的中心位置。
“用二十船最好的西瓜换来的,就不是废铁。”
“咚……嗡……”
这一次,声响截然不同。一声清晰的、坚实的脆响之后,是绵长而沉稳的、向内收敛的余震,嗡嗡不绝。那17赫兹的基准频率,像一根无形却无比尖锐的钢针,精准地刺入她的听觉神经最深处。
父亲很多年前一边咳嗽一边告诉过她:真正的好钢,锰碳比协调,余震的频率一定会比普通结构钢高出那么17赫兹,人耳听不真切,但心能感觉到。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拂过钢板边缘那道粗糙的焊缝,那里凝结着蓝黑相间、玻璃质感的焊渣。这是苏联ГОСТ标准下,特定型号钛钙型焊条留下的独特印记,阿列克谢曾经指着图纸上的符号反复强调过它的特性。
“就这块。”她的铜锤没有抬起,而是像盖棺定论一样,点在钢板正中央,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阿利克谢灰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突然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一把抓住了江雪梅握着铜锤的右手手腕!他的手很大,戴着白手套依然能感到那种粗糙和力度。粗粝的拇指几乎是野蛮地摩挲过她虎口处那一片厚实、坚硬、布满深纹的老茧。
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点什么。
“这双手……可不像一双只画图纸的工程师的手。”
江雪梅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回来!一股尖锐的、幻痛般的灼热感,瞬间从虎口的老茧直窜上手臂。那是1962年那个最冷的冬天,为了抢修一条即将冻裂的柴油输油管,她徒手用浸透冷水的棉纱裹着沥青去堵裂缝,液态的高温沥青瞬间烫透棉纱,在她虎口留下了永久的烙印和伤疤。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将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铜锤,强硬地塞进阿利克谢那只空着的手里。
她下巴朝旁边一点,语气冷得像冰。
“敲敲第三块,您自己听听,那声音虚浮、散乱,像个喝多了‘斯大林之拳’(一种苏联烈酒)的醉鬼,脚步都踩不实在。”
阿利克谢脸上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但更多是疑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了锤子,有些笨拙地敲向江雪梅所指的那块钢板。
“噗……”
铜锤落下,发出的却是一种喑哑的、被闷住的、近乎腐朽的噗声,毫无金属应有的铿锵。阿利克谢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尴尬和某种深层不安的复杂神情,连他身后的年轻人都察觉到了异常,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这……这批钢材的批次…… 可能……可能来自K-219……”
他声音干涩,几乎有些结巴。
“去年十月份在百慕大海域沉没,据说发生了反应堆泄漏事故的那艘核潜艇?”
江雪梅立刻接话,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冰冷的弧度。
“贵国对外公布的报告可是说,‘所有放射性物质已被安全封存’。怎么?连紧挨着反应堆舱室的隔离钢板,都能拆下来当做‘废铁’卖给我们?”
一旁的翻译脸都白了,张着嘴,忘了把这句话翻译过去。只有几只江鸥,发出尖锐而沙哑的鸣叫,从他们头顶一掠而过,飞向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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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把河滩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嘈杂的、充满奇异交易的集市。苏方巨大的轨道吊车发出沉闷的轰鸣,将选中的钢板一块块吊起,沉重地放入中方驳船那空出来的、还散发着西瓜清甜和腐烂气息的船舱里。而中方的工人们,则汗流浃背地、像蚂蚁搬家一样,将一筐筐、一袋袋最好的西瓜,滚上传送带,装上苏方的卡车。
那些在舱底闷烂、彻底不能要的瓜,则被堆放在岸边,形成了几座小小的、散发着冲天酸腐气味的红色山丘,绿头苍蝇像乌云一样笼罩其上。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混合着柴油燃烧不充分的黑烟味,在灼热的阳光下几乎凝成了肉眼可见的、淡黄色的、粘稠的雾霭。
“为什么?”
阿利克谢突然开口问道,打破了这机械交接的沉默。他正蹲在那堆腐烂的西瓜旁边,用他那把柄上镶嵌着磨损红星的匕首,熟练地剖开一个半腐的西瓜,猩红糜软的瓜瓤顺着闪亮的刀锋往下滴落。
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看着蒋雪梅,里面是真切的、难以理解的困惑。
“用这么多……新鲜宝贵的食物,来换这些……冰冷的、过去的残骸?”
江雪梅的目光落在他握着匕首的手上。那红星曾经鲜艳夺目,如今却边缘模糊,色泽暗淡。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弯腰从脚边滚过的一个完好西瓜堆里,抱起一个硕大的西瓜,手指用力,指甲深深掐进坚韧的墨绿色瓜皮里,发出“咯吱”的声响。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阿利克谢。
“我听说,”贵国北方舰队退役的那些核潜艇,有不少停在摩尔曼斯克的科拉湾里,舱室里改造成了……高级比目鱼的养殖场?”
她顿了顿,看着对方瞬间僵住的表情,继续说。
“就和你们用军舰上的反应堆,给整个北冰洋沿岸的偏远军港供暖一样——物尽其用,不是吗?”
阿利克谢握着匕首的手,彻底僵在了半空中。黏稠的、暗红色的瓜汁,沿着雪亮的刀刃,缓慢地流到金属护手上,然后一滴滴落在黑土地上,像凝固的、陈旧的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突突作响的柴油引擎声,粗暴地撕破了这短暂而诡异的平静。一艘蓝白相间、喷着“黑航监查”字样的老旧巡逻艇,破开混黄的江水,径直朝着他们的驳船冲来,船头激起浑浊的白浪。船还没完全停稳,一个身影就矫健地跳上了岸。
来人大约五十多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一身熨烫得极其平整、几乎一丝不苟的藏蓝色航运管理局制服,肩章和铜扣在烈日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是局里新提拔的保卫科科长,姓赵。
他脸色严肃,左手紧紧攥着一卷盖着红印的文书,步伐带着一种新官上任特有的、急于证明什么的急促和生硬。
“江雪梅同志!”
赵科长的声音很大,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目光先扫过阿利克谢,然后才落到江雪梅身上。“这批钢材的特别出境许可批文,我需要再核查一下!”
他伸出手,指尖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江雪梅从笔记本里抽出那张薄薄的、已经被汗水和手上的污渍浸得有些模糊的纸页,递了过去。纸张边缘的红色抬头和中央的圆形公章,都有些晕开了。
赵科长却没有立刻去接。他转向一旁的阿利克谢,脸上挤出一个程式化的、略显僵硬的笑容。
“阿利克谢同志,根据我方最新的安全条例,这类涉及特殊来源的金属材料,在离岸前,必须增加一道……辐射本底检测程序。”
然后,他稍稍侧过身,压低了几分声音,但对江雪梅说,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江工,市里刚转来的紧急通知,接到……群众反映,说我们这次以物易物的贸易过程中,可能存在……夹带未经申报技术资料的嫌疑。希望您配合调查。”
河面上的风,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死了。烂西瓜那令人窒息的甜腥味,浓稠得如同实质,包裹住每一个人。
“技术资料?”蒋雪梅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拙劣的笑话,嘴角轻轻一扬,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赵科长,您与其查这些空穴来风的‘反映’,不如派人去仔细检查一下……第七号钢板。”她抬起沾着铁锈和瓜汁的手,精准地指向正在被钢索吊起、缓缓移向驳船的那块巨大钢板。粗壮的钢缆深深地勒进钢板边缘厚重的锈蚀层里,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嘎吱”锐响。
赵科长的眉头立刻拧紧了,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疑问:“第七号钢板?什么意思?”
蒋雪梅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那块钢板被敲击时,发出的回声……有点特别。”
她的指尖在沉闷的空气里随意地画了一个圈。
“听起来,那厚重的铁壳子里面,不像实心的,倒像是……藏了个不小的空腔。”
她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阿利克谢手中那个剖了一半的西瓜,突然脱手掉落在地上,熟透的瓜瓤像爆炸一样猛地炸开,溅起一片猩红的点状污迹,有不少直接溅射到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裤腿上,留下醒目的、黏腻的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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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所有的交接手续,终于在一种极其微妙和紧张的气氛中,磕磕绊绊地完成了。
当夕阳像一颗巨大的、熔化的铁球,缓缓沉入黑龙江尽头那弥漫着水汽的地平线时,整个江面都被染上了一种悲壮而苍凉的橘红色。最后一点流金般的余晖,涂抹在那些静静躺在驳船舱底的钢板上,将那些凹凸不平的焊疤和深深的锈迹,照得如同流淌的、凝固的金色岩浆。
喧闹了一天的码头渐渐安静下来。苏联方面的卡车和吊车已经轰鸣着离去,中国的工人们也疲惫地坐上交通船返回岸上的临时工棚。江雪梅让其他人先走,自己独自留在了空旷的、弥漫着西瓜腐烂甜腥和冰冷铁锈气息的驳船甲板上。
她缓缓走到那块被标记为“七号”的钢板前,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轻轻贴在那冰冷、粗糙、还残留着白日酷热余温的金属表面上。父亲蒋铁柱很多年前的声音,穿透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烽火烟尘和岁月磨蚀,再一次在她耳畔响起,低沉而清晰:“丫头,记住,铁是会说话的。但你想听懂它说什么,不能光用耳朵,得拿你的命……贴上去听。”
她再次举起了那柄包裹着绒布的铜锤。手臂因为一天的劳累和紧绷而微微颤抖,但她握得很稳。
“咚——嗡……”
沉稳、坚实、向内收敛的17赫兹基频,如同预料中一样,通过锤柄、手臂骨骼,清晰地传导到她的心脏。是块好钢。但是,就在那雄浑的余音即将彻底消散于黄昏的空气中那一刹那,一种极其细微、却截然不同的震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所激起的涟漪,从钢板的最深处隐约传来!那是一种轻微的、高频的、带着某种空灵回响的嗡鸣,像真的有一只迷失的蜜蜂,被永远地封印在了这铁棺的深处。
她几乎是扑向工具包,从里面抽出一根沉重的、一头被磨尖了的铁撬棍。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尖锐的那一端狠狠插进第七块钢板与第六块钢板之间的接缝里!陈年的、厚厚的铁锈和凝固的防锈漆碎屑,受到挤压,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叹息般纷纷落下。撬棍一寸寸深入,开始遇到巨大的阻力,那是金属本身可怕的密度和强度。
她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旧伤疤开始隐隐作痛,额头的汗珠滚落,滴在锈红色的钢板上,立刻洇开成深色的小点。
就在她感觉臂膀酸软,几乎要脱力的时候,撬棍前端承受的那种令人绝望的阻力,突然消失了!仿佛捅破了一层薄薄的、内部的隔膜,撬棍猛地向里滑进去一截钢板内部,果然是空的!
汗水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冷飕飕地贴在皮肤上。她喘着粗气,丢掉撬棍,颤抖着将右手伸进那道被强行扩开的、狭窄而粗糙的缝隙里。指尖在冰冷坚硬的铁壁上摸索,很快就碰到了一种异样的、与钢铁截然不同的触感——光滑、柔韧、带着织物特有的纹理!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手指抠住那物件的边缘,咬紧牙关,猛地向外一拽!一卷被几层厚厚的、浸透了油脂的亚麻布紧密包裹着的东西,从钢铁的腹腔里,被她生生抽了出来!由于用力过猛,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船舷护栏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整条驳船似乎都轻轻一晃。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让她不得不弯下腰,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喉咙深处涌上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这是去年冬天,为了抢修“黑航一号”在封冻期坚持施工,她在冰水里连续泡了三个多小时落下的病根,每次极度疲惫或情绪激动,就会咳得撕心裂肺,甚至带出血丝。
暗红的血点,溅在她脏污的手背上,也溅了几滴在那卷油布包上。她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一下嘴,颤抖着,急切地解开捆绑油布的、已经有些发脆的麻绳。一层,两层,三层……
油布的最里面,是厚厚一叠泛黄的、质地极其优良的工程图纸。最上面一张,用精准而清晰的蓝黑色线条,绘制着一艘破冰船的侧视结构图,线条优雅而充满力量感。图纸的右上角,印着一排清晰的俄文花体字——“ЛЕНИН”(列宁)。而在图纸的右下角空白处,有人用紫色的墨水,以一种略显潦草却有力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小字:
Спасение придет с юга
(救赎将自南方而来)
江风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吹得她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扑在脸上。手中的图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获得了短暂生命的、垂死的白色大鸟,拼命想要挣脱她的掌控。对岸,布拉戈维申斯克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而稀疏,其中一盏位于了望塔顶端的灯,规律地明明灭灭,闪烁不定,像极了某种沉默的、无人能懂的摩尔斯电码。
江雪梅将那些冰凉的、珍贵的图纸紧紧地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隔着薄薄的工装,她能感觉到另一张纸的存在。那张1962年最冷的冬天,她用自己近乎冻僵的手指混合着热血和冻住的墨汁,在摇曳的煤油灯下,艰难修补出来的船用齿轮箱改良图纸。它一直被她贴身藏着,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也像一枚沉默的勋章。
两张图纸,来自截然不同的时代,承载着天差地别的命运和目的,此刻却只隔着一层血肉和布料,紧紧地贴在她的心口。它们似乎在她的体温下微微发烫,发出一种只有她能感受到的、无声却惊天动地的轰鸣。
她又掏出那本磨破角的燃油配额本,撕下空白页草草擦拭。纸页上还留着六二年的印记:十二月十七日,省柴油四两,换得半斤高粱米——那是雪梅饿晕在绘图台后,工友们凑的救命粮。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小陈站在跳板阴影里,目光钉在她染血的右手。
他声音干涩。
“辐射检测通过了。但市委要查账,八六年的边贸补贴款... ..”
江雪梅慢慢直起身。
“回哈尔滨。账在保险柜。”
她猛地转过身,剧烈咳嗽着,望向南方。哈尔滨的方向,沉沉的夜幕低垂,但遥远的天际线却被城市边缘那些巨大的、日夜不休的炼钢电炉的火焰,映成一种不安的、挥之不去的暗红色。
她小心翼翼地将沾着血渍的列宁号图纸折叠好,和那个记录着无数饥饿与挣扎、也记录着一次卑微举报的燃油配额本,紧紧塞进贴身的衣袋里。两张单薄的纸页,紧贴着她温热的肌肤,仿佛冰封了一个世纪的江河,终于在黑暗的覆盖下,听到了深处那微弱却执拗的、渴望争流的涌动。
注释:
金相:是指金属或合金的内部结构,即金属或合金的化学成分以及各种成分在合金内部的物理状态和化学状态。
苔藓防腐术:1980年代船工常用黑龙江水藓保鲜果蔬,其抗菌性于2002年获瑞典隆德大学证实。
声频辩钢法:锰钢共振频率约3170Hz,碳钢仅为3152Hz,差异恰为17Hz。(《苏联冶金升学图谱》)
1982年,中苏恢复边境贸易。
1986年,确实存在农产品易货苏联船只,获得特种钢材。(《黑龙江航运志》)
1988年,黑龙江用10万斤西瓜换苏联报废破冰船,拆解出240吨特种钢。(《黑龙江志•边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