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上学呢?”
“我大和我妈死得早,我哥说把你养大不容易,还上什么学呢!”
“小朋友,假如能够的话,帮助我讨碗水喝!我喉咙里直冒烟。”
“别说喝水,饭都给你吃呢!可这山上一户人家也没有!要解渴,也只有杏子啦”
“那是谁家的树?能随便吃吗?”
“无主红杏满山坡,任你吃来任你尝。”
“小朋友,你还会作诗?”
“我哪里会作什么诗呢,这是任芊芊作的,我只记得这两句。”
放羊娃上了杏树,这真是沧海桑田,瞬息万变,野杏树下的批判会变成了野杏宴。
运动中发生的事情,贺书记多半都记不起来了,但是风味独特的野杏宴,怎么也忘不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一粒黄豆大的酵母,使面粉膨胀起来。运动结束了,贺书记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一辆小车把放羊娃接到城里。放羊娃先被送去学习文化课,后又当上了机关的通信员。
有一天,任奉明通知我说:“公社革委会派人来说,县革委会打电话让你去一下!”
县革委会主任程牧歌和副主任杨卫伟二人,亲自接待了我。他俩听了我对关仓事件的叙述。显而易见,这是我离开“风联”、与杨卫伟告别时的谈话而引起的。程牧歌说:“我们只有追根溯源,才能掌握官仓事件的内幕。”
杨卫伟说:“关仓事件多亏了你,才有惊无险。”
谈话的时候,他们把门关上,显得很神秘。这或许因为群众组织的头头,还在县革委会担任要职的缘故。
回到村子,任奉明说:“你到县里去了,公社来人拿着盖着公社革委会大印的公函,要求大队揪斗你,说你在关仓有八条人命哩!我说:‘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我知道他救了八个人,而不是有八个人命案哩,他有八个人命案,县上早就把他拾掇了,还能轮到你们公社动手吗?别用丑恶的想象,掩埋别人的善良。’”
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这就是现实的恶报”。
后来,我又被调回学校教书。有一天,在学校操场召开的群众大会上,我发了言,走下主席台,罗英笑吟吟地向我走来,说:“任老师,你的讲演太好啦,你描述的大地园林化,五色斑斓,有无限生机,让我学习学习!”
罗英去县农科所学习果树修剪技术,几个月没见了,她那乌黑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使我对她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我说:“咱们还是直呼其名吧!你不要改变称呼。什么老师呀,什么学习呀,我那两下子你还不知道吗?”
我的发言,对果树发展充满了无限憧憬,引起罗英浓厚的兴趣。谈起这方面的话题,罗英炯炯有神的眼睛,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
春节逼近,罗英要去翠华山外婆家过年。作家秦风下放勉县农村,回西安时,发电报邀请我去他家过年聚会。罗英动身时,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去她外婆家。
我在西安期间,有一天从外边回来,秦风说:“罗英到这里来找你,她要你到她外婆家里去。我看见她对你挺有意思,就给你买了礼物,你明天就去吧。”
第二天.我冒着寒风,搭上了去翠华山的客车。快到终点时,坐在前排座位的我,老远看见一个女子站在路边,她头上红艳艳的围巾格外惹眼。我心想着会不会是罗英呢?车到跟前,果真是她,她招手叫客车停下,喊道:“任芊芊,下车!”
我受到罗英外婆一家人热情接待。罗英的外婆,少说也有八十多岁了,高个儿,腰稍微有点儿弯曲,虽然鬓发苍白,但是老人家的容颜,显得很健康。
饭菜很丰盛。晚上,罗英把我安排在她那小巧玲珑、环境舒适的闺房里休息,我们谈了很长时间,罗英说:“我听柳老师说,你搜集民间故事哩!翠华山凄婉动人的传说,你听过吗?翠华山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你知道吗?”
“快讲给我听听!”
话说很久以前,泾阳县有个叫金翠花的姑娘,心灵手巧,美丽出众,她与潘郎,青梅竹马,两人产生了爱慕之心。翠花姑娘父母早逝,住在哥哥家里。由于长得心疼,被咸阳县一个姓王的财主看上了,王财主重金下聘,要纳翠花姑娘为妾。眼看婚期将至,翠花姑娘不为荣华富贵动心,她一心向往着与潘郎过上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她起早贪黑,一心一意地纺着她红丝线。有一天夜里,翠花姑娘抱着她的红线团,来到潘郎门前,正欲敲门,突然狗在狂吠,又不见潘郎出来。于是,翠花姑娘就把红线团的一头,拴在潘郎门前的枣树上,她抱着抽不尽的红线团,朝南跑去,她边跑边把红线团拉开,这条红线,是她给潘郎留的路标。
翠花姑娘直奔太乙山,藏在山间湖畔之间,等候潘郎。但是翠花姑娘始终没有盼来潘郎,却被其兄韩玉找了个正着。原来韩玉见妹妹失踪了,到处寻找。就在他像猴子吃了大蒜似的,辣得挠屁股打转转的时候,他的妻子,怀疑小姑子藏在潘郎家中,三番五次来到潘郎家里侦探。虽然没有找到小姑子,却在无意之中,发现潘郎门前一棵树上,拴着一根无限长的红线。仔细辨认,红线正是妹妹纺织的。因为妹妹逃走了,韩玉无法向王财主交代,听妻子这么一说,韩玉就急忙追去,是这条红线把他引到了太乙山。
韩玉向山里一个打柴人,打听妹妹的去向,打柴人说他见到一位仙女,头戴山花,身披女萝,绿叶遮面,不露红颜,倒跟韩玉说的翠花姑娘有点儿相似。韩玉急忙爬上太乙山寻找,果然看见妹妹坐在石洞旁边。他正要上前扯住妹妹的手,只听霹雳一声,地动山摇,水流成泉,山景骤变,天乐响起,天仙出现,在仙女们的陪伴下,翠花姑娘架着祥云,冉冉升空。“云从玉案峰头起,雨自金华洞中来。”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披星戴月,赶到太乙山来。烧香、祈祷,追求爱情的忠贞。
为了纪念这位反抗封建礼教的翠花姑娘,人们将太乙山改名为翠华山,朝山的人成群结队,热闹得如同唱大戏一般。在天池湖畔建立了翠华宫,雕刻了翠花姑娘汉白玉雕像。遗址依稀可见。上翠华山的游览者,多半都是为了瞻仰这位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翠华姑娘。”
讲完故事,罗英激动得泪流满面,仿佛在讲述着自己亲身经历那么投入。她虽然没有讲述潘郎,但也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后来,她去外婆屋子里休息了。
我心里充满了爱情的甜蜜和幸福。美从何处来?美是从内心而向外溢出来的。罗英,一个如花似玉、亭亭玉立的妙龄处女,借翠花姑娘的传说,向我诉说珍藏已久的爱情。而我呢,耳目通力合作,这真是“灯前观美女,愈加娇媚。”
这天晚上,夜深了,灯熄了。但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子兴奋得失眠了。
第二天,尽管没有下雪,但去翠华山罗英还是带了登山鞋和登山杖,上山的时候,我们把换下来的鞋,寄放在路边一个小店里。
“小心,山路滑得很。” 罗英汗流不止,娇喘吁吁,边说话边把手伸过来。
那时候的我,被秀媚的风景迷惑得如醉如痴,一点儿也没有注意罗英的手。我抬头望,火红的朝霞映银山。低头看,密麻麻的冰凌,像银帘子一样,挂在山崖沿上。天池湖面,结了一层水晶般透明的冰,为了游客的安全. 岸边悬挂着禁止滑冰的横幅。
后来,当我握住罗英嫩笋般的手,就再也舍不得丢开。得到了这只白嫩的纤纤玉手,我就像得到了整个大千世界,我的心情无比激动。罗英心里恐怕也很不平静,那像晚霞一样羞红的脸,那泛起的红晕,使她的脸蛋儿显得那么绯红、娇艳和妩媚。我心里猴急猴急的,想亲亲她那美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脸。
我们走累了,在一个能坐一个人的石头上,罗英把她的提包里唯一的一张报纸铺在上面,她让我坐下。她除了坐在我的怀里就别无选择。女孩子是爱情的化身,女孩子恋爱的心机要比男孩子高很多。但是我是个胆小鬼,有贼心没贼胆。好端端的一个机会,怎么就失去了呢?后来,我除了岩浆般炽热的感情,就再也没有实际行动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再后来,在一块石头上,她为我铺好报纸,她把手提包垫在石头上坐下。直到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望着她那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以及欲言又止的鲜红的嘴唇,觉得拥抱她又是一个千年等一回的机会,但是我胆小,不敢越轨而动。
俗话说:“下雪不冷消雪冷。”这天,虽然没下雪,凉飕飕的寒风阵阵吹来,人冻得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但是为爱情而燃烧的我,不亲亲她那像婴儿一样鲜嫩的嘴唇儿,怎么也不甘心啊!但是当我把她领到一个又一个无人的小树林里或者山坳里,最终都没有如愿以偿。我心心念念想拥抱她,亲亲她。但又害怕亵渎了女神。后来,我对罗英说:“我们什么时候再重游翠华山胜景呢?”
“跟你游翠华山有什么意思呢?” 说这话的时候,罗英的小嘴撅得像一朵喇叭花。
是不是她也和我一样,渴望那美妙神奇的一刻?后来,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我说:“有时候我实在克制不住,但又害怕难为了你。”
两朵红云,飞上了罗英的脸颊,说:“我也很高兴,你敢要,我就敢给你。伊萨可夫斯基说:‘爱情,这不是一颗心去敲打另一颗心,而是两颗心共同撞击的火花。’”
在她的鼓励和默许下,我得到了姑娘的初吻,我的心在颤抖,但是我欲罢不能,她喃喃地说:“我把我能给的都给了你,你还不满足吗?”
我说:“红尘贪恋不是罪,人生有酸甜苦辣,也有悲哀委屈,也有狂飙烈火般的愤怒,也有胸口像压了块大磨盘似的忧愁,也有危在旦夕的绝境,也有甜蜜的爱情。爱情是个无底洞,总感觉一辈子都抱不够。罗英啊,你让我怎样才能够满足呢?”
我意气风发,代表宋岭大队,到县上参加林业会议,孔怀亮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要我把苹果树栽到沟坡,作为经验在大会上介绍,他说:“宋岭大队果树上山下沟,不与粮棉争地的经验值得推广!”
有一天,孔怀亮兴冲冲地来到代表住处找我,说:“县园林场的核桃树苗,白送给生产队,看你们要多少?”
我说:“你能给我们多少?我们就要多少!”
“五千够不够?或者一万够不够?”
我说:“那就一万吧!”
孔怀亮无限感慨地说:“‘文革’把什么都耽搁了,把这些核桃树苗,也耽搁成老树了。”
坐了一会儿,孔怀亮说:“瞧,我把一件重要的事情都忘了,是什么事情呢?就是省农业厅给咱县分配了几百棵矮化核桃树苗,不然的话,就把这个示范基地放在你们大队吧!”
我说:“孔书记,恕我直言,在昨天的小组讨论会上,我就对核桃树矮化提出了质疑,我说不要对大自然的物种下手,不要以人的意志和愿望去改造它们。人应该适应环境,而不是要求环境适应人。核桃树嘛,它长多高就长多高,这是大自然赋予它的生存权利。为了便于采果,就去矮化它,可是因为被矮化,果实的品质有没有被改造和下降了呢?有没有人思索过这个问题呢?大约从1963年开始,我国的媒体,就开始狂热地宣传杂交,而我们祖先遗传下来的群众选种工程,受到了压制乃至遗忘。可惜,人们根本就不知道,早在1926年伟大的作家纪德就在他的长篇小说《伪币制造者》一书中说:“杂交的结果不及选种的好”(注释:见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出版的《诺贝尔文学奖全集》第26卷第60页)。杂交又不能留种,我真的就想不明白:我国的媒体为什么要把早在37年前被否定了的杂交吹上天呢?归顺自然,我们就会守住一切。妄权操纵自然,我们就会失去一切。”
孔怀亮说:“我叫回个电话,说矮化核桃树苗,我们县上不要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话,叫人信服!”
我把电话打回去,任奉明派曹仁带人去挖树苗。曹仁担任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是个有正义感、做事认真的人。我担任苹果园主任,在工作中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会议结束后,我回到村子里,看见核桃树苗运回来了。但是任奉明受到冲击,失去了指挥的权力。而热衷于搞政治运动的宣传队,无心栽树。挖运回来的树苗干枯了,我急忙打电话给孔怀亮汇报。他说:“你对任奉明讲,就说我说的,我要来一个一个数树苗呢,少一棵树苗我都要他给我说个啥呢!”
我心里想:“孔怀亮向任奉明无奈地发牢骚,也许有他的苦衷。运动以后,他被排斥在政治权力以外了。”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县革委会要求我参加学习班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