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铁林没有走向相对热闹的城区,拐进了道外区一片相对僻静、房屋损毁稍轻的街区。这里的居民多是些底层的手工业者和逃难来的外乡人,鱼龙混杂,反而在混乱中多了一丝生存的缝隙。最终,他在一条堆满杂物的小巷尽头,停在了一扇油漆斑驳、贴着褪色东正教圣像的木门前。
他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阵迟缓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核桃般的俄罗斯老太太的脸探了出来,浑浊的蓝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疲惫。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旧披肩,屋里飘出一股烤面包和廉价烟草混合的味道。
“玛利亚大娘……”
江铁林用生硬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俄语称呼道,这是他能记住的少数几个俄语词之一。
“我是小雪梅的二叔。”
老太太玛利亚眯着眼,借着门缝的光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她没有多问,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她侧开身体,让出了门口的空间,用带着浓重俄语腔的东北话含糊地说:
“进来吧……外面冷。”
他走到床边,蹲下身,平视着小雪梅惊恐的眼睛。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一只冰凉的小手,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而坚定:
“雪梅,不怕。我是二叔!
小雪梅含着面包,大眼睛里依旧盛满不安,但看着江铁林温和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安静的老太太,她犹豫着,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攥着面包的小手稍微松了松。
江铁林心中稍安。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在温暖炉火映照下、暂时安全的小小身影,又向玛利亚老太太投去感激的一瞥。他摸了摸怀里的罗盘和弹壳,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肩负的重任。赎罪之路,才刚刚开始。
他拉开门,重新踏入初秋傍晚微凉的空气中。远处,隐约传来苏军士兵用俄语和生硬中文维持秩序的吆喝声,以及载着战利品和士兵的卡车驶过废墟的轰鸣。
哈尔滨,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正挣扎着从战争的泥沼中抬起头颅。江铁林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温暖炉火光芒的小木门,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物,身影很快消失在道外区迷宫般复杂的小巷阴影里。他需要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安顿好小雪梅;更需要找到一个可靠的人,将弹壳中那足以洗刷抗联污名、揭露日军罪行的铁证,公诸于世。这是兄长的遗命,也是他江铁林,必须完成的救赎
哈尔滨的夜,在胜利的喧嚣与废墟的沉默间摇摆。道外区深处,玛利亚那间被炉火熏得温暖的小屋,成了惊涛骇浪中一个暂时的孤岛。
江铁林走出这方庇护所,身后木门关上的轻响,隔绝了炉火的暖意与小雪梅惊魂未定的呼吸。初秋的夜风带着未散的硝烟味和废墟的尘埃气息,刀子般刮过他单薄的衣衫。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怀中那枚未爆弹壳和黄铜罗盘的坚硬轮廓抵着胸膛,冰冷而沉重,如同兄长铁柱未寒的目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玛利亚的庇护是暂时的恩典,绝非长久之计。战后的哈尔滨,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在苏军的军靴下和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中汩汩流血。混乱、饥饿、掠夺,随时可能吞噬掉那个刚刚逃离魔爪的瘦弱孩子。他需要一处更隐蔽、更稳固的落脚点,一处能真正让雪梅喘息、遗忘噩梦的角落。
他避开了尚有零星庆祝人群的主街,专挑灯影昏暗、瓦砾堆积的小巷穿行。脚下的路坑洼不平,每一步都踏在战争的残骸上。破碎的窗玻璃在月光下反射着寒光,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远处,苏军巡逻队的皮靴声和生硬的俄语口令不时传来,更添几分紧张。
他在迷宫般的道外棚户区里穿梭。最终,他在一条几乎被烧塌的院墙遮蔽的死胡同尽头停下。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剥落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串早已干枯的艾草。这是他与一个旧识约定的、极其隐秘的联络暗记。
他按照特定的节奏,三长两短地敲响了门板。门内沉寂片刻,接着传来铁链滑动的轻响。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布满风霜、如同松树皮般粗糙的脸探了出来,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看到江铁林满脸血污和狼狈,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了然。
“铁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老郑叔,是我。”江铁林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恳切。
门迅速开大,江铁林闪身而入。门内是一个极其狭小的院落,堆满了修补渔网的破旧工具和散发着鱼腥味的木桶。开门的老人郑大年,是江铁林父亲江大川闯关东时的同乡,早年也是松花江上的船工,后来腿脚不便,便在这道外江边开了个小小的渔具修补铺子,勉强糊口。此人沉默寡言,却极其可靠,是江家少数几个知晓根底、在乱世中仍能托付一二的人。
郑大年没有多问,目光在江铁林褴褛的衣衫上停留片刻,便示意他进屋。小屋更加昏暗,仅靠一盏油豆大的油灯照明,弥漫着桐油、鱼线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浓烈气味。
“惹上麻烦了?”郑大年递过一碗浑浊的凉水,开门见山。
江铁林接过碗,一口气灌下大半,冰凉的液体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血腥味和焦躁。他抹了抹嘴,声音嘶哑:
“老郑叔,长话短说。我哥铁柱……没了。死在江上,炸了“不屈号”。他留下个闺女,叫雪梅,从鬼子手里逃出来,惊着了。现在临时托在一个俄国老太太那儿,不是长久之计。”
郑大年布满沟壑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掠过沉痛。他沉默地拿起桌上的旱烟袋,在油灯上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铁柱……好样的。”他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老郑叔,求您件事。”江铁林放下碗,双手按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帮我照看雪梅几天,就几天!我得去办我哥交代的大事,带着孩子太扎眼,也怕……怕再出意外。您这儿偏,认识您的人少,比道里那边安全。”
他从怀里掏出仅剩的那点伪满硬币和皱巴巴的船票,又摸索着褪下手腕上一块老旧的、表蒙子已经裂开的瑞士表。那是父亲早年跑船时得来的,也是他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儿推到郑大年面前。
“我知道这点东西……不够,算我江铁林欠您一条命!等安顿下来,我做牛做马……”
郑大年粗糙的大手一挥,直接打断了江铁林的话,将那堆零碎东西推了回去。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江铁林,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铁柱的闺女,就是我老郑的孙女。东西拿走!这院子破,但墙厚,门栓结实。我这条老命,护个娃娃还够用。”他顿了顿,烟锅在桌角磕了磕灰,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你去办你的事。孩子,交给我。”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更深的酸楚瞬间冲垮了江铁林。他喉头哽咽,猛地站起身,对着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
“郑叔……大恩不言谢!”
离开郑大年那散发着桐油和鱼腥味的小院,江铁林感到肩上的重担似乎轻了一丝,但怀中的弹壳和罗盘却显得更加灼热。兄长的绝笔信在脑海中字字清晰:“交可信之人,公诸于世。”谁才是这乱世中的“可信之人”?苏军?他们刚刚入城,军纪难明,且对本地情况两眼一抹黑。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种名目的“接收委员会”?鱼龙混杂,真假难辨,难保不会为了利益将这份证据吞没甚至销毁!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猛地跳入他的脑海——赵长河!
赵长河曾是抗联第三路军在松花江下游活动的重要交通员,与江铁柱有过命的交情。江铁林记得,1941年最严酷的冬天,铁柱曾冒着生命危险,用“不屈号”在冰封期开辟秘密通道,将一批重伤的抗联战士和药品送到了赵长河的秘密营地。后来,听说赵长河在一次行动中负伤,下落不明,有人说他牺牲了,也有人说他潜回了哈尔滨附近养伤。江铁林以前被迫为日本人做事时,曾隐隐约约听到过一点关于赵长河可能隐藏在双城附近某个屯子的风声,但当时自身难保,根本不敢深究。
现在,这几乎是唯一的希望!赵长河是抗联的自己人,是兄长的生死兄弟,他拿到这份证据,一定能以最快的速度、最稳妥的方式让它发挥作用!
目标明确,江铁林的心反而沉静下来。他需要钱,需要食物,需要一套不引人注目的行头。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沾满血污泥泞,额头的伤口更是显眼,这副模样别说去双城,连出哈尔滨都困难。
他再次隐入道外区更深处如同血管般错综复杂的贫民巷陌。这里,即使在战争的缝隙里,也顽强地生长着最底层的生存智慧。他找到一个相熟的黑市掮客“老烟锅”,一个干瘦如柴、永远叼着旱烟袋的老头,在道外黑市里以消息灵通、路子野著称,代价是高昂的抽成。
在一间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烧酒气味的破败窝棚里,江铁林摘下了手腕上那块老旧的瑞士表,递到老烟锅油腻腻的案板上。这是他父亲江大川留下的最后一件贴身遗物。
老烟锅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眯成一条缝,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拿起表,对着灯光仔细端详裂开的表蒙子和磨损严重的表壳,又凑到耳边听了听那微弱却依旧坚定的“滴答”声。
半晌,他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口辛辣的烟雾:
“老物件,瑞士芯子……可惜蒙子裂了,壳也花了。兵荒马乱的,这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他伸出三根枯黄的手指晃了晃。
江铁林的心沉了一下。三块钱?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到!他咬牙,又从贴身口袋里摸索出那枚伪满时期的“满洲国”五分镍币(这是他在码头废墟翻找时无意发现的,当时觉得讽刺就留下了),轻轻放在手表旁边。硬币在油灯下泛着黯淡的光。
老烟锅瞥了一眼那枚硬币,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显然对这种“亡国钱”更是不屑。他慢悠悠地吸着烟袋,烟雾缭绕中,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像鹰隼般打量着江铁林额头的伤和他眼中压抑的焦灼。
老烟锅的声音嘶哑。
“急着用钱?想跑路?这年月,路条可比钱金贵。”
江铁林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死死钉在对方脸上。
僵持了几秒钟,老烟锅似乎觉得榨不出更多油水,也可能是江铁林眼中那股亡命徒般的决绝让他有所顾忌。
他终于放下烟袋,拉开案板下一个隐秘的小抽屉,摸索了一会儿,拿出几张皱巴巴、面值不一的“红军票”(苏军占领区临时发行的货币),又翻出一套半旧的、打着补丁但还算干净的靛蓝色粗布裤褂,一双磨损的布鞋,外加一个硬邦邦的、掺了大量麸皮的黑面馍馍,一股脑儿推到江铁林面前。
“表,加那破铜板,就这些。爱要不要。”
老烟锅重新叼起烟袋,眼皮耷拉下去,一副送客的姿态。
江铁林看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币、那套衣服和那个黑馍馍。他知道自己被狠狠宰了一刀,那块表在和平年代的价值远超这点东西。但他没有时间讨价还价,更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一把抓起桌上的东西,将那套衣服和鞋子卷在一起,纸币塞进裤袋深处,抓起那个硬邦邦的黑馍馍,转身就走出了散发着霉味的窝棚。身后传来老烟锅一声低不可闻的嗤笑。
在一条背风的、堆满垃圾的漆黑小巷深处,江铁林迅速换上了那套靛蓝色的粗布裤褂。衣服带着一股陈年的汗味和尘土气,尺寸略大,但能很好地遮掩身形。他将自己那身破烂不堪、沾满血污泥泞的旧衣服卷成一团,塞进了垃圾堆的最深处,如同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他穿上那双磨损的布鞋,将那个硬得硌牙的黑馍馍小心地揣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污水坑里映出的模糊倒影:一个穿着普通粗布衣服、面容憔悴但眼神沉静的中年汉子。虽然依旧落魄,但至少不再是那个刚从废墟里爬出来、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可疑分子”了。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垃圾腐臭和硝烟余味的冰冷空气,感觉稍微踏实了一点。
他再次确认怀中的弹壳和罗盘安稳地藏在衣服最里层,紧贴着胸膛。黄铜的冰冷和钢铁的坚硬,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和动力。他转身,离开了散发着恶臭的小巷,融入了道外区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他需要在天亮前赶到小雪梅暂住的玛利亚老太太家,然后带着她去更安全的郑大年那里。之后,他将孤身踏上前往双城的路途,去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希望——抗联交通员赵长河。每一步,都踩在未卜的凶险之上,但兄长的遗命和怀中那枚凝固了正北方向的罗盘,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他,不容退缩。
第二天,哈尔滨城郊的土路在连绵秋雨中化作一片泥泞的沼泽。江铁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靛蓝色的粗布裤褂早已被泥浆浸透,紧紧裹在身上,沉重而冰冷。每迈出一步,鞋底都像被无数张贪婪的嘴吸吮,发出“吧唧吧唧”的黏腻声响。饥饿感如同冰冷的爪子,紧紧攥着他的胃。怀里的黑面馍馍早已在清晨离开郑大年小院时,硬掰成两半,一半塞进了小雪梅的手里,另一半揣在怀中,此刻也被体温和雨水浸得软塌塌、湿漉漉。
他掏出那湿软的半块馍,艰难地咬了一口。粗糙的麸皮摩擦着喉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霉味和土腥气。他强迫自己咀嚼,吞咽,用意志力将这寡淡无味的食物转化为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流下,模糊了视线,也冰冷了四肢。他只能机械地迈步,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离开时郑大年那浑浊却坚定的眼神,以及小雪梅缩在炕角、小手紧紧攥着他留下的那半块硬馍、大眼睛里依旧残留着惊惧的模样。这画面像针一样刺痛着他,却也成为他支撑下去的唯一火种。
双城,这个距离哈尔滨几十里地的县城,此刻却如同远在天涯。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被遗弃的日军卡车歪倒在路边的沟渠里,轮胎深陷泥中,车厢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雨水冲刷着残留的油污和泥痕。一些村庄的房屋被焚毁,断壁残垣在雨幕中如同狰狞的鬼影,焦黑的木料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偶尔能看到衣衫褴褛的农民在泥地里艰难地收拾着残破的家园,或是麻木地蹲在残存的屋檐下,眼神空洞地望着这无休止的雨。空气中弥漫着废墟的尘埃、未散尽的硝烟和绝望的气息。战争的余烬,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依旧散发着死亡和衰败的温热。
他尽量避开大路,专挑人迹罕至的田间小路和废弃的河堤行走。但有些关卡却避无可避。接近一个名叫“靠河屯”的小村时,路口被粗大的树干和铁丝网临时封锁。几个穿着混乱服装的男人在那里设卡,有的穿着褪色的伪满警察制服,有的穿着老百姓的棉袄,外面却斜挎着步枪,还有两个穿着苏军士兵的裤子,上身却是便装,头上歪戴着不知哪里弄来的日本军帽,显得不伦不类。他们缩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下避雨,目光像秃鹫般扫视着偶尔经过的行人。
江铁林心头一紧,低下头,将破旧的草帽檐又往下拉了拉,遮住额头的伤口,尽量放慢脚步,想贴着路边混过去。
“站住!”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种小人得志的蛮横。一个穿着伪满警察旧制服、腰间胡乱扎着皮带、挎着老旧“三八大盖”的矮胖男人从草棚里钻出来,拦在了路中间。雨水顺着他油腻的头发流进脖领,他毫不在意,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江铁林。
“哪来的?干什么的?”矮胖男人喷着酒气,唾沫星子混着雨水飞溅。
江铁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卑微而疲惫,带着浓重的东北腔。
“回老总话,俺是前屯老张家的长工,东家没了,地里活干不下去,去双城投奔亲戚,寻口饭吃。”
他捏造的身份和理由,在这乱世里再寻常不过。
“投亲?”矮胖男人嗤笑一声,三角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这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你是投亲还是逃犯?路条呢?拿出来看看!”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不耐烦地勾了勾。
路条?江铁林心中咯噔一下。他哪有什么路条!老烟锅只给了他几张红军票和一身旧衣服,路条这种需要门路的东西,根本不是他那块破表能换来的。
江铁林陪着小心,脸上挤出苦涩的笑容。
“老总……俺、俺一个扛活的,哪懂这些规矩……您行行好,高抬贵手……”
“没路条?”
矮胖男人脸上的横肉一抖,三角眼里的贪婪毫不掩饰。
“那就是可疑分子!谁知道你是不是给日本人干过事的汉奸,或者抗联的探子?”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草棚里另外几个男人也探头探脑地看过来,眼神同样不善。
江铁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对方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可疑分子,只是找个由头勒索。他下意识地按紧了怀里那几张薄薄的红军票——那是他仅剩的盘缠,也是寻找赵长河唯一的指望。
“老总,俺真不是……”他试图辩解。
“少废话!”矮胖男人粗暴地打断,上前一步,几乎贴到江铁林面前,浓烈的酒气和汗臭扑面而来。
“搜身!老子看你小子鬼鬼祟祟的,肯定藏了东西!”
说着,一只肥厚油腻的手就朝江铁林的怀里摸来!
江铁林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搜身?怀里的弹壳和罗盘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那不仅是他和兄长的秘密,更是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烫手山芋!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他胸口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让,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了矮胖男人伸过来的手腕!动作快如闪电,带着船工长年累月拉纤扳舵练出的惊人腕力!
“你干什么?!”矮胖男人猝不及防,手腕像被铁钳夹住,剧痛传来,三角眼瞬间瞪圆,又惊又怒。
草棚里的另外几个男人见状,也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纷纷端起枪或抽出刺刀,虎视眈眈地将江铁林围在中间。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江铁林攥着对方手腕的手指如同钢浇铁铸,纹丝不动。他死死盯着矮胖男人那张因疼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眼神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孤狼,锐利、冰冷,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怀中的弹壳和罗盘隔着湿透的衣物,紧贴着他的胸膛,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兄长的遗言在耳边炸响:“此物至重,关乎国格,关乎清白!”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更不能让兄长的牺牲和托付毁在这几个兵痞手里!
“老总,”江铁林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
“俺就是个逃荒的苦命人,身上除了半块喂狗的干粮,啥也没有。您要钱?”
他另一只手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伸进怀里,摸索着那几张湿漉漉的红军票,掏了出来,摊在掌心,任由雨水冲刷。
“就这点买路钱,是俺全部家当。您要是嫌少,就把俺这条贱命拿去。”
他的目光扫过围上来的其他人,眼神里的那股亡命徒般的狠戾让那几个原本气势汹汹的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矮胖男人被他攥着手腕,疼得龇牙咧嘴,又被他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凶光震慑。他看着江铁林掌心那几张被雨水浸透、皱巴巴的红军票,眼神闪烁。这点钱,确实少得可怜。再看看对方那破烂的衣着,确实像个走投无路的穷鬼。真要动起手来,对方那股子狠劲,自己这边也未必能毫发无损。在这乱世,为这点小钱拼命,不值当。
“妈的!晦气!”
矮胖男人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江铁林的手劲让他牙龈都出血了),猛地甩开被攥得发麻的手腕,一把夺过江铁林手里的几张纸币,胡乱塞进自己湿透的口袋里。
“滚!快滚!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江铁林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稍微一松,但眼神依旧警惕。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低着头,快步从这群人让开的缝隙中穿过,泥泞的脚步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急促。他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如芒在背的目光,一直到他走出很远,拐过一片被炸塌的土墙,才彻底消失。
他靠在冰冷的断墙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冷汗流进嘴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和险境,让他浑身脱力。他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弹壳和罗盘还在!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稍稍安心,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和后怕。钱没了,只剩下怀里那半块湿透发霉的黑馍。前路更加艰难。
他不敢在原地久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一头扎进茫茫雨幕和望不到头的泥泞之中。雨水模糊了方向,饥饿和寒冷侵蚀着意志。他只能凭着对“靠山屯”这个地名的方向感,在泥泞的荒野中跋涉。双脚早已被泡得发白起皱,磨破的地方在泥水里钻心地疼。每一次抬腿都仿佛重若千钧。
天色在无休止的雨水中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四合,荒野更显荒凉死寂。雨势稍歇,但寒意更甚。江铁林又冷又饿,身体的热量正在飞速流失,眼前阵阵发黑。他靠在一棵被雷劈过、只剩下半截焦黑树干的老榆树上,掏出怀里那半块湿透发软的黑馍,艰难地塞进嘴里。冰冷、寡淡、带着浓重的土腥味,他却如同咀嚼着最后的希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浓重警惕意味的东北口音,如同鬼魅般从焦黑树干后的阴影里飘了出来:
“哪路的?下雨天,踩过界了吧?”
江铁林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焦黑树干后转了出来。来人穿着黑色的粗布短褂,戴着同样黑色的破毡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他身形矮小,动作却异常轻捷灵活,像一只习惯了在黑暗中潜行的狸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插着的一柄磨得雪亮的短柄开山斧,斧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森然的冷光。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只有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得如同两点寒星,牢牢地钉在江铁林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冰冷的防备。
这人出现的时机和方式太过诡异,江铁林瞬间寒毛倒竖,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到极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身体微微弓起,进入了防御姿态。怀中的弹壳和罗盘再次变得滚烫。他死死盯着对方,声音沙哑而充满警惕:“你是谁?”
黑衣人的帽檐微微抬了一下,似乎是在更仔细地打量江铁林,尤其是他额头的伤口和浑身泥泞的狼狈相。他没有回答江铁林的问题,反而用那低沉、带着独特韵律的东北腔,再次问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雨打船头千层浪,风过桅杆哪边响?”
江铁林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不是普通的问话!这腔调,这用词……他猛地想起兄长江铁柱生前,有一次在酒后,曾带着几分神秘和怀念,低声哼唱过几句不成调的曲子,其中似乎就有类似的词句!铁柱当时说,这是早年松花江上跑船的苦哈哈们,在乱世里用来辨别敌友的“切口”,后来被一些抗联的秘密交通点借用改良过!
难道……眼前这个如同鬼魅般的黑衣人,就是他要找的接头人?或者至少,是知道赵长河下落的人?!
巨大的希望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江铁林疲惫冰冷的身体!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和狂跳,努力回忆着兄长江铁柱当时哼唱的调子和后面应答的句子。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兄长那带着江湖气的腔调,沉声回应道:
“浪是江魂千堆雪,风朝北斗……不迷航!”
最后三个字“不迷航”,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怀中——那枚焊死在正北方向的罗盘,就藏在那里!
黑衣人听到他的回应,帽檐下的眼睛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但身体依旧保持着那种随时可以暴起或隐没的警惕姿态。他没有再对切口,沉默了几秒钟,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江铁林脸上逡巡,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以及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是否值得信任。荒野的暮色中,只有雨滴从树叶滑落的滴答声,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终于,黑衣人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探究:
“寻北斗,还是……访故人?”
江铁林那句“访故人”出口,荒野的暮色仿佛骤然凝固。雨滴敲打焦黑榆树叶的声响被无限放大,每一滴都砸在江铁林绷紧的心弦上。黑衣人帽檐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他脸上反复穿刺,试图挖掘出每一个细微表情下隐藏的真相。那柄插在腰间的开山斧,斧刃在昏暗中幽幽泛光,无声地诉说着威胁。
他强迫自己站定,迎向对方审视的目光,眼神里没有闪躲,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和深沉的疲惫。
终于,黑衣人帽檐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朝着焦黑老榆树后更深的暮色偏了偏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江铁林深吸一口带着泥腥和草木腐烂气息的冰冷空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毫不犹豫地迈步跟了上去。黑衣人转身,动作轻捷无声,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在前方引路。他没有走大路,也没有走明显的小径,而是专挑荒草丛生、荆棘密布的洼地和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边缘行进。路线曲折诡异,时而紧贴陡坡,时而涉过冰冷刺骨的溪流,显然是在极力避开任何可能的追踪和窥视。
江铁林咬紧牙关,拖着早已疲惫不堪、被泥水泡得麻木的双腿紧紧跟随。脚下的路异常艰难,湿滑的草根、松软的泥沼、尖锐的碎石,每一步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怀中的弹壳和罗盘随着身体的晃动不断撞击着胸口,那冰冷的触感却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念想。黑衣人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身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时隐时现,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
不知走了多久,天空彻底被墨色浸染,只有几颗惨淡的星星挣扎着透出微光。前方带路的黑影终于停了下来。江铁林气喘吁吁地跟上,借着微弱的星光,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处位于两座低矮土丘夹缝中的小村落,规模极小,不过二三十户人家,房屋低矮破旧,大多是土坯草顶,在夜色中轮廓模糊,死寂一片,几乎看不到灯火。村口没有标识,只有一条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的小路蜿蜒进去。空气中弥漫着湿柴、牲畜粪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极度贫困的沉闷气息。
黑衣人站在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夜风吹散:
“集贤屯。进去,第三户,门口挂一串老玉米的。敲门,三短两长。说是‘老郑头的亲戚,送山货的’。”
他顿了顿,帽檐下的目光最后一次锐利地扫过江铁林。
“进去后,管住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天亮前,离开。”
说完,他不再看江铁林一眼,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村口另一侧的黑暗阴影里,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江铁林站在原地,夜风吹过湿透的衣衫,带来凉爽的寒意。他望着眼前这个死寂、破败得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小村落——集贤屯。这就是希望所在?赵长河真的藏身于此?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翻腾的心绪,拖着沉重的步伐,踏入了泥泞的村中小路。
按照黑衣人的指引,他很快找到了第三户人家。低矮的土坯院墙,歪斜的木门紧闭着。门楣上,果然挂着一串早已干枯发黑的老玉米棒子,在夜风中轻轻晃荡,像一串诡异的符咒。
江铁林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他走到门前,抬起沉重的手臂,按照“三短两长”的节奏,敲响了门板。
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在死寂的村落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门内没有任何动静。江铁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等了几秒,再次重复了一遍敲击节奏。
笃、笃、笃……笃笃。
这一次,门内终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从炕上起身,脚步极轻地靠近门边。接着,门内响起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警惕的男声,隔着门板闷闷传来:
“谁?”
江铁林连忙压低声音,按照黑衣人的交代回答:
“老郑头的亲戚,送山货的。”
门内沉寂了片刻。江铁林能感觉到门后有一道目光正透过门缝在审视他。几秒钟后,门栓被轻轻拉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木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门后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黑色旧棉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劈斧凿过的山岩,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异常锐利明亮,如同黑夜里的两点寒星。他手里没有拿武器,但整个人的姿态却像一张绷紧的弓,充满了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感。
老人的目光如同探针,瞬间将江铁林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那目光在他额头的伤口、湿透的粗布衣裳、沾满泥浆的破鞋上停留,最后落在他那双同样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执拗光芒的眼睛上。
“进来。”老人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嘶哑低沉,侧身让开。
江铁林侧身挤进门内。老人立刻在他身后将门关上,重新插好门栓。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军旅生涯烙印下的警惕本能。
屋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一盏放在坑洼木桌上的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旱烟味、草药味和久未通风的霉味。土炕上铺着破旧的草席,墙角堆着一些农具和杂物,除此之外,家徒四壁。
“坐。”
老人指了指炕沿,自己则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旱烟袋,在油灯上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他没有看江铁林,似乎在等待对方开口。
江铁林没有坐。他站在屋子中央,油灯微弱的光线映照着他憔悴而坚毅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激动和一路的疲惫,目光直视着眼前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声音低沉而清晰:
“赵长河同志?”
老人拿着烟袋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寒星般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江铁林。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那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沉重,仿佛要压垮眼前这个陌生的闯入者。
江铁林知道,仅凭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切口,远不足以取信于一个在血雨腥风中挣扎求存多年的老战士。他不再犹豫,猛地解开湿透的粗布外衣,露出了里面同样湿冷的里衣。然后,他动作极其小心地,从最贴身、最里层的位置,掏出了那枚墨绿色的、布满铜锈和凹痕的未爆弹壳,以及那枚沉甸甸、玻璃罩下磁针焊死在正北方向的黄铜罗盘!
他将这两样东西,轻轻地、却带着千钧重负般的分量,放在了老人面前的破木桌上。弹壳冰冷的金属光泽和罗盘凝固的指针,在昏黄的油灯下,散发出一种悲怆而沉重的气息。
“我叫江铁林。”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
“江铁柱……是我亲哥。”
“江铁柱”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如同在死水潭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一直沉默抽着旱烟的老人——赵长河,猛地抬起了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如同寒星般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震惊与深切悲痛的光芒!他拿着烟袋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烟锅里的火星簌簌落下。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枚墨绿色的弹壳和凝固的罗盘,仿佛看到了它们背后那个高大、豪爽、永远带着坚定笑容的兄弟!
“铁柱……”
赵长河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沙哑的平静,变得破碎而哽咽,仿佛这两个字重逾千斤,压碎了他的喉咙。
“他……他……”
后面的话堵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那个在松花江最酷寒的冬夜,凿开冰层,将重伤的他和药品送到安全地点的兄弟;那个在篝火旁拍着他肩膀,笑着说“老赵,咱哥俩还得一起看小鬼子滚蛋”的兄弟……难道真的……
“四三年,十一月。”江铁林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着凝固的空气,也切割着赵长河的心。
“在江上,他把‘不屈号’……连着自己……炸了。为了掩护……为了掩护藏在船底的抗联药品,也为了……拉上鬼子的巡逻艇一起走。”
赵长河的身体晃了一下,猛地用手撑住了坑洼的木桌边缘,才没有倒下。他闭上了眼睛,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沿着刀刻般的皱纹无声地滚落,滴在破旧的棉袄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这个在枪林弹雨、严刑拷打面前都未曾低过头的钢铁汉子,此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着无声的恸哭。旱烟袋“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火星溅开。
狭小的土屋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老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
江铁林的眼眶也再次发热。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他知道,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用防水油纸紧紧包裹的卷筒,就是藏在弹壳深处的那份证据。他动作极其郑重地,将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纸。
“这是我哥……用命换来的。”
江铁林的声音嘶哑,将两张纸推到赵长河面前。
“藏在弹壳里。一份是鬼子秘密运送黄金的水道图,另一份……是关东军司令部命令伪满江上警察,制造袭击嫁祸给咱们抗联的密令副本!”
赵长河猛地睁开泪眼!那双饱经沧桑、此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悲痛瞬间被一种的怒火所取代!他伸出颤抖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一把抓起了那两张薄薄的纸!油灯的光线昏暗,他几乎是凑到了火苗前,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纸上那些日文标记、精细的航道线条,以及那份密令副本末尾那枚刺眼的、象征着滔天罪恶的关东军司令部印章!
赵长河拿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那不仅仅是对兄弟牺牲的悲痛,更是对敌人阴险毒辣、颠倒黑白的滔天罪行所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
“畜生!!”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嘶吼,终于从赵长河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他猛地一拳砸在破旧的木桌上!轰然巨响中,油灯剧烈地跳动,灯油泼洒出来,火焰瞬间窜高了一截,映照着他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如同庙宇中暴怒的金刚!桌上的弹壳和罗盘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江铁林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后退半步,心脏狂跳。
赵长河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熊熊,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死死攥着那两张纸,仿佛要将它们捏碎,又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圣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狂怒,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江铁林:
“这东西……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哥和我,没人知道。”江铁林立刻回答,语气斩钉截铁。
“我是从码头废墟里,按照我哥留下的线索找到的。一路藏得死死的,连搜身的兵痞都没发现。”
赵长河的目光在江铁林脸上停留了足有十几秒,那锐利的审视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终于,他眼中的狂暴怒火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凝重。他缓缓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张价值连城、也危险至极的纸张重新用防水油纸包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包裹婴儿。他没有贴身收藏,而是走到墙角一堆看似杂乱的柴草旁,极其熟练地拨开几捆干草,露出一个隐蔽的小洞,将油纸包严严实实地塞了进去,又重新掩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眉宇间的凝重和悲伤却丝毫未减。他走回桌边,捡起掉落的旱烟袋,重新装上烟丝,就着油灯的火苗点燃。辛辣的烟雾再次升腾起来,笼罩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铁柱……有后吗?”赵长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江铁林连忙回答,提到小雪梅,他疲惫的眼神里才透出一丝微光。
“有个闺女,叫雪梅,。现在托付在哈尔滨一个可靠的老船工家里。”
赵长河夹着烟袋的手指再次颤抖了一下。他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对兄弟骨血尚存的欣慰,有对稚子遭遇的痛惜,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好……好啊……”他喃喃着,声音低沉。
“铁柱的血脉……还在。”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像是要将所有的悲痛和愤怒都吸进肺里,再狠狠吐出。
“江铁林,”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深沉,直直看向江铁林。
“你哥,把江家的根,把这份天大的干系,都托付给你了。你……担得起吗?”
这声诘问,如同重锤敲在江铁林的心上。他迎上赵长河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没有犹豫,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他伸手拿起桌上那枚焊死在正北方向的黄铜罗盘,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抵心脏。
江铁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每一个字都砸在土屋潮湿的地面上。
“担不起,也得担!我哥用命给我指了路。这指针焊死了,朝着北。我江铁林,就算爬,也朝这个方向爬到底!”
赵长河深深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满身泥泞、额头带伤、眼神却如同钢刀般的男人。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松花江上豪气干云的江铁柱的影子,又看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在屈辱和隐忍中磨砺出的坚韧。
“好!”
赵长河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又是一跳。他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断。
“这东西,在我这儿,比在你身上安全。天亮前,我安排人,用最快的路子,把它送到该送的地方!让这群狗日的栽赃陷害,大白于天下!让铁柱兄弟的血,不白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铁林湿透单薄的衣衫和疲惫憔悴的面容,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今晚,就在这炕上对付一宿。我去弄点吃的。”
他转身,走向屋角一个蒙着布的瓦罐。
江铁林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在听到赵长河承诺将证据送出的瞬间,终于松懈了一丝。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扶着坑洼的桌沿,才勉强站稳。看着赵长河佝偻着背、在昏暗灯光下忙碌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终于找到依靠的短暂安心?是完成兄长重托的如释重负?还是对前路依旧茫茫的隐忧?他轻轻抚摸着手中那枚凝固了方向的罗盘,冰凉的黄铜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夜还很长。土屋外,集贤屯死寂如坟。土屋内,油灯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顽强地跳跃着,将两个男人沉默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如同这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微光。黎明前的黑暗,依旧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