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董事长”
自然像人一样,是一个活着的完美无缺的生态机体,自然承受不起科学和科学家的侵犯。自然一旦被蔑视或者践踏,自然就不自然了。自然不是科学家的红地毯,不是科学家沽名钓誉的地方。
东方露出了曙光,黎明已经来到。深蓝色的天空,是漂浮着棉花似的白云,还是白云似的棉花?地平线上,那仿佛少女脸上羞红的颜色,渐渐地升腾起来,扩大起来。整个宋岭村,沐浴在渐渐露出的晨曦之中。任芊芊在宁静的故乡,转了一圈。罗英的地坑庄子,已经复耕了,填为平地。站在这泣血椎心的土地上,他泪如泉涌,内心的悲哀,是语言难以描绘的。他这次回来,村里许多人都走了。在任金娃的坟地上,他大哭了一场。坟地青竹成林,草木茂密,他不知道这些旺盛的植被,是不是金娃大哥喋喋不休的报恩情话?
后来,他又信步走到桃树坡,知青窑洞倒塌得不成样子了,就连他梦寐萦怀的城壕窑洞,也因为复耕而面目全非。站在出生地,恍如隔世,他再也看不见他的藏书窑洞了!但是当年那难忘的一幕,又重现在他的眼前:坐在桌前读书的罗英,抬起头来,新春柳叶般的蛾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热情而执着地注视着他。
“芊芊哥,未来的生态宋岭会是什么样子呢?”罗英热烈的问话,宛似仍在耳边。
记得自己说:“发挥你的想象力吧,你能想象生态宋岭有多美,就有多美。”
憧憬未来的姿容姣好的罗英,白玉似的脸到底有多么美?而现在呢,“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苏轼为唐代张愔之爱妾关盼盼感慨之时,关盼盼去了,但关盼盼住过的燕子楼还在。而罗英呢,没有倩影也就罢了,怎么连遗迹也化为乌有了呢?
宋智才的儿子突然来到家里,说:“我大叫我请你呢!”
任芊芊迟疑了一下,说:“那走吧!我很忙,但不去,你大会说我架子大,请都请不动。”
宋智才的儿子大吃一惊,说:“哎呀!这话是我大说的,倒叫你说出来啦!”
去了以后,宋智才把任芊芊往上席让,说:“也没好东西,就是个家常便饭。”
任芊芊说:“论辈分,论年纪,你得坐上席,不能乱了乡规。”
宋智才的儿子将几样蔬菜摆上桌子。荞面饸饹,是魏凤英端来的,任芊芊看见这位当年的妇女队长发福了,胖了不少,她笑吟吟地说:“你把老本行还没有忘记,听我北大上学的儿子说,连教授都看你的文章哩!你的文章只要上了报纸,宋飞就忙得晕头转向,哪里人多,就到哪里念。忙得饭都顾不上吃。”
宋智才对杨部长当年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他儿子一马的事,感慨万千。说他的儿子躲在梨树坡他表哥家里,复习了几年功课,恢复高考以后,他儿子考入了北大。
吃饭期间,任战峰提了一瓶酒来了,说:“芊芊,我本来是看你来啦,你到这里,我也只好一酒两用,除了看你,也看活捉我的表叔来啦!”
宋智才的脸红到了耳根,羞愧地低下了头,说:“你呀,哪壶不开提哪壶。”
任芊芊说:“难道生活不就是酸甜苦辣的事吗?”
任战峰见了任芊芊,赤红的脸色,显示出内心的激动。
宋智才近六十岁了,精神健旺。他的眼睫毛颤抖,眼睛湿润,嘴唇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似乎想说话,但又说不出来。
“表叔,你激动什么?他救了我,又没救你,你激动什么?”
“表侄,此话差矣。与其说他救了你,还不如说救了我。谁说时光不会倒流?咱们坐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武斗的年月。哎呀,我不该开那个玩笑。那天,我鬼迷心窍,捉拿表侄的时候,我把补救措施都想好啦!我对任芊芊说:‘我把人送进去了,我也后悔啦!你跑得快了,是救人哩;跑得慢了,是救鬼哩!’任芊芊说:‘那我要救人哩!’想起这些往事,我心惊肉跳,要是失算了,酿成血案,岂不是因我之过?这个愚不可及的玩笑开大了,我无法收场,要是战峰有个意外,这就等于我把表侄害了。怎么说也是亲戚嘛,我糊涂啊,为了挽回我的影响,我三次提着礼物,恳求我表哥原谅,但是我表哥的脸比锅底还黑。我一辈子给谁下过跪?给我表哥下跪,这是大姑娘坐轿头一次。我长跪不起,说:‘我把他送到指挥部,是和他开个玩笑。至于任芊芊放走我表侄,惊动了武斗队高层,几千人的队伍,拔腿就逃,我实在没有想到啊!人没长后眼,谁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闯了祸,要打要骂,都随你。’
“但是我表哥一声未吭,仿佛我与空气说话。我说:‘表哥,表弟认错来啦,你吐到表弟脸上,表弟也认哩!’表嫂说:‘你走错门了吧,要不是任芊芊出手相救,我儿就没命了。’后来,我和战峰好说歹说,年轻人好沟通,吃了几顿饭,就恢复了亲戚关系。”
任战峰说:“那天把我吓坏了,吓得脸上变颜变色。芊芊来了,我还打颤呢。”
任芊芊很少回来,除了不想触及旧痛以外,他人到中年,还孑然一身,没有解决个人的终身大事,也是他无脸回老家的一个原因。
饭后,任战峰走了,宋智才询问起任芊芊被解除工作经济来源等情况,说:“大生意养人。有一笔生意等你去做哩。什么生意呢?就是把一百箱安阳烟,卖到山西省河津县去,公司每盒烟0.3元钱给咱们,按0.34元批发。我表弟是烟酒公司经理,我负责提货,叫姜银娃开他的车送烟,你负责销售。咱们三一三剩一分红,我算了一下,一箱烟50条,一条10盒,卖掉这一百箱香烟,咱们每个人能赚六七百元。”
宋智才又说:“我儿子跟随同学,到河南省新郑县实习。碰见你救下的那个郭育碌,他给我儿子代过课,人家现在是新郑烟厂厂长!”
后来,姜银娃来了,宋智才要他开车去烟酒公司提货,任芊芊知道宋智才奸诈有余而善良不足,一般人都不喜欢和他打交道。但是宋智才没有给他考虑的时间。
把香烟销售完毕。任芊芊才知道河津县最紧俏的香烟是芒果烟,而这恰巧是新郑烟厂出品的。知青公司李经理问能不能采购芒果烟,任芊芊答应了。打发姜银娃开车回凤凰县,他就风尘仆仆地坐车来到了新郑烟厂。郭育碌让任芊芊在招待所住下,有一天,他和一些采购员在餐厅用餐,烟厂一个司机打听谁是通过谁来的?问到任芊芊的时候,任芊芊说:“我是自个儿来的,谁也不认识。”
那个司机说:“你胆子可大得很呐,你谁都不认识,你敢闯新郑烟厂!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董事长吗?烟厂几乎倾巢出动,恨不得把脸贴在董事长的屁股上,唯恐巴结不上呢。”
新郑烟厂招待所,是一座五层大楼,里面住着全国各地的采购员,任芊芊听见人们神秘兮兮地说:“哎呀,可了不得,这里住着一个董事长!”
有一天,他看见人们在一楼九号门前排起了长龙,原来大家等待董事长的接见,那些受到董事长的宠幸、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哎呀,董事长接见我啦,你也看见了,这不是吹嘘!我太荣幸啦!”
那时候,正是改革初级阶段,董事长这个名称,人们听都没有听说过,不知道董事长是多么高的级别、多么大的官儿,把人们惊蒙了。任芊芊也排在队伍里面,董事长是单独接见的,这个人出来,那个人才能进去。不料,当任芊芊看见董事长的时候,就像被人踢了一个窝心脚似的,浑身一震,惊诧得就像被飞船送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上去了似的。天哪,这个令烟厂惊心动魄的大人物,竟然是宋智才!
看见任芊芊,宋智才也有些惊愕,可以这么说,任芊芊有多么惊愕,宋智才也有多么惊愕。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了半天,谁也没有说话。是说不出话来,还是无话可说?
任芊芊打破了沉默,说:“宋董事长!几天不见,你就腾云驾雾,一步登天了。”
“别!别!别笑话我嘛!别叫我董事长嘛!我是什么东西?外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宋智才似乎想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董事长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么别人叫得,我就叫不得呢?”
“别!别!别笑话我嘛!别一口一个董事长嘛!咱是‘药铺挂蛇皮,打着吓人的幌子。’”
“你是什么?你比省长还威风,要求接见的人排起了长龙。你谦虚什么呐,嘴里不说心里话。”
宋智才慌忙开门叫排队的人解散了。他回来关紧房门,说:“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是发家致富的年代。有句话叫做:‘无利不起早,空手套白狼。’我是一个平民百姓,无权无钱,只能在这句话上做文章了。俗话说得好:‘有福之人两腿毛,无福之人毛两腿。’我寻情钻眼,申请了一个陕西凤凰现代化养鸡场,我是董事长。当然,一个公司也没有什么荣耀,最吓人的是这两个新名词:一个‘现代化’,一个‘董事长’,这给人们留下神秘和想象的空间。当然啦,你想弄点烟,我也想弄点烟。说白了,咱们都是为了钱而来的。但是,你是郭厂长的救命恩人,他巴不得你来找他呢,咋哩?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嘛!可是,郭厂长凭什么恩典我呢?说他是我孩子的代课老师,那连门都进不去,但是我要是以现代化养鸡场董事长的名义,去拜会他,他恐怕也不敢小瞧我。”
宋智才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啦!但是任芊芊不希望再看见他;而宋智才呢,似乎也在刻意躲避他。
有一天,郭厂长要任芊芊去销售科找李科长。李科长是一个瘦高个儿,五十多岁,说:“郭厂长说话啦,只是你们单位,只能享受三级批发价。”
“我想要出厂价哩!”任芊芊说完话,扭头就走。
李科长追问道:“你干什么去?是不是找厂长去?”
“是的。”任芊芊说。
任芊芊走到厂部办公大楼,郭厂长说:“刚才他们把电话打过来,我叫他们给你一个省调拨价!要不是看在你救我的大恩,我才不会下达这道命令的。”
合同签订后,任芊芊回到了河津县。这么十分紧俏的商品签订了三年供销合同。知青公司李经理和杨水平大喜过望,在接风宴席上,俩人对任芊芊的办事能力,大加赞赏。说直接和新郑烟厂签订合同,是河津县开天辟地第一次。后来由任芊芊带托收和车去提回了第一车香烟,司机去库房卸货,李经理把风尘仆仆的任芊芊接到办公室,吃过饭,李经理说:“你给咱公司帮了大忙,办了大事,你要多少佣金?一万?两万?还是三万?你开口,我们是不会亏待你的。”
任芊芊说:“别说笑话了,我哪里会那么贪心呢?”
“那你到底要多少呢?”
“我要五百元。”
“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
“你只要五百元,多了你不要,而不是我不给。是这样吗?”
“一点不错。”
“那你打条子,我现在就把钱给你。”
“条子我不想打。”
“你不打条子,那就要等杨水平来了给你,否则,人家说我把公款贪污了。”
杨水平家里有事,几天以后才能回来,任芊芊一听,心里着急,说:“钱,我也不要了,我走啦!”
说时迟,那时快,李经理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夺过任芊芊的背包,把背包锁在柜子里,怒气冲冲地呵斥道:“陕西人咋这么可憎!不拿钱,还想走人!”
杨水平回到公司,已经是第四天下午了。任芊芊急得头上都要长出犄角来了,他这次出门,时间也不短了,他不知道姜银娃开车回去是否平安?
李经理把事情经过一说,把杨水平笑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的班车突然临时停发。任芊芊只好在客店住下。到了下午,他躺在床上读书,突然有人敲门,他心想:“谁又会来找我呢?”
开了门,任芊芊吃惊地说:“智才叔,怎么又是你呀?我到新郑,你也到新郑;我到河津,你也到河津。你是在追我吗?”
宋智才笑着说:“俗话说:‘驴马共槽,瘦马不瘦驴。’‘和尚跟着月亮走,借光了。’河津,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吗?”
“那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不仅知道你住在这里,就连你视万元佣金如粪土,毫不动心的故事,我都了如指掌,你的故事,真是笑死人!本来嘛,在金钱问题上,你持什么态度,并不关乎我的利益,我无权干涉。”
“苏轼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也莫取。’这话是说何况天地之间,万物各有主宰者,若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要什么酬金呢?只要他们记住我,就比什么都好。”
宋智才说:“李经理让我劝你,说他良心不安,说只要你愿意,他乐意为你补上应得的佣金。要我说嘛,不要白不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啦,想吃这个馒头,就没了这个面儿。”
“我想要,还用得着你劝我吗?”
“我对李经理说:‘我那人牛得很,一般人和他搭不上话,思想工作我去做。’我知道你不以金钱为念,可你不要,还不是肥了那个公司了吗,你看我,烟没你弄得多,但是我知道紧俏商品就是钱。我发了,你知道我赚的是你的多少倍?”
“十倍?”
宋智才笑而不答。
“五十倍?”
“这还差不多。‘浑水摸鱼。’我在浑水里捞了一把,拿了几万佣金,不拿白不拿。赚下钱了,现代化的养鸡场,就要办起来了。董事长,也名副其实,货真价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