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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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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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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二十章 暗流记(6)

6、1946年•岸(秋)

1946年的秋风,已褪去盛夏的燥烈,裹挟着松花江特有的水腥气与北地早来的寒意,扫过道外区低矮连绵的屋脊。灰败的墙皮被崭新的、浆糊未干的“哈尔滨特别市政府”告示覆盖,层层叠叠,如同江岸冲刷沉积的纹理。青天白日旗的残片,如同溃烂的疮痂,蜷缩在泥泞的墙角,被匆匆路过的、穿着崭新灰布军装或干部制服的脚步踩入尘埃。

空气里,尘埃落定的肃杀尚未散尽,底层市井的喧嚣便迫不及待地蒸腾起来。小贩沿街叫卖着新蒸的黏豆包和烤得焦香的土豆,铁匠铺传出叮叮当当修复农具的脆响,空气中混杂着煤烟、马粪、廉价豆油和一种名为“新生活”的、蠢蠢欲动的气息。

郑家的小院,便是这巨大时代漩涡中一个微缩而坚韧的音符。敲打声比以往任何一个秋天都更密集、更富底气。不再是修补破网断桨的苟且,而是带着一种重建的笃定。桐油和松木的清香依旧浓郁,但其中混杂了新刨出的松脂的辛辣和烧红铁件淬水时腾起的、带着铁腥味的白雾。院角堆积的,除了修补渔网的麻丝,更多了从各处搜罗来的、锈迹斑斑或扭曲变形的船用铁件——断裂的锚链环、变形的船舵轴、甚至半截锈蚀的船钟,它们如同战争遗落的残肢断臂,等待着在火焰与铁锤下重获新生。

那条立下汗马功劳的平底驳船,此刻如同一个卸甲归来的老兵,被架在加厚条凳上,享受着彻底的检视与抚慰。船身几处触目惊心的凹痕清晰可见:一道斜贯左舷的深长刮痕,边缘翻卷着被江水泡得发白的木茬,那是呼兰河下游险滩“鬼见愁”暗礁的吻痕;靠近船尾处,几块船板呈现放射状的碎裂和焦黑的灼烧印记,边缘还嵌着几粒变形的、带着铜芯的铅弹头,这是炮艇机枪扫射留下的、死里逃生的勋章。

江铁林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午后偏斜的秋阳下滚动着油亮的汗珠,每一块绷紧的肌肉都随着动作拉伸出充满力量的线条。他正俯身于船尾,右手紧握一把宽厚的平口木工凿,左手持一柄沉重的橡木手锤。凿刃精准地抵在一处因剧烈撞击而略微变形的舵轴承窝边缘。他的眼神专注如鹰隼,呼吸悠长而沉稳,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凿尖与老旧硬木接触的那一点。

“笃!笃!笃!”

手锤敲击凿柄,发出沉闷而富有穿透力的声响。每一次敲击,力道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震裂周围完好的木料,又能将变形处顽固的纤维一点点撬松、复位。凿下的木屑并非纷飞,而是呈细长的卷曲状,带着新鲜的、湿润的木香,簌簌落在他沾满桐油和铁锈的脚边。汗水顺着他的眉弓、鼻梁、下颌汇聚成流,不断滴落,砸在船板上,洇开深色的小圆点,也滴进额头上那道愈发深刻的暗红伤疤里。汗水浸润的伤疤,在阳光下像一条凝固的、暗红色的江流,随着他每一次用力的抿唇而微微抽动,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惊涛骇浪。

院门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打破了小院里有节奏的劳作声。郑大年佝偻着背,正和几个穿着崭新浆洗过的灰布制服、臂戴鲜红“支前委员会”袖章的干部模样的人热切交谈。他布满沟壑的脸上绽放着前所未有的光彩,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惊人,正用他那带着浓重本地腔的语调,激动地比划着院中的驳船。

“……瞧瞧!就这条船!老王(他仍习惯用江铁林的化名)把它从一堆烂木头里拾掇出来!三道岗的冰排没吞了它,国民党的炮子儿也没啃动它!硬是闯过‘黑鱼泡子’,把救命的‘山货’(他刻意压低声音)送到了三姓!那江道,嘿!夜里走,跟摸着阎王爷的鼻子尖跳舞似的……”

为首一人,身形精瘦如铁,面容黧黑,风霜刻入每一道皱纹。空荡的左袖管用一根洗得发白的军用布带整齐地扎在腰间——正是赵长河!他比去年冬天在集贤屯土屋里相见时更显清癯,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依旧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锐利不减,此刻却浸润着一种明朗的、发自内心的暖意。他手里拿着一卷用红绸带系着的、厚实的纸卷,耐心听着郑大年带着浓重口音的讲述,不时颔首,目光扫过驳船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时,眼底深处掠过不易察觉的痛惜与骄傲交织的复杂光芒。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干事,一个捧着个盖着红布的搪瓷托盘,另一个拿着笔记本,眼神里充满敬佩地记录着。

“铁林!别忙活了!快过来!”

郑大年瞥见江铁林直起身擦汗,连忙提高嗓门招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自豪。

江铁林放下凿子和手锤,粗粝的掌心在裤腿上随意抹了抹汗水和木屑,带着一丝疑惑和劳作后的疲惫,大步走了过去。目光落在赵长河手中那卷醒目的红纸上,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胸腔里那颗心不由得加快了跳动。

“江铁林同志!”

赵长河的声音陡然拔高,洪亮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正式场合特有的穿透力,瞬间将院子里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包括灶间门口那个一直安静观望的小小身影。他上前一步,仅存的右手利落地解开红绸带,双手郑重地展开那卷厚实的纸张——那是一张用上好的、挺括的朱红宣纸书写的奖状!浓墨饱蘸,力透纸背,崭新的油墨味混合着纸张的清香扑面而来。

奖 状

江铁林同志:

在伟大的东北解放战争中,你以高度的阶级觉悟和英勇无畏的革命精神,不避艰险,出生入死,多次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出色完成支前运输任务,为保障前线供给、支援人民解放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其事迹体现了工人阶级大公无私、艰苦奋斗的崇高品质,堪称模范!

经哈尔滨特别市人民政府支前委员会评定,并报请市政府批准,特授予江铁林同志“支前模范”光荣称号!

望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为建设新哈尔滨、新中国再立新功!

哈尔滨特别市人民政府支前委员会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月(加盖鲜红大印)

“支前模范”四个擘窠大字,如同四块烧红的烙铁,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滚烫的温度,狠狠地、不容抗拒地烙印在江铁林的心窝之上!他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僵立在原地!周遭的一切喧嚣——郑大年激动的絮叨、干部们赞许的目光、甚至秋风吹过屋檐的呜咽,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耳中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狂野的搏击声!

额头上那道旧伤疤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灼痛,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破碎而惊心的画面:三道岗冰排地狱震耳欲聋的咆哮与吞噬小舢板的冰冷漩涡;浓雾中炮艇探照灯如同死神镰刀般刺破黑暗、子弹呼啸着擦过船舷激起浑浊水柱的死亡气息;驳船在湍急的“黑鱼泡子”暗礁群中如履薄冰、船底沉闷撞击带来的心惊肉跳;三姓联络点芦苇荡里,接应同志看到伪装“原木”里完好药品时那瞬间亮起的、如同星火般的希望眼神。那些浸透了冷汗、江水、恐惧与拼死一搏的瞬间,那些在黑暗中咬牙坚持、几乎耗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的挣扎,此刻,都凝聚成了眼前这张红纸上这滚烫的、沉甸甸的四个字!

郑大年早已是老泪纵横,他用粗糙如树皮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布满沟壑的脸颊却笑得如同盛开的秋菊,一个劲地对着那几个干部重复:

“好!好啊!铁林!给咱码头上的苦哈哈争了大光了!给咱船工这门手艺争了大脸了!”

几个年轻的支前委员会干事也由衷地用力鼓掌,看向江铁林的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

赵长河上前一步,将那张承载着无上荣光与沉甸甸份量的朱红奖状,无比郑重地交到江铁林手中。当江铁林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指触碰到那光滑、挺括的纸面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那薄薄一张纸,此刻竟重得让他结实的手臂都微微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锁在那鲜艳的朱红底色、那浓黑遒劲的墨迹、那枚象征着新生政权权威的鲜红大印上。喉咙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混着沙砾的棉絮死死堵住,酸胀得发痛,一个字音也挤不出来。巨大的荣誉感如同灼热的岩浆,冲刷着他饱经风霜的灵魂,可与此同时,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后怕,以及为这份荣誉所付出的一切代价——兄长的牺牲、自身的伤痕、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悸,都化作汹涌的酸楚浪潮,猛烈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想起了沉入松花江底、承载着开春第一缕微薄希望的李家小舢板;想起了怀中那包曾被泥污冰水浸透、带着屈辱与冰冷意味的“报酬”;更想起了紧贴胸口那枚冰冷的、指针永远焊死在正北方向的黄铜罗盘。这一切的颠沛流离、血泪交织,仿佛都在此刻,在这片饱经战火、终于迎来解放的土地上,在这张鲜艳的奖状前,找到了一个沉重、坚实、带着无限慰藉却又令人鼻酸的落点。

“铁林同志,”

赵长河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了许多,却蕴含着千钧的力量和一种近乎滚烫的温度。他仅存的右手用力地、再次拍了拍江铁林的肩膀,那力道沉稳依旧,传递着无言的信任与厚重的情谊。

“这‘支前模范’四个字,不是纸上的墨,不是盖上的印!这是你用命,用血,用汗,一寸一寸在松花江的浪尖上、在敌人的枪口下漂出来的!是你给南满火线上那些缺医少药、流血牺牲的兄弟们,送去救命药、御寒衣、活下来的指望换来的!组织上记着!党记着!千千万万翻身解放的老百姓,都记着!”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目光扫过小院,扫过那条伤痕累累的驳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未来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如今!哈尔滨解放了!头顶这片天,是咱工人、农民、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天!脚下这条松花江,是咱新中国的江!是咱建设家园、奔向好日子的血脉!把腰杆挺直了!把咱这码头拾掇得更亮堂!把咱这船造得更结实!往后,不是给鬼子运大豆!不是给资本家卖苦力!是给咱自己的新国家运粮!运煤!运盖工厂、修铁路、让娃娃们有书念的好光景!”

这一番话,如同点燃了堆积已久的干柴,瞬间让小小的院落沸腾起来!郑大年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只能不住地用袖子擦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几个年轻干事更是热血沸腾,巴掌拍得通红。连空气中弥漫的桐油和铁锈味,似乎都带上了一种昂扬的、新生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带着迟疑和试探的脚步声,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珠,从灶间门口的阴影里响起。

所有的喧闹、掌声、激昂的话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按下了暂停键。院子里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惊讶与小心翼翼的期待,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小雪梅站在门槛内侧那片被屋檐分割出的明暗交界处。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对她瘦小身形来说过于宽大的旧棉袄,袖口和下摆磨损得起了毛边。然而,小脸上曾经如同阴霾笼罩的、病态的苍白,此刻已被健康的、属于孩童的淡淡红晕所取代,如同初春枝头悄然绽放的蓓蕾。那双曾经盛满了无边无际黑暗与惊惧的大眼睛,此刻虽然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生生的羞赧,却如同被一场透雨彻底洗刷过的天空,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明亮。那层厚重的、隔绝世界的冰壳已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无限好奇和对崭新世界无限渴望的试探光芒。

她的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只被无数个日夜摩挲得光滑油亮、棱角都变得圆润的松木小船。那是她穿越恐惧深渊时唯一的浮木,此刻却更像一个见证成长的旧友。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被众多的目光吓得立刻缩回安全的阴影,或是将小脸深深埋进棉袄里。她只是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蝶翼般轻轻颤动,两只小手无意识地用力绞着过于宽大的棉袄衣角,指节微微发白。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她抬起了一只穿着破旧却刷洗得很干净布鞋的小脚,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坚定,迈过了那道高高的、象征着她内心藩篱的门槛。

一步,踏入了秋日午后毫无保留的、灿烂的阳光里。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给她枯黄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照亮了她苍白小脸上那层健康的红晕,也让她清澈眼眸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勇敢,变得无比清晰。她依旧微微低着头,目光先是飞快地、带着小动物般的警觉,扫过院子里那些陌生的、穿着灰布制服的身影,扫过他们脸上善意的笑容和鼓励的目光。最终,如同被最强大的磁石吸引,她的目光牢牢地、一眨不眨地定格在了江铁林身上。

他手中那张如同火焰般鲜艳夺目的大红奖状上;

他额头上那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刻、如同功勋烙印般的暗红伤疤上;

他那双因为巨大情感冲击而微微泛红、此刻正难以置信地回望着她的、饱经风霜的眼睛上。

院子里陷入了绝对的寂静。连风声都仿佛停滞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如同模糊的背景音。

郑大年紧张地攥紧了拳头,赵长河锐利的眼神也柔和下来,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都会惊飞这只刚刚鼓起勇气、从漫长冬眠中探出头来的小小蝴蝶。

江铁林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他握着奖状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湿滑。他紧张万分地看着沐浴在阳光中的雪梅,看着她清澈眼眸里映出的自己狼狈而激动的脸,巨大的狂喜与同样巨大的担忧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他害怕,害怕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喧闹和众多陌生的面孔,会再次成为惊扰的雷霆,将这只刚刚展开脆弱翅膀的蝴蝶,重新打回那个冰冷、封闭、只有无尽黑暗和恐惧的茧中。

小雪梅在距离江铁林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这个距离,既不会太近带来压迫,又足以让她看清眼前的一切。她微微仰起小脸,让秋日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她的面庞。那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如同两汪映照着蓝天白云的湖水,清晰地倒映着江铁林的身影——那个浑身汗水与木屑、额头带疤、手握红纸、激动得微微颤抖的“二叔”。

她的嘴唇轻轻地抿了抿,又松开,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积蓄着全身的勇气。院子里静得只剩下阳光流淌的声音和远处模糊的市声。

时间在无声的期盼中,仿佛被拉长成了永恒。

终于!

在所有人几乎要窒息的等待中,小雪梅伸出了那只一直紧紧抱着松木小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小手。不是指向那张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奖状,也不是指向那道记录着无数惊险的伤疤。那只小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初生嫩叶般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稳稳地向前探出,轻轻地、轻轻地拉住了江铁林垂在身侧那只粗糙、沾满汗水和深褐色木屑的大手!

指尖触碰的刹那,江铁林浑身如遭电击,猛地一颤!

“二叔……”

一声清晰、柔软,带着久违的、属于孩童的温糯气息,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小的骄傲的声音,如同初春解冻的冰凌,第一滴清泉滴落在沉寂一冬的石头上,清脆地、清晰地在小院里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回家吃饭了。郑爷爷熬了鱼汤,放了……放了新摘的野葱,可香了。”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奶声奶气的余韵,却像一道最温暖、最纯净的阳光,瞬间穿透了所有的荣誉、伤痕、过往的沉重与时代的喧嚣,直抵在场每一个人心中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

江铁林浑身剧震!巨大的、纯粹的、如同洪水决堤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所有的顾虑、所有的坚强伪装!他再也无法抑制,手中的大红奖状无声地滑落在地,沾上了些许尘土也浑然不觉!

他猛地蹲下身,高大的身躯瞬间矮了下去,视线与雪梅齐平。他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双手,不是去拥抱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用自己的大手,紧紧包裹住了雪梅那只拉住他的、冰凉而无比柔软的小手!

粗糙与细腻,冰冷与温热,布满伤痕的过去与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深沉的守护与脆弱的依赖,一个男人拼尽一生力气搏来的荣光与一个小女孩穿越无边黑暗寻回的安宁。在这一刻,在这双紧紧相握、传递着彼此温度与心跳的手中,在松花江畔这个弥漫着桐油、松木和新生气息的小院里,在哈尔滨解放后第一个金色的、充满希望的秋天里,无声地、完美地交融、和解。

江铁林抬起头,泪水早已如同开闸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木屑,顺着他饱经风霜、刻满艰辛痕迹的脸颊肆意流淌,大颗大颗地滚落。滚烫的泪珠砸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也砸在脚下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终于挣脱枷锁、迎来新生的土地上。他哽咽着,喉头剧烈地滚动,破碎的音节混合着滚烫的泪水,用力地、重重地点头。

“好……好……回家……二叔回家……喝……喝雪梅说的鱼汤!喝放了野葱……香喷喷的鱼汤!”

郑大年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如释重负的呜咽,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却又绽放出比秋阳还要灿烂的笑容,他用力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赵长河深邃的眼窝里也微微湿润,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桐油清香的空气,嘴角勾起一个无比欣慰的弧度。几个年轻的干事也红了眼眶,相视而笑,用力地鼓起掌来。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小小的院落,将驳船伤痕累累的船体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将新刨出的木屑染成点点碎金。桐油特有的浓郁清香,混合着松木新鲜的气息,还有灶间隐约飘出的、带着野葱辛香的鱼汤味道,在清爽的秋风中弥漫开来,交织成一种劫后余生、破浪归航、终于抵达坚实岸边的、无比踏实而温暖的烟火气息。

在院角那个堆满工具和木料的简陋木工台上,静静地躺着一只刚刚雕琢成型、尚未打磨光滑、也未曾涂抹桐油的新船模。船身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龙骨粗壮坚实。那是江铁林前些日子,特意托人从沉没在松花江三道岗冰水中的李家舢板残骸里,打捞上来的一块浸透了江水、血汗与岁月沧桑的旧船板。他亲手用斧子劈开,用刨子削平,一刀一刀,带着对逝去岁月的复杂心绪和对未来的无限期许,精雕细琢而成。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沐浴着金色的阳光,等待着被砂纸细细打磨去所有毛糙,等待着被滚烫的金色桐油一遍遍浸润渗透,焕发出温润而坚韧的光泽,然后,驶向那片终于不再被硝烟与阴霾遮蔽的、辽阔而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江天。

注释:

1946年,5月四平保卫战期间,确实有大批药品通过松花江水路运往南满,很多船工牺牲在轰炸中。(《东北解放战争》)

1946年,7月哈尔滨特别市政府确实表彰过运输战线模范。(《哈尔滨近代历史大事件》)

1946年.10月松花江航运恢复,哈尔滨成立航运公司。(《哈尔滨近代历史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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