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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窑村皂角树底下顺着胡同往里走,第三家就是王喜娃家。
王喜娃家院门前一边栽着石榴树,石榴树旁边还长着一丛月月红。院门的另一边,长着一棵高大的椿树,椿树顶上有一个喜鹊窝。我抬头仔细观看,那个喜鹊窝像背篓,高高地悬在半天上。喜娃家还是简易的土门楼,红色铁门已经锈迹斑斑,门上边挂着一把锁子。我从门缝朝院子里看,院子里跑着几只鸡,正面是两孔土窑洞,一孔窑洞连窑门都没有,就那样敞开着,里边放了一辆柴油三轮车,还有那辆红色的摩托车。在院子的一边,盖了两间土坯厢房,厢房靠院门这边的山墙上,裂开一道二指宽的口子,里边怕都不敢住人了。窑背上边,长着许多野酸枣树和一棵老杏树,杏树的一条根有碗口粗,裸露在窑背的黄土外边,给人一种日月沧桑的感觉。
向前再走几步,和王喜娃一墙之隔的就是王益娃家。他家也是土院墙土门楼,院门前同样长着一棵椿树,树顶比院子后头的土崖背还高。村主任王欢庆推开木板院门走进去,王益娃正坐在院子一个有靠背的矮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短烟锅一边抽烟一边听秦腔戏。在他面前,放着一个凳子,凳子上放着一个手提式唱戏机。我走过去一看,唱戏机带有视频播放器,里边正播放诸葛亮的《祭灯》。
益娃拄着那根弯弯扭扭的酸枣木拐棍站起来笑道,老书记,这么多人来我家里干啥?
老书记弓着腰背一边走一边高声笑道,来看你嘛。
益娃笑道,怪不得今天早上喜鹊登枝呢,原来是要来贵人。
欢庆说,你日子过得滋润嘛,吃着老旱烟听着“咣咣戏”,叫我拿你的“短炮”过几口烟瘾。欢庆说着去夺漏嘴手里的短烟锅。
益娃嘿嘿笑着,关了唱戏机,在院子找凳子,我帮着端来一条板凳,叫马书记和老书记坐。
益娃家里只有一孔窑洞,窑洞的紧前边,盖了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子。一边的院墙是用干砖临时垒起来的。靠着砖墙放着一个大铁笼,里边养了两只鸽子。院子里还跑着三只鸡,一只鸡看见生人,咯咯地叫着飞到铁笼上去了。窑背上边,同样生长着茂盛的野酸枣树,虽然看不见裸露在窑背外边的树根,但窑面上却有裂开的口子,应该是土层里边的酸枣树根撑开的。
马书记笑道,咱见过面了。
益娃笑道,以为又是来要账的,没敢和你多说话。
马书记问,要啥账?
益娃说,前几年,喜娃的娃在外边整下了“祸水”,隔三岔五有胳膊上画龙画虎的“瞎种怪毛”开着车来要账。
娃在外边整下啥“祸水”?
小娃不懂事,在网上胡花钱,自己还不了,人家就找到他大他妈跟前来了。
乡政府包村干部王党信问,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益娃说,情况肯定严重,前些年地里长的还是苹果树,犟牛靠卖苹果就攒了一二十万,就因为这事,把家里一下撂倒了。
马书记问,人家有名字,你为啥叫他犟牛?
益娃笑道,从前生产队有一头驾辕牛,眼大脖子粗,缺点就是脾气犟,村里人给起了外号叫犟牛,我把这给喜娃安到头上了。
欢庆说,喜娃就是脾气倔,可他把名声看得比啥都重,勤快得村里没有人能比过。
马书记问,有多勤快,还没有人能比过?
益娃说,他睡到半夜跑到地里去干活,你说勤快不勤快?
半夜跑到地里能干啥活?
挖地,锄草,掐枝,能干的活多得呢。
你见过吗?
我肯定见过,有一回我睡到半夜睡不着,起来坐在窑门口吃烟,隔墙听喜娃家的院门响,我跑到街上一看,他月亮底下扛着钁头往地里去了。
马书记笑笑地看着用干砖垒起来的院墙问,你那边住的是谁?
是我侄儿。
欢庆说,兄弟俩以前住在一个院子,后来分家了,就用干砖垒了这道矮墙。
马书记不知道情况,问了一句,你哥家里日子过得咋样?
益娃还没说话,眼圈先发红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益娃不但腿和胳膊短得像小孩,因为他穿着单衣,隔着衣服都能看见他胳膊肘和膝盖处,突兀变形得特别厉害。他的脖子、手腕和脚腕上,都留着厚厚的污垢,那样子,大概一辈子都没有洗过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