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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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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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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连载

第一十八章 释放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扎西拉姆就哭了,说:“芊芊哥,你怎么要走了呢?你走了,我怎么办?罗英怎么办?你是我从罗英那儿借来的,你走了,我怎么给罗英交代?你呀,实在要走的话,也得等罗英来了再走。”

看见扎西拉姆哭得很伤心,我也很难过。她哀求说 :“芊芊哥,你能不能不走?武斗结束了,无论你走到哪里,我也不拦着。”

见拦不住我,她哭着说:“你能不能过几天再走?罗英就要来了,我的信,她应该收到了。”

我把她干妈讲给我的话详细讲给她听,她除了哭,就再也不说什么了,为了安慰她,我说:“我去凤凰县完成了任务,马上就回来!”

我走时没让她送,觉得送别的话,两个人都伤心,趁着起床铃声未响,我就悄悄地走了。

五月二十日,我回到了凤凰县铁锁镇,经人引路,辗转反侧,最后在关仓村找到了“凤联”武斗队。我看见每天时有枪声呼啸,偷袭和小规模的枪战发生。后勤部长任西岳,是个大胖子,工作人员大多都是县委和县人委的干部,都是熟人。任西岳说:“头头说你路上辛苦了,要你多休息,改天来看望你。头头让你在清审组(注:这是审查对立派被俘人员的机构)工作。”

清审组组长李永年,把我领到后院“俘虏”窑洞,把一串钥匙交给了我,要我掌管钥匙,经管这些人的吃喝拉撒。

后来,“清审组”走了几个人,剩下的几个人都要考虑前途和命运问题了。适逢总部调来赵有发,这人很乐观,和我能谈得来,我把这一段时间耳闻目睹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很震惊,也很气愤。我把释放“俘虏”的计划,告诉了大家,我说:“他们都是老百姓,打起仗来,他们就成了出气筒。‘清审组’是非法的,是违反中央66通令的。谁要是强迫我干下去的话,那我就要走人啦!”

大家都同意我的观点,县委干部王宗信不断地催促我:“你最好能跟头头谈谈!”

释放“俘虏”,难就难在凢个被武斗队员仇视的学生身上。我和大家商量,觉得放他们回去阻力比较大,要采取步骤,先暗示他们写个造反声明,然后,在灶房拉风箱,过几天,向我请假,我放他们回家就是了。但是,刘土改的叔父把事情搞砸了。他与刘土改见了面,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他的叔父找人求情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说个名字,让大家帮助他找也可能会好点儿。但是他穿过来走过去,引起了头头极大的反感。刘土改的叔父把他们村里的武斗队员都引到我这里来了,弄得我哭笑不得,难道我还需要做工作吗?

刘土改等人的造反声明贴出来,其他“俘虏”,也纷纷要求写声明。我总觉得“女俘”,有点儿像表姐魏凤英,可是她却执意说她就叫赵秀英,呼之欲出的“表姐”被我咽下。有那么几天,她闹情绪,不吃不喝,给她送去的饭和菜,都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这样,我就不能不为她担心起来,一有机会,我就去做她的思想工作。说实在的,我早就打算放她回家。但是她要我替她写造反声明,而且显得急不可耐的样子,她说话的神态,不由又让我觉得她就是表姐,我没有喊表姐,因为我知道她又要说我认错人了。但是她家离县城近,我觉得放她回家,就应该本本分分地劳动,当一个好社员。在这武斗的日子里,站队这派就等于得罪了对立派,这就失去了安全,等于把自己架在火上烤。我不给她写,她就放声大哭,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参加‘凤联’呢?”

“我要背暗投明,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我当初站错了队,我不能再错下去了!”

“怎么对你说呢?尽管我身在‘凤联,但是说老实话呢,未必‘凤联’就站在正确路线一边。”

见我不给她写,她哭得更伤心了。

总部转移到西坡村,我已经将‘俘虏队’的人放得没有几个了。并不是不放‘女俘’,而是她不愿意走。她要参加我们的组织,这怎么能行呢?

这件事发生在释放郭育碌之前,我在这里做个补充。话说武斗队驻扎在西坡村的时候,有一天午饭时间,我接到了宋智才要我去救人的请求,我慌忙飞跑到政宣部办公室,父亲尴尬地坐着,而任战峰被四五个武斗人员揪住,正在鞭打绳拴、五花大绑。任战峰看见我就像被猫捉的老鼠那样惊骇恐怖,大声喊道:“任芊芊,快来救我!”

“解开,他是我老子!”我大声喊道。见我搭话,那几个人把捆绑在任战峰身上的绳子,又解开了。我说:“老子,你几时来的?”

“我是中午和你大一块儿来的!”

“咱们吃饭去!”

李永年走上前来,说:“我正审他哩!”

“吃了再审!”

“审了再吃!”

“吃了再审!”

“审了再吃!” 李永年说。“这人是他表叔押送来的,他表叔大义灭亲,举报他是‘凤指’的探子!他表叔说他是为‘凤指’投石问路来啦!”

我耐心地说道:“俗语说:‘皆因手冷才烘火,不要眯起眼睛跳岩。’你审查他固然事出有因,可是他表叔说他是探子,他就是探子吗?有证据吗?他不过是和我们观点不同而已。大家没有利害冲突,犹如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是因为‘文革’,势不两立。人们不是此派,就是彼派。而此派群众就对此派无比亲切,对彼派无比仇恨。人们只要惹上派性,就会失去判断能力。只有保持独立的判断,方能不被裹挟。这是我的意见,敬希见谅。”

说完话,我就丢下李永年,领着任战峰和大到灶上吃饭去了。这天,灶上吃的油饼和蒸肉,我给他们把饭菜端到一个窑里,他们倒吃了不少。见了我,任战峰也不害怕了。吃饭的时候,我说:“老子,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呢?”

任战峰说:“武斗哩,供销社的人都跑光了,买不到煤油,晚上黑灯瞎火的。你找拖拉机站长张谦,给咱村弄上10吨柴油。”

张谦就在武斗队里,我转身找他批了个条子,刚回到窑里,赵俊民就把我叫到窑洞外面,说:“任芊芊,这个人吃了饭,不能放走!他是个探子,他把咱们军营侦察得清清楚楚,你要是把他放走了,这个地方就住不成了,就得撤走哩!”

显然,李永年汇报他了!我说:“他和我大一块儿来找我的,咱们凭什么抓他哩?”

“他圪崂缝隙都去遍了!”

“他无论去过哪里,他都是在找我呢。”

“他是‘凤指’观点!”

“你拿大肚子揭人哩,他是什么观点,那是他的自由。观点不一样,并不意味着就是我们的敌人。要是他这样认为,他就不来找我啦。他都没有这样认为,你就更不应该这样认为啦。莫要自己吓唬自己啊!”

赵俊民生气地掉过脸去,转身走了。

当我把他们送走的时候,我放走探子的谣言就传播开来了,我看见武斗队员的脸上,像凝结着严霜,或者像审判官宣读判决书一样严肃。走到村口一棵大槐树底下,任战峰指着抱着一支步枪,肩膀上搭着一件夹袄睡觉的人,说:“我表叔还未下岗哩!”

宋智才忽然惊醒了,急忙一跃而起,白净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说:“你是他的表叔吗?”

“你不知道我是你老子的表叔吗?”

“我知道你过去是他的表叔,我不知道你现在还是不是他的表叔?”

“不是表叔,我会找你去救他吗”

“你把火点着了,却叫我去给你灭灾!”

“就在这个地方,他说:‘你们的总指挥是谁呢?能不能让我见见?大饱眼福!’我说:‘你弄啥来,就弄啥来!你见总指挥弄啥呢?’”

“表叔,幸亏我只问了你一句话,要是我和你开个玩笑,把你的枪下了,我恐怕连命都搭上了。我看见你抱着枪,睡大觉哩!就想跟你开个玩笑,把你的枪下了,看看你的笑话。”

宋智才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先是笑颜横溢,后又捧腹大笑,说:“你说你想下我的枪,跟我开个玩笑;其实,我把你送到指挥部,又何尝不是开玩笑呢!你没有跟我开玩笑,我跟你开玩笑。这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

“表叔,既然是开玩笑,那你为什么要暴露我的观点呢?”

“我要是不实话实说,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说我是探子,也是实话实说吗?”

宋智才没有说话。

“这就是拿枪的人,和不拿枪的人的区别。不拿枪的人,不论什么观点,表叔依然是表叔。而拿枪的人,因为对派性的愚忠,连亲情都不要了。在这些人眼里,派别是区别敌我的唯一界线。在派性面前,亲情贬值了。”

“表叔呀,多亏我侄儿相救,不然,我就倒霉了。”

“对着哩,你要是没人救,打死我,我也不敢开玩笑。开了玩笑,我非叫人救你不可,不信,你问你侄儿,我给他怎么说的?”

“表叔,这么说来,刚才的惊魂,是你有意搞的恶作剧?”

“你当啥呢!”

“你和我大是上年代的人啦,应该懂得有些事是不能开玩笑的。”

“怎么没意思?还有比‘吃了再审!’‘审了再吃!’更好玩的话吗?”

“要是你导演的恶作剧失败了,那你侄子不是就丢了一条性命?”

“怎么会呢!你叔是弄啥的人,你叔是走钢丝绳的人,就是在刀刃上,你叔也跳舞呢。”

“任芊芊是你叫来的吗?我就不相信,你把戏耍得这么圆滑?”

“不信了,你问任芊芊嘛!”

“芊芊侄儿,你说呢!”

“他都说了,还叫我说什么呀!智才叔,你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意思吗?”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任芊芊,我都羞愧难当,你还说那话哩!表侄,这件夹衣,你捎回去吧!”

“要我干捎脚活儿了,倒认得你侄儿了!可在押送我的路上,你说:‘我的夹袄怎么穿在你的身上?’我说:‘我来的时候,路过你家门前,我表婶看见我穿得单薄,跑回家去把你的夹袄拿来让我穿上了!’你说:‘衣服怎么能乱穿呢?我媳妇也糊涂了!你给我脱下来!’从活人身上剥衣裳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表侄,你穿来的,你就穿回去吧!”

“不用啦,任芊芊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上啦!再说,要是把我枪毙了,你又找谁捎衣服呢?”

宋智才用乞援的眼神看着我。

我帮他说情,任战峰接过衣服,但是我的衣服他并没有脱下来还给我。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

“兄弟,宋智才把你两个都耍了!他老是伺机找茬儿,找到由头了,就去敲竹杠!哪怕弄得鸡犬不宁!”

“可惜聪明没有用在正道上,乱中添乱!”

“遇见公鸡打架了,他就走不动了。直到公鸡没脸搏斗了,才肯走开。有一年八月十五,他上街割肉,路过的一户人家门前,两只公鸡干架,我表叔直看得集市散了,还走不起,我表婶瓤他,他还不服气,说:“那公鸡干仗没有结束嘛,我即使走了,也会返回来看的!”

送到沟畔,他们下坡的时候,我坐在塬畔上,因为害怕武斗队追擒,我一直看着他们上了对面的塬畔,才动身往回走。这时候,空中传来一阵清晰嘹亮的军号声,一个穿着浅蓝色武斗服的瘦小青年,焦急地跑来,说:“头头叫你赶快回去哩!”

“做什么?”

“转移哩!营地乱成了一窝蜂。大家说你把‘探子’放走了,说‘探子’把军营探查清楚了,看见咱们的战士都住在地坑窑里,‘凤指’晚上来袭击,那就是瓮中捉鳖,咱们一个也逃不出去。总部正在拔寨转移哩!”

听了这话,我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回到西坡村,武斗队员都上了车。在夕阳的照耀下,二三十辆汽车,在村边土路上排起了一条长龙。村民们也围过来送行和看热闹。“凤联”武斗队员,人人都穿着蓝色的武斗服,背着枪,站在敞篷汽车上。他们的眼光集中射向我,我心里想:“他们多半知道转移是因为我。”任西岳急步走到我跟前,说:“快上车吧!等你多时了!”

我心里好像打碎了五味瓶,越品越不是滋味!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是怨?是恨?是喜?是忧?我怎么也说不清楚。我说:“你们走吧!等我干什么呀?我把‘探子’都放了!”

任西岳沉默不语,车上的人,也不说话。

我流着眼泪,说:“想当初我站队‘凤联’,你们夹道欢迎,到处都是笑脸,你们为我的到来而狂欢,而载歌载舞,在县城连续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你们高呼着口号:‘坚决支持任芊芊同志的革命行动!’‘向任芊芊同志学习!’‘向任芊芊同志致敬!’而我这次回来,你们连对我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甚至连我的老子都成了‘侦探’!我还有什么颜面留在这里呢?我走了,从此以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说完话,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戴着帽子的赵振华,领着几个人,跑过来截住了我的去路,十分恳切地说:“‘一匹马不走,十匹马等着。’快上车吧!‘同路不舍伴’,你不走,谁也不会走的!”

我说:“除非绑架我,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我把‘探子’都放了!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啦?”

赵振华说:“我们也不能断定那人就一定是‘探子’,大家只是怀疑而已!”

“咱们换个角度来思考,假若有人说你的亲戚是‘探子’,你又是什么感觉呢?放我走!我走了,就没有怀疑的人了!”

“郭育碌第二天就要枪毙,你晚上放了。有人说:‘任芊芊放虎归山,留有后患。’我们心里有气!但是我何曾说过你一个‘不’字!我说:‘放了就放了,谁还跟他计较呀?’”

我说:“我也有尊严哩!我不喜欢怀疑我!‘好合不如好散’哩,我们还是分手吧!杨部长的夫人打发我回来,是要我做你的思想工作的,两派是人民内部矛盾,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要立即停止武斗,仗是不能再打啦。可是我和你谈话,总有人干扰。你的思想工作,我没有做下来。怎奈我的老子,也成了怀疑的对象,我一肚子委屈对谁说呢?我向你发出最后的忠告: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但是你中邪了。没有把病得不轻的兄长救下来,我心里难过极了。我走了,临行送你一句话:这是一个个性张扬的时代,也是一个容易犯错误的时代。情绪再冲动,也不能以身试法,把自己搭进去。希望谨慎行事,好自为之。后会有期。”

赵振华动情地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一起走!我们害怕‘凤指’把你杀害了,我们听了心里难过!这就是我亲自阻止你离开我们的理由。”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说:“都什么时候了,赵哥还操心我的死活哩!”

“我不操心谁操心?谁叫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呢?谁叫我是老大呢?”

语言的力量是无穷的。赵振华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我上车跟着他们走了。汽车顺着沟道,一直向北,跑了几十公里,在安子凹煤矿住了一夜。第二天,又挥师南下,驻扎关仓。关仓在县城西塬上,离县城五华里。依据情报,牛占山和任澍怀,都跑到“凤指”武斗队吃“军粮”去了。两人混得风生水起。牛占山当上了突击队队长。两人的儿子在西安搞武器。其时,我已经和“凤联”的头头们相聚,但是由于赵振华未来,也由于赵俊民在场,为了慎重起见,我就没有过多地坦诚停止武斗的观点。

附加:扎西拉姆同日日记

我睡了。寡妇也鼾声如雷。可是罗英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我刚有了点儿睡意,罗英却把我摇了摇,说:“我们为之热血沸腾的群众组织,怎么变得面目全非,让我难以接受。赵俊民变化之大,更出乎我的想象。赵振华为什么迟迟不肯与任芊芊长谈呢?他本来应该在第一时间就与任芊芊见面的。控制这个组织的实力派人物究竟是谁呢?是赵振华,还是赵俊民?还是其他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的什么人?”

当任芊芊给我和罗英讲完救护任战峰的故事,罗英说:“撤离西坡,就是驱逐你的第一次预演!”

我没有说话,任凭罗英独抒己见。四更时分,我迷糊了一阵子。醒来以后,天还没有大亮。我和罗英索性悄悄地起身,在窑里洗漱。后来,出门看见了任芊芊。原来他比我起得早,只见他眉头紧锁、双目失神,我吃惊地说:“你怎么啦?”

任芊芊说:“我们曾经阻止过她,开导过她,但是赵秀英还是将天捅了个大窟窿!”

“有这么严重吗?”

“我没有夸张!”任芊芊说。“她神出鬼没,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情报,反正在药王洞把‘凤指’运送弹药的人抓了个正着。尽管任险峰和牛利娃被擒获被我隐瞒未报。但是纵使瞒过‘凤联’头目,也瞒不过“凤指”头目。“凤指”在咱们这边安插的耳目甚多,牛利娃之父牛占山,在“凤指”身居要职,爱子被俘,岂能坐视不救?我担心这四个‘俘虏’,将成为武斗的导火线!”

罗英急切地说:“还能挽救吗?”

任芊芊说:“上帝恐怕没有给我们挽救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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