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坐的这块巨石,就像一艘宇宙飞船,驮着我们飞向宇宙,飞向天宫。啊,摩天岭,我心中的岭!你怎么就这么神奇,驮着我们走向未来!
罗英把这篇日记,朗诵得荡气回肠,“吟终意未终”。
大约十点钟,我们终于走下了摩天岭。住在山下的寡妇是绕不过去的。这会儿寡妇正在和几个妇女围着石桌坐着聊天。她想不到却又遇见了我们,寡妇惊喜道:“天呐,我家来贵客了!”
那几个妇女见状,立刻就要散伙回家去,寡妇说:“招呼客人,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俩去伙房擀臊子面,你俩去瓜园买西瓜,剩下你去我家自留地掰苞谷棒,煮着客人吃个新鲜。”
我们受到热情招待,告别的时候,寡妇说:“他从战火的缝隙中逃命,当然归功于这两位姑娘。但是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将来究竟归谁?现在还很难说!这就要看你们的造化和老天爷的安排了。而我呢,简直一言难尽。”
后来,坐上去渭阳的火车,我就打发姜银娃回去了。
扎西拉姆在日记中写道:“大雁翱翔在天空,摩天岭这座山和凤凰河一样,曾经见证过普通老百姓在特殊年代里的苦难,这是历史的见证。姜银娃睁大了迷惘困惑的眼睛,我们如今的处境。以及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的认识和理解。不过这两个挚友,再次见面的时候,俩人的分歧,会变成一肚子笑料。再次相逢,任芊芊肯定憋不住了,这真是‘好戏在后头。’可惜,这种喜剧场面,我再也没机会观赏啦!”
火车到了渭阳,大家困乏无力,多么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在一家饭店吃了点儿东西。我让她们先走,但是罗英却要看着我坐上客车以后才走,直到我坐上去西安的公交车,她们还是没有走。站在车下的扎西拉姆,一双秀目不错眼地盯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看得那么入神,那么投入。可罗英没有朝我看,她独立路边,阳光洒在她贴身的军衣上,她一直把头迈向一边,哪怕只看我一眼也没有,仿佛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似的。
我坐车去了西安青年路刘澜涛公馆,省军区支左委员会在那里办公。守门的岗哨说:“下班了,你明天来吧!”
我说:“明天,我可等不起!我是从火线上跑出来的,有紧急情况报告!”
岗哨同意我进去,不料,王岳俊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猛然看见他,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和那天大声训斥我的态度大相径庭,比久别重逢的亲人还亲,他热情地握住了我的手,说:“我那天对你大声嚷嚷,受到了头头严厉的批评。君子有容人之量,你不要和小人计较,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你赔不是哩!……”
我急忙掩饰自己的失态,说:“哎呀,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你是跟随在头头身边,一声喝到底的警卫连长,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看守员,哪里敢跟你比呢?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能受到连长大人的训斥,我荣幸之至,感激不尽,哪里还敢跟你计较呢?”
王岳俊说:“别说了,你的话比打我脸还难受。头头要我开车送你西安配镜,将功补过!不过,我开车的时候,听说你已经走了一个晚上了,头头说你开车撵去,撵上了,能送多远,送多远。走吧,车就在前边,你要到哪里去?专车伺候。”
我说:“如果你无情无义,怎么会开车撵着送我呢?我前边走,你后边开着大卡车轰轰隆隆地撵我,这比鲁智深野猪林暗送林冲,还要情真意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坐你的车,一块儿配眼镜,一块儿回凤凰县去。不过,你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我把他应付了一番,乘其不备,紧走几步,跨进了大门。
军人们还在办公室忙碌着。有五六个军官。忽然有人叫道:“任芊芊,怎么是你呀!”
我看见是李纪荣同志,他是省军区处理我平反事宜的军官,算得上是熟人啦。当李纪荣握住了我的手,我不禁鼻子一酸,泪流如雨,我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是我却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是我尽了绵薄之力粉碎了关仓事件的阴谋,还是这一次出行多么辛苦多么惊险?过了好长时间,我的情绪才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李纪荣给我倒了一杯水,双手把我轻轻地按坐在椅子上。李纪荣是一个大高个儿,浓眉大眼,高高的笔直的鼻梁,张开厚厚的嘴唇,笑着说:“几个月都没看见你了,你到哪儿去了?前几天,董万华同志还打来长途,关心着你目前的状况。我对他说:‘我们接到你和中央指示,就安排他住到凤凰县武装部,在县医院专心治病。后来,他在西安一家杂志社当编辑,有时候还到我这里来坐坐,和我无话不谈。有一天,他对我说:‘我那派头头专程来西安找我,要我给他们搞枪支弹药,我拒绝了。那位头头还以进不进革命委员会来威胁我。我表示我不进革命委员会了!’我对他说:‘你做得很对!武器那个东西,千万可不能碰啊!’再后来,有很长时间,我没有看见他了。有一天我还特意跑到他所服务的那个编辑部去看望他,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编辑部的门锁着。想打听也无法打听。快说说,你跑到哪里去了?让人好悬念呐!”
我讲述了这时期的特殊经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武斗颠覆和改变了一切,两派‘砍刀遇斧头,各不相让。’莎士比亚说得好:‘上帝欲其死亡,必先令其疯狂。’群众组织头头的欲望在膨胀,他们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甚至自觉地和不自觉地变成了暴君,真以为自己拥有生杀大权,随便一道‘圣旨’,就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或者几个人拉出去了。就像俗话说的 ‘朝廷爷剃头,不要王发(法)。’”
我情绪激动地说:“伟大的诗人雪莱说:‘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为什么要远天远地跑来找你们呢?因为中央把支左工作交给了你们。支左,其实就是借助军力稳定社会哩!这种混乱状态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并不是我要求解散武斗组织,而是武斗队任意强暴,伤害生灵,气数已尽。武斗队的头头扣动了置自己于死地的扳机。我提两条建议:第一条:请军区派部队包围武斗队,解除他们的武装。第二条:请武装部的干部回到原地,坚持中央交给他们的‘三支两军’的工作,他们都跑了,那个地方的局面叫谁去稳定呢?”
说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心里有多么激动,有多么辛酸!
李纪荣说:“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我难为情地说:“我怎么回答你呢?我说不知道,那是向你撒谎;我把部长的地址告诉了你们,那么一来,当初,是杨部长的夫人动员我回去制止武斗的;现在又是我要求杨部长回去的。世事怎么就这样现世报呢?这叫什么事呀?”
李纪荣笑着说:“你别着急,我相信你会告诉我们的。”
一个红脸蛋稍微有点儿发胖的军官说:“你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们不迟。我们对你充满了信心,几天前的一次会议上,李主任还向我们津津有味地讲述了你的故事。相信你会以大局为重,感情不会淹没理智。”
我踌躇片刻,终于心情沉重地说:“杨部长住在渭阳军分区招待所!”
李纪荣说:“立即向渭阳军分区打电话,命令杨部长连夜赶回凤凰县去,我们也要派部队去,在凤凰县与他会合。”
一切来得迅雷不及掩耳,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乘坐着几十辆军车。警车在前,鸣笛开道,一路呼啸着,向凤凰县驰骋而去。解放军不战而胜,没费一枪一弹,势不两立的两个武斗队,立即土崩瓦解,交械投降。
当我赶到酸枣堡的时候,省军区派遣的部队已经进入了酸枣堡。公路上站满了岗哨,适逢杨卫伟部长也赶到酸枣堡,自行车骑得他满头大汗,加之当时天气炎热,军帽和军上衣,都搭在车头上。赵俊民急忙迎了上去,接住杨部长的自行车,他把这件有着领章的军衫,穿在身上。把这个有着军徽的帽子,戴在头上。蓦然变成了一个军人,他骑上了自行车,在公路上得意忘形地行走着。不料被部队岗哨抓了个正着,被当作严重违纪事件,接受调查和批评。我对尴尬的杨部长说:“你委屈一下,我找部队的负责人,给你求个情去!”
部队总部驻在县机械厂里,经过几道岗哨,我找到了部队总部,只见李纪荣急步向我走来,我大吃一惊,说:“怎么来的是你呀?”
李纪荣笑着说:“为什么就不是我呢?有这么一个机会,难道我就不应该到你的家乡来看看吗?”
我把事情说了一下,说:“这毕竟是个低级的错误嘛!你能原谅他吗?”
李纪荣对一个军人说道:“快快有请杨部长!他是我们兵临城下的主角。告诉岗哨别难为他了,什么事情都要大处着眼,不拘小节嘛!”
杨部长来了以后,我说:“你们谈公事吧,我在这里多有不便。我走啦!”
两个人都挽留我,但是我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凤联”开始给武斗人员发放工资,让他们回家。
没有堵地狱门,我将什么都不是。堵了地狱之门,我的身上才有了一点儿人气。我甚至借助军力解除了群众组织的武装,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组织,避免犯更大的错误,我终于请来了救星,我给谁都没有说,但是王岳俊看见我,马上就别过脸去。看见这个人,我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就要被这个冷冰冰的组织遗弃了。
我当初站队“凤联”,是我住在人武部治病期间,“凤联”司令陈元清同志反复对我做工作的结果,我住的那个客房他没有少来过。当我同意站队以后,他和赵振华一块儿来找我。赵振华高兴地说:“我们代表组织请你出任副司令,希望你能接受!”
我一听,心慌了,说:“别给我晋爵了,我就不是当官的料。”
但是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肯答应。万般无奈之下,我说:“要是不考虑我的意见,就连根烂,连组织我也不参加了!”
陈元清说:“叫你担任副司令,并非显摆我们这个组织;而是觉得你受过迫害,更应该对你敬重才是!”
见我不肯接受,赵振华说:“不然,你就担任个委员吧!”
我说:“好啊,这个委员,我接受了!”
陈元清叫我领工资去,我大吃一惊。我没有接受副司令的头衔,但是我还是委员嘛。不是派人把因武斗而离开组织的人往回叫嘛!怎么清退武斗人员,连我也要清退了吗?这就是现实对我的恶报。我做了什么得罪他们的事情,为什么为他们所不容呢?
我固然和头头的做法和想法背道而驰,但是我这不是和组织作对,我这是挽救组织呢,我这是把滑向深渊的组织往回拖呢。我的力量微乎其微,拉不住这辆滑入深渊的车,请来帮手解放军,有什么不好吗?没有强大的军事压力,烜赫一时的武斗队,能翻船落马、折戟沉沙吗?我冒死堵地狱门,枪下救人,倘若我拦阻失败了,那要多少人去抵命呢?归根结底,我还是为了我们组织好嘛!赤子之心,苍天可鉴,功过是非,谁与评说?对有恩之人,你们不回报也就罢了,怎么反而恨入骨髓了呢?我不想走,并非想捞个一官半职。我还想看看这场运动是怎么收场的。到了该走的时候,我会悄悄离开的。撵走我,什么意思啊?你们当初把我举上云端之巅、现在又把我推下万丈深渊。
陈元清呵,要不是我汗流浃背、长途跋涉,摸爬滚打,深夜攀登摩天岭,请来军队解散武斗队,逃亡半年的你敢回来吗?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撵我走呢?当然,真正撵走我的人不是你,你不过是执行他人的指令而已。
我瞅着陈元清张了张嘴,想说说心里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冲上喉咙那一肚子的委屈强咽了回去。我难受极了,我的心像钢针扎,又似滚油浇。我想为自己辩护,但是我的感觉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动摇不了他们抛弃我的决心。真理啊,真理!您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被永远定位在一个多么不合时宜和尴尬的处境里。
陈元清把我几年的工资以及在西安应享受的补助算到一块儿,具体是多少,我当时气糊涂了,不知道是多少,我现在就更弄不清楚了。他让我打领条,我机械地按照他的口述,机械地写了领条,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哭了,我的眼泪把我写的这张领条打湿了。陈元清在上面写了“同意”二字。
但是当上出纳的王岳俊拒绝支付,说:“任芊芊逃离了武斗队,追都追不回来,他不能领工资!”
我本来想说:“我家里很穷,我还要拿这几年的工资和补助娶媳妇哩!”
陈元清说:“他压根儿就不是来领武斗的工资,他是领在总部工作的工资。”
王岳俊没有搭理陈元清,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呀,并不是我不给你发工资,因为你走错了地方!”
我没有作声。
“假若你去了‘凤指’,不说工资,奖励也会有的。”
我依然没有作声。
“你还有地方可以去,你抱上部队的大腿,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陈元清说:“王岳俊同志,我弄不明白,你是和任芊芊开玩笑,还是和他过不去?”
我说:“他怎么会和我过不去呢?他只是担心锅里米饭稠了卡住我的喉咙而已。”
我知道王岳俊是对我昔日讽刺他的报复。
陈元清是“凤联”的总负责人,力主为我付工资,但是我心不在焉地注视着他们二人的辩驳,仿佛和我没有关系似的。尽管我对进入革命委员会并不太在意,但是一旦被驱逐,未免有些失落感。不给工资,就不给工资!头终究破了,还在乎两斧头吗?陈元清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请我的是他,送我的也是他呢?为什么他像请财神爷一样把我请进这个组织,又像送瘟神一样把我送出这个组织呢?
陈元清和王岳俊激烈地辩驳着,谁也把谁没有说服。而我呢,一句话也没有说,并不意味着我无动于衷。就如同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水中,在我的心头荡起了阵阵涟漪。把我从这个组织驱赶出去恐怕并不简单,不说总部为此事专门开会研究过,至少几个主要头头也在一块儿碰头交换过意见,直白一点来说,当他们知道这一批大兵是我请来的,就恨不得一刀子把我捅死,能让我回去就是他们最大的仁慈了,几年的工资是断断不会给我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就是这个群众组织对我的“恩惠”。呵呵,派性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辜负了我,金子般的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可是,纵使我有千条真理万条理由,我能说得出口吗?现在还没有弘扬真理的环境和氛围。
再说,我跟王岳俊有什么可说的呢?充其量他也不过是前台表演的木偶,而真正起作用的,站在王岳俊背后的人是看不见的。这就如同树叶及树枝的颤抖和摇摆,明明是风的力量,可是风是看不见的,谁看见过风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并不为陈元清能说服王岳俊而看好,我已经失去了很多,又何必为五斗米而折腰呢?我拂袖而去,保持着自己内心最后一丝尊严。
话说回来,假如在陈元清和王岳俊为我的工资争执的时候,我坚决维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哪怕再次返回来,理直气壮地讨要工资,凭什么不给我工资?讨工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那样,我也就不至于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武斗队员被解散回家了,但是两派组织的联合工作才刚刚开始,别人都在革命委员会摘取了桂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哪怕武斗队员,钱也赚得盆满锅满。而我呢,落魄江湖,空手而归。这就像做庄稼活一样,辛苦劳累半年,等庄稼成熟收获时,却没我的份。‘文革’对我来说,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我虽然没有个人野心,但是总感到有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真的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 唉,人生嘛,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 除了自我安慰,我就没有办法了。
跟杨卫伟部长告别的时候,我将关仓事件说给他听,他显得很震惊,说:“我的夫人央求你回凤凰县制止武斗,你赴汤蹈火,枪下救人,真的不辱使命啊!为了军帽事件,你找部队首长为我求情,真的难为你了!你回家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我说:“与其说我为你求情,还不如说我是为自己赎罪!当初,是你的夫人让我回凤凰县制止武斗,我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关仓事件以后,我逃出了凤凰县,请求省军区派部队来收缴武斗队的武器,有一个军官问你在哪里?我把你的地址告诉了他们。他们就向渭阳军分区打电话,要求你连夜赶回去,和他们在凤凰县汇合。当初,是你的夫人要我回凤凰县的,后来,我又借军区的权力,把你弄回凤凰县;这真是环环相报,谁也看不透老天爷的安排啊!”
“你没有辜负我夫人的使命。李继荣同志还在机械厂,你去跟他告别一下再走吧!”
我说:“我不去了!我不想让他为我的潦倒而心酸!尽管进入革命委员会也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但是革命委员会没有我,这出乎人们的意料,我也因此而会受到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