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告别扎西拉姆
扎西拉姆接过我送去的皮箱,感慨地说:“这个宝箱,可以带走我所有的东西,却带不走我遥远的爱情。”
我说:“你毕业回藏,我也没有什么送你的,幸亏你还记得这个皮箱。”
她安排我在招待所住下。一日三餐,她把饭送到客房里。我向她要了笔和纸,说:“我夜里梦见麻雀了,我想写一篇《天下谁人识麻雀》的文章!”
第三天,我们并肩走向餐厅,一个男同学用藏语和扎西拉姆不停地说话。我不懂藏语,但从他们的表情中,我似乎猜测到了一点儿什么,说:“你的同学说什么呢?”
她说:“他开咱们的玩笑哩!”
我想知道他们究竟说什么?但是她抿嘴而笑,似乎有点儿说不出口。
饭后,我们漫步到渭河北岸游玩。
初秋,渭河沿岸的景色是迷人的,金黄的谷子铺满了秦川大地。渭河滚滚流水,在微风中泛起黄链般的粼粼波光。我们靠着一棵柳树坐下。一边是浑浊不清、奔流不息的渭水,一边是金波万顷的谷物田野。两个富有青春气息的肉体紧紧地靠在一起。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她不由自主地倒在了我的怀抱里,说:“对不起!我又想讲回家的故事了!”
“想讲就讲吧!”
“你会厌烦的!”
“为什么?”
“‘话说三遍淡如水’,况且,我讲了不止三遍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我总是听不够,听了还想听。而现在,我又特别想听!”
扎西拉姆讲起了她的故事: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咸阳“民院”就读。因为交通不便,多少年没有回家了。大串联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坐火车朝北京去了。我哪儿都没有去,和一些同学步行回老家。走呀走,走呀走,我们走了几个月了。鞋烂了一个小洞,不时钻进不怀好意的沙子,弄得我的脚好难受。路,真的很远很远,我感觉到全世界的路,都叫我们走完了,简直走到了天尽头。后来,我们终于走到了拉萨。当时,太阳快落山了,拉萨军区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藏族风味的晚宴。
饭后,我急着要回仁布老家看望阿妈!阿妈是女儿心中永远的牵挂。我也不知道阿妈和妹妹是否还活着,可怜的妈妈,我还能见到你吗?为什么我寄去的几百封家书石沉大海?为什么阿妈一封信也没有回呢?为什么妹妹也不给姐姐回信呢?军区首长见我思母心切,悲哀啼哭,就借给了我一匹马,并派了两名战士骑马护送我。在沙石路上,疾驶的马蹄,飞溅起一片火花。几百里山路,一闪而过。我终于回到了久违的老家,我凭借着儿时影影乎乎的记忆,依稀找到了家门口,我激动万分地呼喊:“阿妈,快开门!你的女儿回来了!”
叫了半天,没人开门,我害怕极了!我那可怜的阿妈,还活在人世间吗?我还能见到我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阿妈吗?
门一直没有打开,却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早就死了!”
人,什么都会变,唯独不变的是声音。虽然分别多少年了,但是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高原般淳厚的女中音就是阿妈的声音!是熟悉的我听过千万次的阿妈的声音!只不过稍微有点儿沙哑。我高兴地说:“阿妈!女儿没有死!女儿怎么能死呢?”
但是阿妈不相信,说:“你说鬼话哩!你没有死,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这些年谁又见过你呢?你没有死,你咋不常回家看看呢?”
我说:“阿妈,女儿真的没死!女儿在咸阳读书呢!女儿不是常常给家里写信,难道阿妈没有收到女儿的信吗?”
“收是收到了!可那些从阴间寄来的信又能证明什么呢?你说你怪不怪?你都死了!你还纠缠我干什么呢?阴间寄信,害得我不能安生!丫头,你别吓唬阿妈,你走吧,我明天就给你烧纸去!”
还有护送我的军人,我本想热情招待他们。现在倒好,连门都进不去。军人们说:“大娘,我们是拉萨军区的战士,是我们把你女儿送回来的!打开门,就看见你的女儿啦!她不是鬼魂,我们以解放军的名义,向大娘保证哩!”
阿妈惊叫起来:“扎西拉姆,我的女儿,你一个女鬼就把阿妈吓坏了,怎么还拉上男鬼吓唬阿妈哩?”
军人们笑了,说:“姑娘,我们帮不了你的忙!”
高原的深夜,是非常寒冷的。我冻得浑身冰块似的,上下牙直打颤。我急忙呼唤妹妹,妹妹上学有文化,应该不会像阿妈那么迷信。我说:“桑吉卓玛,我的好妹妹,姐姐回来看你来了,你快开门!姐姐快要冻死了!”
但是,妹妹比阿妈还绝情,说:“你快走!谁是你妹妹?你又是谁的姐姐呢?别叫我!把我叫到阴间去,你就高兴啦!”
一位军人脱下的军大衣披在我的身上,我想谢绝,说:“那你怎么办?”
那位军人说:“我俩合披一件大衣吧!”
无论我怎么解释,怎么哭喊,怎么哀求,她们都不肯开门。我说:“桑吉卓玛,你想想,我不是姐姐,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呢?别龙王发兵讨河神,自家人不识自家人!”
妹妹吃了秤砣铁了心,啥话也听不进去,说:“你当然知道我的名字!世界上没有鬼不知道的事情啊!”
回家的路,地远天遥,万里迢迢。我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几个月腿跑肿了,脚磨破了,走到拉萨,我上气不接下气,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腰酸腿疼,像一头刚刚犁完耕地的老牛,用你们陕西的话来说,就是把人累得兮兮的咧!我本来想好好睡上一觉,但思母心切、归心似箭的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马背上,颠簸半宿,回来和亲人团聚。但是她们却不认我了!我最亲的亲人,把我拒之门外,仿佛我是外星人似的。还说我是鬼不是人!我哪里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真想一头撞死在门上,拿我的死给她们看。我难受得号啕大哭,但是透骨的严寒,使我的情绪渐渐地冷静下来。我听见阿妈对妹妹说:“那死鬼要烧纸,来信就是了,何必半夜三更吓唬我们呢!”
黎明时分,我隐隐约约听见阿妈说:“你说你不是鬼,那你把手伸进来,我试验有温度没有?听说鬼的手是冰凉的!”
我艰难地挣扎着,把冻得僵硬而冰凉的手,从窄窄的门缝里塞了进去。
阿妈把我的手握了很长时间,终于把关闭的房门打开了。等到见面,万里归来的女儿,倒在了久违的阿妈的怀抱里,失去了知觉。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几百封家书,全被阿妈烧了。她从来没有拆开过,没有叫妹妹,或者有文化的人念过。乡邮员把信送来了,阿妈就说:“那死鬼又要烧纸哩!”
扎西拉姆把故事讲完了,她的脸上挂着长长的泪水,深情地远眺着东逝的渭水,若有所思。后来,一丝淡淡的乡愁涌上心头。忍不住呼喊着:“亲爱的阿妈,亲爱的妹妹,你们在哪儿?你们也在想我吗?”
扎西拉姆如泣如诉地讲述,使周围弥漫着一片密不透风的乡愁。
经过泪水的洗礼,她秀雅的气质越发楚楚动人。说:“布朗宁说过:‘当一个女人对谁说了‘我爱你’的时候,即使这个男人不爱她,也应该听听她说的话。’”
“这话有道理!”
“我和罗英找你那天,秦风跟你在套间里说了些什么?”
“你问那干什么?”
“也没有什么,就是想知道一下!”
“那是我们男人的事!”
“不!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不单纯是你们男人的事,归根结底,恐怕还是我们女人的事,或者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
“你不愧是学哲学的,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你的眼睛。秦风对我说:‘怎么两个姑娘都对你动心了,我可警告你,一个人同时被两个姑娘爱着是幸运的,但是,幸运并不等于幸福。幸运里面也可能隐藏着风险。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啊!”
“秦风的话一针见血,你怎么考虑的?我和罗英,你究竟选择谁?”
“过去,我没有想过。想也想不出结果来。罗英和我是一块儿长大的,真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你对我又侠肝义胆,情至意尽,‘顺了哥情失嫂意’,我没有办法选择!而现在呢,让我怎么对你说呢?生活充满了变数和未知数,幸福也像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不着也摸不着。”
扎西拉姆微微笑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我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鼓起勇气,把罗英离世的噩耗,沉痛而缓慢地告诉了她。
她脸上的喜悦消失了,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久久地凝视着一望无际的渭水,开始涌现出晶莹的泪水,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悲悲切切,哭得泪人儿似的,难过地说:“罗英遇难的前半天,她还和我一起去狱中探望过赵振华,她对我说,她和我送你上公交车,为什么没有看你一眼,是因为她不敢看你那一双楚楚可怜的忧伤的眼睛。我要是知道危险等着她,就非把她拉到民院不可。让她躲过这一劫。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不,你们恐怕早都结婚啦!”
唉,人在事中迷,倘若我当时细心一点儿,和扎西拉姆核对一下她俩分手的时间,也许这个故事就是另外一种结局。我说:“也不一定。罗英和我交往中,往往是理智压倒了感情!”
“是吗?”
“是的!”
“罗英对我说:‘你把他带走,到时候你可要完璧归赵啊!’怪不得她说这话的时候面红耳赤,像孔雀一样羞涩。”
“唉,你也知道了,这是多么让人难过的事情啊!”
“追怀往事,所幸我们三位都曾经涉足爱情这方纯洁的圣土。我不相信爱情,但也不排斥缘分。罗英生前没有和我争抢你,我也没有逼迫你的意思。我是听天由命,顺乎自然。要谁,弃谁?都由你。我的意思既然结婚对于我们来说太遥远,太渺茫,那就爱一天算一天,能爱多久爱多久,能走多远走多远,无须名分,无须承诺。而现在呢,罗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再也没有人和我争抢你了。但是仔细想来,距离限制了我们的结合。我毕业了,别无选择,必须回到西藏去工作。而你呢?故土难离,万里之遥,你又如何丢得下你可爱的家乡和亲人呢!”
“扎西拉姆同志,我的傻妹妹,也许我们的爱像兄妹之间彼此的爱护;不存在结婚的那种形式。因为顺其自然,因为自生自灭,也可能少了许多自私的成分。”
扎西拉姆热烈地疯狂地亲吻着我,喃喃地说:“任芊芊,我的好大哥!日本作家有岛武郎说:‘爱的表现是无保留地奉献,而其本质却是无偿索取。’ 虽然没有实际上的名分和形式。但是我能不能在心里嫁给你,你做我精神上的‘丈夫’吧!我每天都会想你。我回到高原,我也是嫁人不嫁心。‘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日日夜夜,你都在我心里,我的心中唯有你。无论见与不见,我都为你而活着,为你而祈祷。无论我嫁给谁,我依然是你的人!我真正的爱人只有你。青山老,我们的爱情不老。’‘一片冰心在玉壶’。‘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今天,我把我的初吻献给你!以后你在内地,我在高原,就让我们做个精神夫妻吧!‘离别永无悔,执手将何时?’一旦有了太深的忧伤,或者太多的坎坷,记住找我,我会抚平你心中的忧伤。”
我怆然泪下,哀伤欲绝。说:“我的傻妹妹,你是怎样一个‘感心动耳,回肠荡气’的天真女子啊!”
扎西拉姆讲述了她和罗英探狱的全部细节,说:“那天晚上,你突然率领我们逃离酸枣堡,是你识破了汽车送我们包藏着祸心吗?”
“不,我不是事后诸葛亮,更不是事前诸葛亮,不说识破,我连这方面的意识都没有。”
“你得给我一个可信的解释!”
“哎呀,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赵振华那异样的眼神,也可能是酸枣堡深沉的夜晚可怕的噩梦……”
扎西拉姆感慨地说:“咱们都是无神论者啊!上帝怎么会给不相信他的人托梦呢?”
扎西拉姆回到西藏,曾经给我写过几封信,她对我牵肠挂肚,拳拳在念,深情的眷顾,溢于言表。她来信说的话,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有一句刻骨铭心的话,我怎么也忘记不了啊!她说:“即使你失去了她,但也不要放弃你自己。”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寄给她的信,都被退了回来。是她把地址没有写对,还是别的原因?从此以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而且永远、永远地……
在感情生活中,我是这么的不幸,生离和死别,我都遭遇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生离和死别更让人伤心的事情呢?
扎西拉姆,你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