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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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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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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铸:松花江上的工业密码》连载

第四章 铁船记(4)

4、 1905年•沉船造舰(春)

         这一年松花江的春汛来得比往年更凶猛。

四月底,江面还封着青灰色的冰壳,夜里能听见冰层底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像有巨兽在翻身。到了白日正午,太阳照在冰面上,冰壳底下便涌动起浑浊的暖流。终于在某天正午,一声裂帛似的巨响从江心炸开,巨大的冰排被江水拱起、错位、撞击。碎裂的冰块裹挟着泥沙翻滚,沉闷的撞击声如同大地的心跳,整个江面都在震颤。

开江了!

码头上,江大川蹲在摇摇欲坠的跳板尽头,手里捏着一块冰。冰碴子刺进他掌心的老茧,他浑然不觉,只盯着江心那几艘冒着黑烟的俄国炮舰。铁灰色的舰身像几块巨大的生铁砣子压在江面上,粗短的烟囱喷吐着浓烟,仿佛几头不知餍足的钢铁巨兽。舰首飘扬的双头鹰旗猎猎作响,像某种无声的嘲弄。

“大川哥,”身后传来压低的声音,是同乡赵三锤。

他顺着江大川的目光望去,啐了一口,“狗日的毛子船,又多了两条。”

江大川没应声,目光扫过那些炮舰粗短的炮管,最终落在其中一艘稍显破旧的运煤船“松花江号”上。它笨拙地停靠在主舰队外侧,像个灰头土脸的仆役。就是它了。他攥紧了手中的冰,直到刺骨的寒意变成一种灼痛。

那年,就是这艘船运来了那些绞死劳工的绞索架,俄国监工维克托——那个怀表链子总爱抽人脸的白胖子——站在船头,得意洋洋地指着岸上吊着的十具尸体,用生硬的中国话喊着:“看见没有?反抗,死!”那十具在寒风中僵硬摇晃的身体,深深地刻在江大川心里——这几年,他偷学俄国人的铆接技术,用鱼油弄垮起重机,还有那本染血的《船用钢板手册》。

黑暗中,那双眼睛死死地望着江上未熄的航标灯

“东西都备下了?”江大川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锈。

赵三锤凑近些,从怀里小心地摸出两个油纸包,“备好了,鱼油,按你说的,熬得又稠又腥。还有这包,盐粒子,上好的大青盐,磨得细细的。”

他眼睛里又有种豁出去的狠劲,“够那些铁王八喝一壶的!”

江大川接过油纸包,掂了掂,分量很沉。他抬头望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没有风,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翻腾上来的土腥气和冰凉的湿意。傍晚,会有浓雾。老天爷也在帮忙。

三天前,俄军强征码头上所有五十岁以下的劳工随舰运煤。告示用生硬的汉语写着:“征召苦力,日薪十戈比,抗命者以通日罪论处。”江大川的名字赫然在列。当时,赵三锤一边用豁口的陶碗舀起凉水,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咽:“这是要咱们去旅顺填炮灰呀!小日本在海上专打俄国运兵船!”

“大川哥,你得拿主意!” 赵三锤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冰凉。

江大川正用半块磨石打磨一截生锈的铁钎。他抬起眼看着赵三锤。

“想活命,得先让‘松花江号’沉了”江大川的声音比冰排撞击码头更冷。

寅时三刻,浓雾如约而至。它从江面上升腾起来,先是丝丝缕缕,很快就连成一片,无声无息地吞噬了码头、船只,还有远处哈尔滨城里那些新冒尖的俄式屋顶的轮廓。探照灯的光柱在浓雾中徒劳地扫射,像蒙着厚纱的独眼,只能照出几步开外翻滚的乳白。

江大川像一条贴着江岸游动的鱼,悄无声息地滑进冰冷刺骨的江水里。

初春的江水裹挟着细碎的冰碴,瞬间刺透了他单薄的破夹袄,针扎似的刺进骨头缝里。他打了个激灵,牙关紧咬,强迫自己适应这噬骨的寒。嘴里早含了一小截空心芦苇管,此刻成了他唯一的生命线。他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入浑浊的江水中,只留那截细小的芦管在水面上,随着他的移动,在浓雾和夜色掩护下,几乎不留痕迹。

浑浊的江水阻碍了他的视线,只能凭借记忆和对水流的感觉摸索前行。水下是另一个世界,寂静得可怕,只有水流掠过耳膜的嗡鸣。巨大的船体黑影如同水下蛰伏的山峦,压迫感十足。他摸到了“松花江号”粗糙的船底,附着的水草滑腻冰冷。他顺着船体摸索,寻找着记忆中的位置——底舱附近那个隐蔽的注水阀检修口。

他的手指触到了冰冷的铸铁盖板,边缘已有些锈蚀。他掏出随身带着的粗铁钎和一小块废钢料,用钢料垫着,铁钎对准盖板边缘的锈蚀缝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撬!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水下异常刺耳。江大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在水中,凝神细听。水面上只有江水拍打船身的单调声响,并无其他异动。他定了定神,继续用力。锈蚀的盖板终于松动了,被他小心翼翼地卸了下来,露出黑洞洞的检修口。一股混合着煤灰、铁锈和淤泥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

他迅速从腰间的油布包里掏出那包腥稠的鱼油,摸索着涂抹在阀门的橡胶密封圈和金属咬合面上。冰冷的油膏散发着浓烈的腥气,滑腻腻地粘在手指上。接着是那包磨细的大青盐,他像撒播种子一样,将盐粒仔细地洒在涂了鱼油的金属部件上。盐粒落在鱼油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做完这一切,他摸索着找到旁边的主消防水管接口。这些粗大的铸铁管道,本是用来灭火的,此刻却成了他复仇的工具。他用力旋开接口的盖子,冰冷的水流立刻涌出,冲击着他的手臂。他调整好角度,将汹涌的消防水柱对准了那个刚刚被他动过手脚的注水阀检修口!

浑浊的江水猛烈地灌入那个黑暗的孔洞。江大川能感觉到手中水管的剧烈震动,仿佛一条被激怒的巨蟒在挣扎。水下的声音变得混乱而巨大,水流冲击金属的哗啦声,还有某种沉闷的、从船体内部传来的金属扭曲的呻吟。他死死攥着水管,冰冷的江水早已让他四肢麻木,但胸中的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时间似乎变得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松花江号”庞大的船体开始发生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法阻挡的倾斜。一种不祥的、金属结构承受巨大压力时发出的“吱嘎”声从船体深处传来,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

成了!

他猛地松开消防水管,那粗大的管子立刻像脱缰的野马般在水中狂乱地甩动起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艘在黑暗中呻吟着倾斜的巨船,毫不犹豫地转身,奋力向岸边游去。肺里的空气早已耗尽,冰冷的江水呛进口鼻,视线开始模糊,但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游回去!必须游回去!

江大川是被浓烟和混乱的喧嚣惊醒的。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冰冷的江滩泥泞里,浑身湿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远处江心,“松花江号”已经完全倾斜,像一个醉倒的巨人,船尾高高翘起,露出锈迹斑斑的螺旋桨。浓烟和蒸汽从船体多处猛烈地喷涌出来,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撕破了浓雾的帷幕。探照灯的光柱在烟雾中疯狂地扫射、晃动,像受惊野兽的眼睛。

水面上一片混乱。落水的俄国水兵穿着厚重的呢子军装,在冰冷的江水中徒劳地扑腾、挣扎,发出惊恐的呼救。划艇的影子在浓烟和探照灯光柱的缝隙中穿梭,俄语的叫骂、命令和绝望的哭喊混杂在一起。岸上,更多的俄国士兵被惊动,杂乱的脚步声和枪械碰撞声由远及近。

江大川趴在冰冷的泥泞里,一动不动,像一块江边的石头。冰冷的泥水紧贴着他的脸颊,刺骨的寒意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那片混乱的中心。浑浊的江面上,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身影正狼狈地抱着一块漂浮的木板,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正朝着驶近的救生艇用俄语嘶喊着什么。

江大川的视线死死锁住那个身影。他默默地数着:

“一、二、三……” 落水的俄国水兵在冰冷刺骨的江水里挣扎,像下锅的饺子。

“四……五……” 一个水兵被翻涌的浪头吞没,再没浮起来。

“六……” 又一个被倾覆的小艇压入水下。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每一个数字都像冰冷的铆钉,狠狠钉进他记忆深处那幅血腥的画面——码头上,那十具被绞索勒紧脖子、在寒风中僵硬晃动的同胞尸体。

还少七个!!!

一股混杂着复仇快意和巨大悲怆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硬生生将那股翻腾的情绪压了回去。还不够,远远不够。

“松花江号”巨大的残骸像一头搁浅的钢铁巨鲸,斜插在离岸不远的浅滩上,船尾高高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船头则深陷在浑浊的江水泥沙里。江水拍打着它裸露的、扭曲变形的钢铁肋骨,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

几天后,当俄国人终于放弃打捞,留下几具水兵尸体和一片狼藉撤走时,江大川带着十几个最信得过的兄弟,驾着几条破旧的舢板,划向了那片钢铁坟场。

“当心锈板!”赵三锤吼着撬开扭曲的舱门。幽暗货舱里,半截水兵尸体卡在煤堆中,腐肉与煤渣凝成紫黑硬块。众人屏息搬运钢板时,江大川的撬棍突然撞到异物——

煤灰簌簌滑落,露出半截金链。

那不是维克托的怀表吗。

表壳嵌着煤屑,齿轮被凝血锈死,玻璃裂痕如蛛网蔓延。江大川用衣角擦去污渍,双头鹰徽章在阳光下刺得他眯起眼。表盖内侧刻着三行小字:

圣彼得堡造船厂 №.1892-07

赠维克托•伊万诺维奇

愿伏尔加河保佑你

“狗东西的血倒是挺红。”赵三锤啐道。江大川沉默地将怀表揣进怀中,冰冷的金属贴着心口,像埋了块冰。

水下作业异常凶险,巨大的船体残骸在江流的冲击下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倾覆或坍塌。断裂的钢板边缘像锋利的巨刃,扭曲的管道如同择人而噬的蟒蛇。浑浊的江水能见度极低,只能靠摸索。冰冷的江水无情地汲取着他们的体温,每一次下潜都是与死神的擦肩。

“大川哥!这边!”赵三锤的声音透过水面,瓮声瓮气。

他浮上来换气,脸色冻得青紫,指着水下某个方向,“有块好板子!够厚实!”

江大川深吸一口气,再次扎入刺骨的水中。他顺着赵三锤指的方向摸索,手指触到了一块巨大的钢板。它斜插在泥沙里,足有半寸厚,丈余长宽。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和水生物,但敲击之下,声音依旧沉实,是好钢!他心中一阵激荡,示意同伴递下绳索和撬棍。

七八个人在水下合力,用粗麻绳捆住钢板,再用撬棍一点点撬动它深陷泥沙的边缘。冰冷的江水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每一次用力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终于,巨大的钢板在众人拼死的努力下脱离了束缚,被绳索拖拽着,缓缓浮向水面。当它终于被拖上舢板,发出沉重的闷响时,所有人都瘫倒在船板上,大口喘着粗气,嘴唇冻得乌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但眼神里都燃烧着同样的火焰——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钢铁!

接下来的日子,这片浅滩成了他们的战场。冒着被俄国巡逻队发现的巨大风险,江大川带着这群衣衫褴褛的汉子,如同蚂蚁搬家,一点点切割、搬运着“松花江号”的残骸。没有大型机械,只有最原始的铁锤、钢钎、撬棍和粗壮的麻绳。他们用铁锤和钢钎在选定的钢板上凿出孔洞,穿上绳索,十几个人喊着低沉的号子,在泥泞的浅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拖拽。沉重的钢板在泥水中犁开深深的沟壑,汗水、泥水和偶尔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

“嘿——哟!嘿——哟!”

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声在空旷的江滩上回荡,压过了江水的呜咽。这号子声里没有歌词,只有最原始的力量和对未来的孤注一掷。每一次拖拽,每一次撞击,每一次在冰冷的江水中搏命,都是为了那艘尚未成形的船——一艘属于他们自己的船。

打捞上来的钢板堆积在江大川他们秘密选定的岸边洼地,像一座黑沉沉的铁山。然而,问题接踵而至。这些俄国船用钢板,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多年,又被大火焚烧扭曲,早已变得极其脆硬。赵三锤用尽力气抡起大锤砸向一块钢板边缘,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钢板边缘应声崩掉一大块,断面像破碎的瓷器,布满放射状的裂纹。

“他娘的!这毛子钢是纸糊的?一砸就碎!这还造个球的船!”赵三锤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看着手里的断口,又急又气。

绝望的气息开始在人群中弥漫。几个汉子蹲在冰冷的钢堆旁,眼神黯淡。好不容易得来的钢铁,难道真成了无用的废铁?

江大川沉默地蹲在崩裂的钢板前,粗糙的手指仔细摩挲着那参差的断口。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脆硬。他想起小时候在山东老家,听老铁匠念叨过,铁太硬太脆了,得“回回火”。可眼下哪来的炉子?就算有,这么大块的钢板,怎么烧?怎么锻?

“柞木炭……”他喃喃自语,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东北山林里有的是硬木,柞木烧成的炭,火头硬,温度高,而且烟少。老辈人传说,用柞木炭火慢慢煨烧铁器,能让它去去“火气”,变得柔韧。

“三锤!”江大川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带几个人,进山!伐柞木!烧炭!要快!”

伐木、挖炭窑、烧炭。又是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几天后,洼地里堆起了小山般的柞木炭,黝黑发亮,散发着木质燃烧后特有的焦香。

江大川指挥众人在洼地里挖出一个狭长的浅坑,将一块巨大的船用钢板架在坑上。坑底铺满厚厚的柞木炭,点燃。没有鼓风机,他们就轮流用巨大的蒲扇对着炭坑底部预留的风口拼命扇风。

“呼——呼——”

蒲扇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炭坑里的柞木炭被风催动,火苗由暗红渐渐转为炽白,散发出逼人的热浪。灼热的空气扭曲了视线,汗水刚从额头渗出,立刻就被烤干。钢板在炭火的舔舐下,颜色由暗黑慢慢转为深红、橘红,最后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亮黄。

“停扇!”江大川紧盯着钢板的颜色变化,嘶声喊道。扇风的人立刻停下,退到一边大口喘息。灼热的气浪烤得皮肤生疼。

江大川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桶冰冷的江水。他没有立刻泼上去,而是死死盯着那块烧得发亮、仿佛要熔化的钢板。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钢板在高温下发出的细微嗡鸣。

就在钢板中心那最亮的一点开始有微微流动迹象的瞬间!

“泼!”江大川一声暴喝!

“哗啦——!”

冰冷刺骨的江水猛地泼在烧得通红的钢板中心!

“嗤——!!!”

震耳欲聋的淬火声猛然炸响!一股浓密的白雾裹挟着刺鼻的铁腥味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整个洼地,热浪与寒流激烈地碰撞、翻滚!

白雾渐渐散去。众人围上前去,只见那块巨大的钢板中心被淬火的地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黑色云纹,像被闪电劈过的印记。江大川拿起铁锤,小心翼翼地敲击那块淬过火的区域边缘。

“当……”

声音不再是那种令人心头发冷的脆响,而是变得沉实、浑厚,带着一种坚韧的余韵!

“成了!”赵三锤激动地大吼一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钢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人群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火光映照着一张张被烟熏火燎、汗水浸透却无比振奋的脸庞。柞木炭的火光,照亮了绝境中的一条生路。

船坞选在远离码头的一处隐蔽江湾,三面被土丘和稀疏的柳树林遮挡。巨大的龙骨已经用最粗壮的百年柞木架设起来,像一条巨兽的脊梁,沉默地卧在江滩上。

真正的考验开始了——铆接。那些从沉船残骸中切割下来、又经过柞木炭火淬炼的钢铁板材,需要一块块严丝合缝地铆接在骨架上,才能成为真正抵御风浪的船壳。这需要难以想象的精准和力量。

江大川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和泥浆混在一起,在初春的寒气里蒸腾着白气。他站在龙骨旁,粗糙的大手仔细抚摸着两块钢板的对接边缘,眉头紧锁。旁边的赵三锤和另一个汉子,一人手持沉重的铆钉枪,一人握着同样沉重的顶铁(一块厚重的半球形铁墩,用于在钢板背面顶住铆钉头)。铆钉枪的结构简单却粗犷,主体是一根头部带凹槽的实心钢筒,里面装着待铆的烧红铆钉,尾部则是沉重的击打铁砧。

“这里,再磨掉一丝!”江大川指着对接处一个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凸起,声音斩钉截铁。负责打磨的汉子立刻拿起粗粝的磨石,火花四溅中,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彻江湾。汗水顺着汉子紧绷的脊背滚落,滴在冰冷的钢板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气。

终于,对接处平整如镜。江大川亲自用钳子夹起一颗烧得通红、如同小太阳般的铆钉。那铆钉足有半尺长,拇指粗细,头部圆润。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似乎都在扭曲。他精准地将铆钉插入预先钻好的孔洞。烧红的钉杆穿过两层钢板,尾部从另一侧探出头来。

“快!”江大川低吼。

握顶铁的汉子立刻将沉重的半球形顶铁死死抵在钢板背面露出的铆钉头上,全身的力气都压了上去,手臂的肌肉块块隆起,青筋暴跳。与此同时,赵三锤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握铆钉枪沉重的木柄,将枪头前端的凹槽对准钢板正面那颗烧得通红的铆钉头部。

“嘿——!”

赵三锤吐气开声,全身力量瞬间爆发,腰部猛地一拧,带动双臂,将沉重的铆钉枪高高抡起,再狠狠砸下!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如同巨锤擂响了天鼓!整个船坞似乎都为之震颤!烧红的铆钉头部在巨力撞击下瞬间变形、延展,炽热的火星如同金红色的暴雨,猛烈地向四周迸射飞溅!有的火星溅到赵三锤赤裸的手臂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红点,他恍若未觉,眼神死死盯着铆钉。

撞击的瞬间,巨大的反作用力通过铆钉枪的尾砧传递回来,震得赵三锤虎口发麻,双臂剧颤。但他咬紧牙关,凭着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和一股狠劲,再次抡起铆钉枪!

“当!!!”

第二击!铆钉头更加扁平,紧紧贴合住钢板,将滚烫的能量和巨大的力量传递开去。抵在背面的顶铁传来剧烈的震动,握顶铁的汉子身体被震得晃了晃,闷哼一声,双脚在泥地上蹬出深坑,死死顶住!

“当!!!”

第三击!声音更加沉实厚重。通红的铆钉头部在连续重击下彻底变形、延展、冷却,最终牢牢地“咬”死了两层钢板,将冰冷的钢铁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永久地融合在一起。铆钉头冷却后呈现出一种沉稳的暗红色,与周围黝黑的船板形成鲜明对比,像一个坚固的钢铁烙印。

一颗,又一颗。单调而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江湾里持续不断地回响。从清晨到日暮,江滩上回荡着这原始而雄浑的乐章:

“当!——当!——当!——”

每一声“当”都伴随着火星的怒放和汉子们压抑的嘶吼。汗水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汇成溪流,滴落在滚烫的钢板和冰冷的泥地上,蒸腾起缕缕白烟。粗重的喘息声,铁锤砸在钢铁上的轰鸣声,钢板受力的嗡鸣声,还有汉子们偶尔爆出的简短号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力量感的节奏。

这节奏,竟隐隐与江大川记忆深处、山东老家黄河滩上打夯汉子们那苍凉悲壮的夯歌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嘿——哟嗬!加把劲那个——嘿哟!”

“抬起那——石夯!——砸个坑哟——嘿哟!”

那是深植于血脉中的、属于劳动者的节奏,是筋骨与大地对抗、向命运抗争的呐喊。此刻,在这遥远的松花江畔,这节奏融入了钢铁的撞击声里,仿佛古老的魂灵在钢铁的躯壳中苏醒、咆哮!

江大川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抬起头。夕阳的余晖穿透江湾上空稀疏的柳枝,洒在初具雏形的船壳上。那些黝黑的、带着俄文原厂标记的钢板,那些崭新的、泛着蓝黑色云纹的淬火钢板,还有那一排排整齐的、暗红色的铆钉,在金色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粗粝的美感。这艘尚未完工的船,像一头从泥泞和烈火中诞生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匍匐在江岸边,带着一身新旧交织的伤疤和无比坚韧的力量,等待着破水而出的那一刻。

又过了近一个月,当松花江彻底解冻,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残冰和枯枝,浩浩荡荡奔涌而下时,“不屈号”终于迎来了下水的日子。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喧天的锣鼓。只有十几个衣衫褴褛、面容疲惫却眼神灼热的汉子,以及他们匆匆赶来的、同样面黄肌瘦的家人。船体被涂抹了厚厚的桐油和鱼油混合的防水膏,在阳光下泛着乌沉沉的光泽。船身线条简洁而粗犷,最引人注目的,是船艏正下方那块最大的钢板——上面还清晰地保留着当年“松花江号”上一块俄文铭牌被强行拆下后留下的凹痕和几处扭曲的铆钉孔。江大川没有选择修复它,反而用工具将那凹痕的边缘敲打得更加清晰,让它像一个无法磨灭的伤疤,烙印在新生的船体上。耻辱的印记,成了不屈的勋章。

几条粗壮的圆木被垫在船底,一直延伸到江水中。汉子们和他们的家人一起,用肩膀顶,用绳索拉,用撬棍撬。

“一!二!走啊——!”

赵三锤嘶哑的号子声响起。

“嘿——哟!”

众人齐声应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沉重的船体开始沿着圆木滑道缓缓移动,越来越快,船头犁开岸边的浅水和淤泥。

“轰隆——!”

一声巨大的水响,“不屈号”巨大的船头猛地扎进浑浊奔流的松花江中,激起冲天的浪花!船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稳稳地浮在了水面上!成功了!

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和哭泣。女人们相互搀扶着,抹着眼泪。孩子们在泥水里蹦跳。汉子们则瘫倒在岸边,望着江水中那艘属于他们自己的、真正的船,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露出了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近乎纯真的笑容。

江大川没有欢呼。他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踏着船工们临时搭起的跳板,登上了“不屈号”的甲板。甲板宽阔而粗糙,还残留着新木和桐油混合的气息。他走到船艏,停下脚步。脚下,正是那块带着耻辱凹痕的钢板。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那冰冷的、带着历史伤痕的钢铁纹路,像是在抚摸一道陈年的伤疤。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枚沉甸甸的金怀表——维克托的怀表,表壳上还沾着江底的污泥。

他沉默地注视了怀表几秒,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然后,他手臂猛地一挥,用尽全身力气,将怀表掷向船艏外翻滚的江水!

金黄色的弧线一闪而逝。

“噗通。”

一声轻微的落水声,怀表消失在浑浊的江流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江大川直起身,目光投向辽阔的江面。夕阳沉向远方的地平线,将浩瀚的江水和天空都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奔腾的江流仿佛熔化的铜汁,浩浩荡荡,奔涌不息。巨大的冰块在江心沉浮、碰撞,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就在这金红色的洪流之上,就在这开江的冰排之间,无数的光点在水汽和冰晶的折射下跳跃、闪烁,形成一片流动的、梦幻般的七彩光晕,笼罩在“不屈号”黝黑的船身上。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新生的铁锚。松花江浩荡的水流撞击着崭新的船体,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呜咽。这呜咽声,在他耳中,竟奇异地与记忆中那艘沉没的“松花江号”蒸汽泄压的嘶鸣,隐隐重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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