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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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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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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连载

第一十五章 闯虎囗为情所驱(中)

方武斗队争夺的战略要地,而且还拐弯抹角给我捎信说:“魏淑芳是我一个同事的弟媳,是我的同事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听说被‘凤联’俘虏了,希望你为她求情,保住性命。”

柳老师从凤凰中学搬到南关,仍然没有离开“凤指”的控制。但是纵使虎穴龙潭,我也得去。让柳老师一家人,脱离危险是我神圣的使命。但是魏淑芳是他同事唯一的亲人,那就意味着他家里另外五个人统统见了阎王,他一家人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厄运?人非草木,能不动念?况且魏淑芳是我的表姐,这更使我像磨坊里蒙着眼睛的小驴,急得直打转。

朱家坪在大山里面,这一年,我来这里体验生活。想不到表姐魏淑芳嫁给了大队书记杨志兴的二儿子杨志秦,至于他们父子名字相连,为什么一点儿也不顾及民俗的禁忌?我就不得而知。杨志秦在泾阳县赶马车,常年不在家。表姐大部分时间在马车队做饭。

有一天,杨志兴的女人跑来找我,说她的三儿子杨志刚和他二嫂魏淑芳打起来啦,要我拉架。她也知道魏淑芳和我是亲戚。说:“我害怕你表姐吃亏!”

我说:“他们为什么打架呢?”

她说:“杨志刚睡在魏淑芳的衣服上,魏淑芳说:‘男人睡在女人衣服上,有辱斯文!’杨志刚起来,从身下抽出一条裤子,又从裤子里抽出一条皮带,就要朝他嫂子身上抡,魏淑芳说:‘你先试抡!’杨志刚说:‘我偏要抡!’魏淑芳说:‘你快放下!’杨志刚说:‘我要抡到院子里去!’说着,他就出了门,把皮带扔出了院子,他嫂子忽然扑出去,说:‘走,到公社说理去!’ 两个人就打成了一团。 ”

杨志兴书记和我住在一个平台上。我住在最后一个窑洞里,他住在最前面一个独院里。门前有一棵饱经沧桑的古槐,树身弯弯曲曲,像一个驼背的伛偻的老人在地上趴着。我急忙跑过去。他们在院子里打架,狗咬,人喊,各种声音就像凤凰河涨水,沸天震地。门关着,进不去,我只好站在门外边的古槐树下。

忽然,我身后传来生硬的声音:“你偷听啥呢?”

我说:“你妈叫我拉架哩,你家门关着,我进不去。”

“是心疼你表姐了吧,你放心,我不会打嫂子的!”

“是不能打的!她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不打!”杨志刚说罢,又把门关上了,我也就回了家。后来,我又听见他家里传来一阵疯狂的搏斗声;再后来,我看见龙队长走出了家门,我也跟着过去了。

杨志刚开门看见龙队长,满脸堆笑,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笑嘻嘻地说:“吃了吗?”

我们刚走过去,杨志刚又和他嫂子打出了院子,我这才跑过去,拉住了杨志刚的手。杨志刚暴跳如雷,像疯狗一样朝他嫂子扑过去。拉这架,让我难过和愤慨。表姐怎么就遇到了这个疯子?杨志刚几次都把我拖倒在地,他的脸色难看极了,腿都直了,推着才能动。但是一旦碰见人,他就立刻装出了笑脸。一个活着的契诃夫笔下的“变色龙”。

我刚回到家里,杨志刚的母亲又跑来了,说魏淑芳要去公社告状,叫我快去把她拉回来。龙队长的女人,站在她家门口,问我弄啥去呀,我给她一说。她瞧见没人,就气喘吁吁地说:“你不要去啦,早就应该让她去公社诉苦!她在家里受气哩,让她出出气也好!”

我跑到半坡,看见杨志刚的大嫂,一个长得白净的年轻女人,拉住魏淑芳的手,看见我来了,她就把魏淑芳丢开了。

我跑上前去,说:“表姐,你婆婆叫我劝你呢!我把话转到,回去,还是不回去?我不拉你,你自己决定吧!”,

表姐返回头来,我看见她平时梳理得光溜溜的乌黑的头发。乱成了鸡窝,雪白丰满的脸上,新添了几道伤痕,而那身鲜艳的粉红色衬衫和咖啡色的裤子,沾满了尘土和污垢。但是她那依然羞红的脸蛋,以及依然鲜嫩的嘴唇,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令人潸然泪下。她凄婉地说:“表弟,你不要拉我!快给队里干活去!别耽误了你的工分!”

我正要走开,表姐说:“你回来,表弟!表姐有话说。那年,你来表姐家里写小说,竟然不辞而别。表姐还想着你回去,把那件羊皮袄给我妗子带去呢!”

“你不过是她的外甥女,为什么要送这么贵重的大礼呢?尽这么大的孝呢?”

“话可不能这样说,你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母亲生了一个儿子,生了4个女子。我出生的时候,她眼巴巴地盼着再生一个男孩儿。结果呢,看见我是个女孩,就叫把我扔到门背后去了,我妗子赶到家里的时候,我都没有生命特征了。是我妗子给我鼻子里塞了一疙瘩清凉油,才把我从鬼门关捡回来。”

“这事,我也听说过。可是你给你妗子送去也就是了,一个村里,又不远。”

“我尽量避免和我妗子见面,只要见面,我就忍不住抱着她伤心痛哭!”

说完话,她就匆匆地朝公社跑去了。公社就在山底下凤凰河北岸,和这里遥遥相望。

我转身向杨志刚的大嫂走过去,问道:“你为什么不拉住她呢?”

她说:“她像疯子似的,我哪里拉得住!”

想到这里,我又回到了当下的世界。别说“凤指”,即使我服务过的“凤联”,也和我的关系出现了裂隙。想起几天前的事,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

一天晚上七点多钟,赵俊民突然把电话打到编辑部,说:“我来啦!你到解放饭店302室来一下。”

我坐车过去,赵俊民住在一个铺着地毯的贵宾房间里,见我来了,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抢上前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大约二十多岁年纪,个子略高,红脸孔,红鼻子;浓眉毛,小眼睛。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服,显得与众不同。他说:“‘大意失荆州’啊!咱们一夜之间,就被撵出了县城。兵败如山倒啊!在逃亡的路上,哭爹喊娘,悲声哽咽,令人心碎。‘凤指’的女广播员,在配着《地灵曲》的音乐声中,为我们送行,广播说:‘以赵俊民为首的一小撮,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唉,她的话,把我们的脸丢尽了!好多单位的人,都躲到老城去了。西边塬畔一个废弃的城,城墙里面有一百多亩地。大家在城墙里面坐了一个晚上。天亮以后,一部分人回了县城,一部分人回了农村。人们怨声载道,有人说:‘怎么混乱到这种地步?群众组织嘛,怎么就到了麦芒对针尖、势不两立的程度?’ 记得我到官庄召集武斗人员,那一天逢集呢。我的天呐,沿路耍钱的,赌博的,卖小吃的,到处都是。社会乱了,没有人管事儿了。后来,我重整旗鼓,东山再起。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有一天,我率军攻城,一举拿下了半边县城,‘凤指’武斗队逃命不及,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我一下子打出了威风,兵力到了投鞭断流的程度。‘凤指’的女广播员,再也不敢轻视我了,不敢把我称为‘以赵俊民为首的一小撮’。广播时她赶快改口,把我称为‘赵俊民同志!’咋哩?她害怕了,害怕我进城收拾她。后来,人们把我害怕到什么程度,谁家小孩子哄不下了,就说:‘你再哭,赵俊民就来了!’说来也奇怪,只要听到我的名字,孩子吓得立马就停止了哭泣。赵振华对我说:‘千兵易得,一将难求。’你是‘凤联’的主心骨,今后,排座次要以你为首哩!就像俗话说的:‘不吃凉粉,把碟子让出来。’我愿意让贤!

“我说:‘赵哥,还没有到拜将封侯的时候,再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古话怎么说的,江山取之易,而守之难。咱是打江山的料,不是坐江山的料。我尻子尖行得坐不住。咱组织,还离不开你这个掌舵人!’

“我的话把赵司令惹笑了。”

赵俊民眉飞色舞,言辞总显得那么慷慨激昂,就像范进中举喜得发了疯,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感觉他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细思极恐。去年,“凤联”委派他和我进京办事。在北京遇到了县人行的刘伟光,他俩要我给他们找一个大人物见见,我就去《人民日报》社,和李希凡约好接见了我们三个人。

李希凡为我们讲了“文革”前夕,江青亲自找了他两次,要他写批判吴晗的文章他没有写的经历。我向他谈了作家柳青同志在“文革”中的遭遇后,说:“你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大文学评论家,在文艺界,你的话举足轻重。柳青同志在难中,请你给他一个最公正最权威的说法。”

李希凡很有感情地说:“柳青同志是一个革命作家,《创业史》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是作者精雕细刻出来的。小说在许多国家出版热销,具有世界影响。听说作者在生活上犯了点错误,在皇甫村搞了个别墅什么的!”

我愤愤不平地说:“皇甫村我去过,那不过是在一座古庙里盖了几间极普通的民宅而已,哪里是什么别墅呢!”

李希凡说:“对不起!传说有误,我误传有罪。你们回到西安,请柳青同志保重!”

我回到西安,专门到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转述了李希凡对柳青的评论。王圣武和柳青的爱人马嵗在座。我下次去“作协”办事,马嵗同志不知道什么时候瞧见了我,我走的时候,她把我追到大门外,说:“柳青同志想和你谈谈!”

钱钟书对崇拜作家的读者说:“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我当年去皇甫村是看下蛋的母鸡,而现在呢,是母鸡要见吃过蛋的读者。马嵗把会见的地方,安排在会议室。详细经过见卑人的《怀念柳青》一文,刊登在2008年第9期的《散文》杂志上,这里恕不赘述。

记得在李希凡接见时,赵俊民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倾耳聆听,他拿着笔,在一个本子上,认真地记录着李希凡的讲话,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文弱书生。而现在怎么就变成了沙场上的好战分子了呢?

后来,他终于收住了话题,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你来西安快一年了,又在编辑部工作,接触面广,认识的人多,你不上前线了,就要做点后勤工作哩,就要搞点枪支弹药哩!”

我听出来了,这是他约我而来的目的,我说:“我只认识几个耍笔杆子的人,管理武器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赵俊民眨巴着小眼睛,说:“‘人攀人,攀上天。’什么事情不是人托人,现在,全国都打起来了,武装夺取政权的斗争,已经开始了。赤手空拳,打不下江山!你要认清形势哩,你要有政治头脑哩,咱们这一代人平步青云、一展宏图的机会来啦!这简直千载难逢啊!你要把握住这个难得的历史机遇哩,你应该对机遇抓住不放,穷追不舍。可是现在看来你落伍了,掉队了!”

我说:“这么说来,你们还没有打够吗?还要继续混战下去吗?”

赵俊民说:“怎么说呢?武斗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流血的武斗。我们厉兵秣马,说得通俗一点儿,这是‘皇帝打架——夺天下’哩!未知鹿死谁手?”

我说:“俊民同志,咱们好好谈谈,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来处理两派矛盾,就大错特错。依我看来,两派组织的分歧,就不是动刀动枪的事。两派之间的分歧,只能通过谈判来解决。别打了!打,对谁都没有好处,谁能把谁打垮呢?谁也把谁打不垮!咱们再也不能错下去了。打,只能乱中添乱,国家和人民遭受损失!”

我的话仿佛朝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登时拉长了脸,显得十分冷漠,脸就像青石板刻的,没有任何表情。说:“我奉劝你要学会仇恨,而你却劝我放下武器。那你给‘凤指’头头说去,看他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放下武器谈判?”

我动情地说:“咱们率先做个示范行不行?咱们来个高姿态行不行?别争强好胜行不行?不要县城行不行?按兵不动行不行?放弃进攻行不行?”

赵俊民说:“别行不行?这些话,你回去给司令说去。司令就是司令,我是副司令,只有建议权,没有拍板定案的权力。我做不了这个主!再说,退步需要敌我双方同时退步,倘若我退敌进,那我就只好让枪炮来说话了。我是来弄武器的,不是来听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我问你:武器,你到底弄不弄?”

“我不弄!想弄也弄不下!再说,你这样问我,那么我问你:你杀人我递刀,这叫什么事啊!况且,我是一介书生,一见血就头晕。别打啦,两派武斗,其实就是左手和右手打架哩,一家人休得相并。”

赵俊民对我顶撞他这个“钦差大臣”,十分愤怒。他拿出了最后一道“杀手锏”。说:“我现在不是以个人方式和你随便聊天;我是代表组织和你进行最严肃的谈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以后还进入革命委员会吗?”

我家人老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泥腿子,我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我从来就没有进入革命委员会的幻想。话赶话,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就毫不犹豫地说:“你认为我会很在意进入革命委员会吗?对于浮云般的功名,我向来就没有追逐的兴趣。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需要。我宁愿不进革命委员会,如果进入革命委员会,是由搞武器来决定的话。”

“我记住了你的话!刻骨铭心啊!”

“你为什么要记住我的话呢?”

“因为你是个傻瓜!”

“我怎么又成傻瓜了呢?这是为什么?”

“革命没有目的,难道不是傻瓜吗?你自断前程,我想拦也拦不住,我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救不了你啊!再见,咱们无话可说啦!”

“咱们是没话可说啦!你走你的聪明大道,我走我的傻瓜桥!”

我这次与赵俊民会面,感触颇深,心里一直很不平静。觉得他与我的人生哲学,大相径庭,用一句形象的话来比喻,那就是他是狮子我是牛,狮子因为食肉,就要吃掉其他动物。而牛呢,因为食草,就可以和一切动物和谐相处。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我这次走进凤凰县,亲历堵地狱门——那横跨半个世纪的历史事件,至今还使我的心里像飓风呼啸,似海水翻滚,悲怆愤怒的心情,难以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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