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明星稀。子夜时分,我们抵达了宋岭村。夜深了,我没有回家,悄无声息地叩开了姜银娃的家门。我看见姜银娃起床倒是起床了,只见他一只手把着炕沿,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看见我他就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王秀兰见状,害怕冷落了我,大呼小叫起来:“芊芊兄弟来了,你还发什么愣呀?没睡醒,还是把人没认下?”
我说:“我知道你来关仓参加武斗,我没有收留你,你记恨我呢!但是我不管你驴脸吊得多长,我叫你弄啥你还得弄啥。别像老牛鞭杆挨了,犁沟走了。”
王秀兰笑出声来,说:“啥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没有吃上军粮,把人气得几天吃不下饭。他说:‘任芊芊咋那么绝情呢?我对他说的好话,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比黄河还要长。可是他怎么不动心呢?他眼睛眨也不眨,简直就像不认识我似的。在西北局调查会上,金娃眼睁睁地作伪证,说是叔先打‘黑霜’的,是我在会上与金娃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我把500元送他大看病的。最要命的,我的酸心和委屈,非但没有打动他的心,反而惹得他笑掉大牙。他留我吃饭,我想着他回心转意了。可吃过饭,他还是要送我走,说:‘你回去吧,你武斗,万一出个事,我怎么给我姜叔和我嫂子交代呢!’话好听,可是好听的话,谁又不会说呢!”
我意识到我和他的误会及矛盾,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但是我的第二感觉告诉我,这些问题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应该缓缓。在这不平静的夜晚,一块沉重的乌云压迫和笼罩在我的心头,难道我劝解放下武器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吗?可是怎样才能使武斗队土崩瓦解呢?我苦苦地思索着,一直没有找到锦囊妙计。我对姜银娃说:“今天晚上,你必须把我们带出摩天岭,那挂在陡壁上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非你向导不可。”
姜银娃说:“平生的挫折和不得意,把我的性子磨损得不成样子了,我习惯了被人瞧不起。要是送你的话,我说什么都不送。但是这两个姑娘是我带来的,我有责任带她们出去,你只是沾光而已。你不回家看看?”
我说:“不回去了!”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她俩怕黑,姜银娃拉着扎西拉姆,我拉着罗英,在悬崖绝壁的羊肠小道上,跌跌撞撞,摸索前进。爬上陡峭的摩天岭,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恰在此时,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大家坐在那块巨石上休息。
徐徐晨风,比棉絮还要温柔。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走下摩天岭就出了县界,总算逃出了虎口。但是“雪打芭蕉心不死,豺狼本性要伤。”经过一夜的沉思默想,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浮上心头。我如此这般一说,罗英、扎西拉姆和姜银娃都表态支持。
跌坐在磐石上的罗英,面容惨白,眼眸中惊色犹存,秀发也有些凌乱,似乎沉浸在噩梦之中。
扎西拉姆安静多了,她按摩了一会儿眼睛,把秀发理了理,俯视着山下莽莽苍苍的远景,过了一会儿,她从背包里掏出了日记本,认真地写着日记。
姜银娃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任芊芊是块读书的料。老师教过的书,我一点儿也记不住。只有我亲身的经历,想忘也忘不掉。我小时候,除了给猪羊寻草、做家务活,再就是浪一下,逛一下。我十五岁那年,被派到张家山工地,全社一百多名民工修水渠哩,那里有个神仙洞,一年四季都有水呢,咱这方圆都靠那洞里的水浇地哩。
工地开工了,宋岭村把工地大灶承包了,没人会盘锅头。有人说:“姜银娃,人小有叨拉(指办法和门道)。给他家盘的锅头,烧火利得很。”
当时,指定曹兴福、宋天命做饭哩,曹兴福说:“只要娃能盘,就叫娃停在灶房。有麻烦了,娃还能拾掇。”
牛占山睁大了眼睛,说:“球大个娃,都成妖精了!还能盘锅头?还能做饭?”
曹兴福说:“我看娃拿尺子把锅都量了,盘起来先试验嘛!”
我把锅台盘好,点火出烟利得很。曹兴福说:“叔问你,你想在灶房停吗?”
我说:“叔,在灶房能吃饱!我停哩!”
第二天,任奉明书记来了,说:“灶房的人选好了吗?”
曹兴福说:‘真是秤砣虽小,能吊千斤。’别看娃人小,心眼儿灵着哩!能盘锅头。我的意思,叫娃停在灶房里,连烧水带打杂。”
任奉明说:“能行嘛!你看小伙子能行,就叫停在灶房。”
做了几十天饭,我说:“叔,你两个老者清早就不要起床啦,你们睡到八九点,或者十点起来,不!赶开饭起来都能行。凌晨四点多钟,我起来了,熬下一大锅稀饭,馍,一个人就是三四个,我把馍做好,一笼五十个馍,蒸馍的时候,我就把菜切好了,每人一碟咸菜,或者炒白菜,或者炒萝卜,就行了。”
我心想咱年轻,多吃苦,也是为了学手艺。那些年吃不饱肚子,人都想做饭哩。我在灶房干了一年,第二年去了,牛占山管灶哩,这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说:“把银娃裁减了,叫拉架子车去,小伙子嘛!”
宋天命说:“去年年底,给牛占山留的油饼,他没有来,咱们吃了,今年来就要裁减人哩。”
我说:“叔,那些事我不管,不管匝长经短。你拿主意!”
第二天,都十一点钟了,书记在工地上,听说没有人做饭了,急忙回来,说:“十二点开饭呢,你们咋还没动弹哩?”
曹兴福说:“牛占山要裁减姜银娃呢,要叫梁红军上灶呢,我二话没说,叫他俩比赛哩,能比过了叫换,比不过了不叫换。结果,不管是完馍,还是切菜,梁红军输得连影儿都没有了。姜银娃切了一盘菜,他连一个萝卜还没有切下,牛占山只是个管灶的,他叫裁减人哩,他算个啥嘛!这事还得你大书记一言为定!”
“你不管那些事,你先把早饭做了!”
“对!没问题,银娃,你切咸菜去!“
吃饭的时候,曹兴福对任奉明说:“书记,跟你说实话哩,把银娃裁减了,这饭我也不做了。”
宋天命说:“我也不做了,背上被子回去呀!”
有一天,我离开灶房弄啥去了,回来碰到一个民工,这个民工说:“我看见牛占山把一些馒头塞到锅洞里去了。”
话刚落点,就听见牛占山大声喊道:“灶房里人,不给咱们民工吃,把馍藏到锅洞里去啦!”
我走上前去,说:“日你妈的,灶房人还藏馍哩?”
牛占山以为自己块头大,打我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想不到我一拳就把他打倒了,我骑在他身上,打得他鼻子流血。
曹兴福说:“都说‘黑霜’坏得很,今天叫你拾掇了。”
宋天命说:“这一下子再也没有人给灶房的人寻事了,看灶房的人吃啥哩!”
曹兴福说:“我看你把这歪人一打,消停多了,哪几个人光揭发咱灶房的人吃啥哩?”
我说:“打人就要打歪人哩,咱不欺负老好人!”
打了牛占山,牛占山对对外人说:‘他是个冷娃生胚子。’对我还亲热得不行,说:‘兄弟,喝水,有啥事我帮助你。’”
后来,有一天,他把我挡住了,说:“听说你练了几年,还一天带练不练的,你打得我浑身疼,到医院看了几回,疼了一个多月了,这还能说你一天带练不练的?”
我说:‘那年我大在场里练拳哩,我跟在我大屁股后面,鹦鹉学舌哩!我大对我说:‘练武不是为了打人,而是为了防身。’我偷空练,闲了练,忙了就不练了。我一直忙,一直早出晚归,回来就睡觉了,没事了,蹦跶两下。”
打败牛占山,我感到练功夫的人,和不练功夫的人到底不一样;我越发对练功夫上心了。
我十七岁的时候,生产队盖饲养室,匠人少,年轻娃没有人敢上架子,曹兴福知道我爱上树,在家里爱弄个啥,爱扎个墙头,盘个锅灶,说:“银娃,你敢上架子吗?”
那一年曹兴福当了队长,我说:“曹队长,我稀里糊涂能上。”
牛占山说:“锤子,球大个娃,能做饭,还能当匠人!”
曹兴福说:“只要你能弄,咱现在缺少的就是匠人。”
牛占山委屈地说:“锤子,出力气的活都是我的,光叫我和泥哩,我就当不了匠人啦?”
曹兴福说:“只要你能弄!就叫你当匠人哩!”
我说:“曹队长,我弄啥都能行,你叫我和泥就和泥,你叫我搬砖就搬砖!”
曹兴福说:“叫占山和银娃,都往房上走。各人瓦各人的,叫我把他们的本领见识一下。”
牛占山上去以后,抹上泥,把瓦只是个摆。
曹兴福说:“哎呀,不愧占山嘴能,瓦的房就是好,大家都来参观一下,这瓦的房,水是朝房里流呢,还是朝房外流呢?”
宋天命说:“牛大匠人瓦房呢,怎么都不知道水往哪里流呢?”
魏凤英说:“就这水平,还不服人。”
任奉明说:“都不知道瓦是怎么压茬呢,人家是水朝下流呢,他是水朝上流呢!”
曹兴福说:“你看姜银娃怎么瓦房的。虽然十六七,做活真行。再看你做的活,你还犟得跟驴一样,你嘴巧手不巧,你做的活,还得翻工。”
这一下,牛占山乖乖地和泥去了。
做沿墙的时候,我当匠人,占山在架子下面撂胡基呢,我在架子上边逮胡基呢。二架本来就高,狗日的撂胡基,往我腿上扔哩,端往上撂,我就能逮住,我说:“你在这一撂,我就把胡基往下摔呀,”
他可能想报复我呢, 第二个胡基撂上来,又砸到我腿上了,我气冲牛斗,就直接摔下去了,我说:“你长本事了,你上来逮来,我给你扔!”
他可能气不平,心里想着:“你那么小的娃,站在上边,叫我给你拉下手哩!”
曹兴福看不下去了,说:“占山,你往上走,叫银娃给你当下手。你本事大,你往上走,你逮嘛!”
占山不敢上架子,勉强上去了,也不敢在架子上立起来,曹队长说:“就这本事,还不服人,你看人家银娃在架上跟在平地上跑呢,银娃给你撂胡基,你不敢接,坐在那里逮住胡基不敢站起来,你看人家怎么当匠人呢?你连墙沿都不敢上,你还不服气人。”
那一天,我把胡基摔下去了,放在平时,牛占山就要扑上来打我呢,为啥不敢打我呢,还不是领教过我的拳头。那一天, 我的同龄人任金娃说:“今天,你摔了牛占山两胡基,牛占山都没敢言传!看见你从架子上跳下来,他就慌得六神无主,直往后退缩。”
我下来说:“你端往上撂,我就接住了;接不住,你在下边就跑了。你不能往我腿上撂,你斜刺里撂过来,不是打人是弄啥哩?”
“怪我!”
“不怪你,我还能拿胡基摔你吗?我头一次摔你,你还第二次拿胡基打我,你看咱曹队长怎么撂胡基呢?”
说实话哩,我到武斗队寻你,也不是纯粹就是想吃‘军粮’,混个肚儿圆。兄弟,你是“隔着门缝瞧人——把人都看扁了。”我再没出息,也不是酒囊饭袋。我是因为你在“凤联”,而任澍怀和牛占山去了“凤指”,就觉得他们是想拉上整个“凤指”的力量来对付你呢,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在我看来,“凤联”与“凤指”的斗争,就是你和任澍怀、牛占山的斗争。这不是我胡思乱想,除非任澍怀、牛占山和你停在同一个组织里,我才“卖地卖牛娶回个哑巴,无话可说。”哥到“凤联”来,就是想给兄弟帮忙哩!哥不帮你谁帮你?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对一,让兄弟吃亏。我啰啰嗦嗦,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讲我与牛占山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是向你表明牛占山是我手下的败将,我有本领帮助你。牛占山打叔的时候,我没有出手相救;那么,他们投奔“凤指”对付你的时候,我就不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啦!连我大都说:“去吧,能帮芊芊一把,就帮芊芊一把!我虽然没有在正规部队待过,但是我出身于军人世家,枪又打得准。又是民兵排长,连长也干过,也不怕你笑话,咱是猴子尻子没坐稳,转眼间就下台了。”而你把我拒之门外。我有兴而去,扫兴而归。你嫂子说:“如今的任芊芊,岂能把你这些‘胡萝卜疙瘩——上不了台盘’的人看在眼里?”
我没有想到姜银娃的内心世界,是这么偏激,这么复杂。不过,目前的局势,深不可测,我不可能把他“坐井观天”的认识水平提高。话说回来,谁又不是坐井观天呢?我们昨夜逃出了虎口,但是我们总不会知道因为我们,昨夜今晨,‘凤联’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目前凤凰县的状况,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心真是“江流曲似九回肠。”
姜银娃收住了话,扎西拉姆把日记本递过来,我看见她用娟秀的笔迹写道:“我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我们摸爬滚打,跌跌撞撞,终于走出了绝境。我就要回到母校了,把那个忘不了的人弄回来了,我开心极了!姜银娃一路喋喋不休,胡说浪谝。罗英蜷缩成一团,嘴角哆哆嗦嗦,仿佛被一个噩梦吓着了似的。我知道她有怕黑的毛病,但是四人同行难道还驱遣不了她的恐惧吗?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心理负担呢?我真想对她说:“你别怕,有我呢!”而任芊芊呢,一直望着远不可及和深不可测的湛蓝的天空发呆,好像想着什么事情。黑夜再长,白天总会到来;寒冬再长,春天总会到来。晨光初露,旭日东升,凤凰山淡漠的云雾,流向千山万壑之间。整个天空就像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绽开了笑脸。耸入云霄的秦岭,一道道山峰,气势磅礴,威严屹立,简直就是一簇簇支撑着天宫的玉柱。我和大山交流感情,忽然感到我就像小时候坐在妈妈腿上一样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