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知道:由于我横加梗阻,以及被吓死的惨状,惊得人们魂飞魄散,目瞪口呆,严重挫败了枪杀“俘虏”的鲁莽行动。扎西拉姆和罗英,噙着眼泪,悲痛欲绝地呼唤着我,是她们伙同人们,把昏死的我,抬了下去,由戴眼镜的方明哲大夫抢救。
我苏醒过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头头们发烧的头脑,也冷静下来了。当他们想到屠杀的法律责任,怎能不后怕呢?
冯建国顾不得刚刚从地狱回来的我有多么疲惫和虚弱,把我叫到另外一个窑洞里去,埋怨道:“咱们本来就把‘俘虏’一窝端了,拉出去统统拾掇了!可是由于你百般阻挠,咱们连一个也没有拾掇。”
换句话说,他的意思本来可以肆无忌惮大干一场,却让我坏了他的好事。我有气无力地说道:“难道你跟他们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吗?‘知道杀人三千,不知道自捐八百。‘运动’结束以后,枪毙头头,你愿意替头头抵命去吗?不过,我让你空手而回,你把我的话传递给头头了吗?我想知道。”
我看见扎西拉姆和罗英在门口站着。
冯建国说:“我没有添油加醋,我是原封不动地端给头头的。”
“他怎么说?”
“当时,聚集在刑场上几百名武斗队员,群情沸腾,怒不可遏。觉得‘敌人’跑到我们地盘来了,还打死了我们的战友,枪毙‘俘虏’,是报复和解恨的唯一手段。当时,‘杀——!’的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复仇的怒火,烧红了半边天。但是,我一次次空手而返,气得等待枪杀‘俘虏’的武斗人员眼睛都红了。他们一次次大声喊着‘杀——!’一次次朝天空放着空枪。赵司令听了你的话,即兴表演起来,说:‘割了脑袋,也不过碗大个血疤。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枪毙我的时候,我把帽子一卸,一声枪响,我就躺倒在地下了。’ 我看见他用手枪指着自己的脑袋,虚晃一枪;他原本可能是想耍个怪,开个玩笑;不料,却弄假成真,栽倒在地。我也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随着赵司令的倒下,‘杀’的吼声,又骤然响起,尽管吼声比之前懦弱了许多。这是刚才呼喊口号的惯性,急难收止。就像客车司机突然刹车,乘客也会向前倾倒似的。赵司令坐在地下,神情沮丧地问道:‘你们为我走上刑场而提前呼喊吗?看来,我还得感谢大家的好心肠啊!’唉。你惹了多么大的祸,当时的场面有多么尴尬啊!我跑上跑下,连一个‘俘虏’也没有拉上去,气得头头枪毙自己呢!”
我惊叹道:“想不到我们的头头还这么幽默豁达。不过,我倒想提出一个问题:当我们的头头一时犯浑,大开杀戒,打开地狱之门,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们应该怎么办?”
“枪毙‘俘虏’的呼声急剧高涨。我们三个人,从窑背上跑下院子,再从院子跑上窑背。窑背上面,‘俘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而院子里的你,又像母鸡护雏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把强志南交出来。而我呢,一个媳妇几个婆,不知道听谁的!”
冯建国突然温顺起来,声音就像飘忽的柳絮那么轻:“王振荣跟我一块儿提人,说:‘我感觉到大家对任芊芊非常崇拜,但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大家这么崇拜,我就不得而知。咱们今天要枪毙八个俘虏呢,怎么连一个也没有枪毙呢?怎么连赵司令的命令,他也敢顶回去?’ 我对王振荣说:‘你以为呢,要是他在这个组织没有权威性,他敢拿性命要挟赵司令吗?’”
一直在门外边站着的罗英和扎西拉姆,急忙过来搀扶我。我勉强挪出窑门,叫她们放开手,但是我忽然觉得就要栽倒在地,慌乱之中,我挨着崖墙溜了下去,适逢被从刑场归来的赵振华看在眼中,他抢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吃惊地说:“任芊芊,你咋成了这样子啦?咋要栽倒了呢?”
我看见了歪戴着帽子的赵振华,要不是他拉我,我真的就起不来了。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跟瘫痪了似的,我艰难地对赵振华说:“倘若没有方大夫的抢救,你恐怕就见不上我喽!”
我那时候怎么就懦弱到‘见水就搅成泥汤’的地步?我本来连站都站不住,腿软得就像没有骨头似的,挪动也十分困难,但是我却咬紧牙关,挣扎起来,给战场回来的武斗人员端水送茶,讨他们的欢心。难道我保护“俘虏”,就是对不起他们了吗?想到这里,我严重地鄙视我自己,我长了一身贱骨头。不说别人瞧不起我,就连我也瞧不起我自己啊!文革以来,我做了一件“仰不愧于天,俯不怍(注:怍音读作,惭愧的意思)于人”,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却要藏着掖着,不敢直起腰杆来。在“文革”年代里,我们的伦理道德沦丧到怎样的地步。
我反复细嚼消化文革生活,有了一个比较客观的认识。觉得在那个特殊环境中的我,借用培根的话来说:“是压舱铁而不是船帆,应当被藏于舱底。” 含而不露、韬光养晦,是弱者在逆流汹涌时期的自我保全之术。在那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年代里,在思想走向极端的群众组织看来,我堵地狱门的举动,乃是犯下了杀头之罪。我那天“挣扎起来,给战场回来的武斗人员端水送茶,讨他们的欢心。” 其实就是自我保护。自我保护是人的本能。有一句形象的话,叫做“夹着尾巴做人。”低调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张杰气愤地离开了武斗队,跟我告别的时候,说:“我从你的身上,看见了一线曙光。在咱们这个组织里,堵地狱门,非你莫属。不过,我走了,对绝境中的你,不无担忧。”
我说:“你莫给我戴二尺五了,这是没有马了,拿驴支差呢。”
张杰说:“你做得是对的,你是文革早期的受害者,你的站队举足轻重,攸关成败,你对‘凤联’有汗马功劳。他们跟你不计较。要是我们的话,早就把我们拉去枪毙了。”
革命委员会成立以后,有一天,张杰在县城和我不期而遇,说:“我请求军管会对你抢救八个‘俘虏’的英雄事迹记功。你呀,秤砣虽小压千斤,蜜蜂虽小采花芯。你把什么都豁出去的牺牲精神,可圈可点,可歌可泣,值得弘扬和表彰。”
当天下午,害怕“凤指” 报仇雪恨、再次夜袭,“凤联”拔营撤回鸡镇拖拉机站。八个“俘虏”也要被带走,我把锁子一打开,关在窑洞里的“俘虏”,顿时吓得像小鸟被鹰爪抓住那样恐怖,乱作一团,纷纷哭喊:“任芊芊救我!”“任芊芊救我!”
我说:“大家不要惊慌!危险时刻已经过去了。现在转移哩,放心吧,我会保护你们的!”
咕咚一声,曹福龙跪倒在地,情绪冲动地喊道:“你把我们从地狱里拉回来了!”
转眼之间,地上跪了一大片,强志南哭着说:“曹福龙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我拉起了曹福龙,说:“快起来撤退吧!这些事情,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弄不好,会引火烧身的。”
我走到后窑,看见后窗框撬开了,窗子底下的地面上落下一层尘土,窗外那棵昨夜看不清楚的树,原来是棵核桃树,核桃树底下放着一把砍刀,砍刀无声地告诉我,山东大汉正在逃出虎口的路上,我不由得长长地出了口气。
离别的时候,我叮咛寡妇把砍刀拿回去,寡妇没有作声,用她那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三个穿着蓝莹莹武斗服装的人,静悄悄地来跟我道别,一个面颊潮红的中年男子说:“我们三个都是赵援朝的战友,在朝鲜战场我们亲眼看见在国际战场上,双方都不杀俘虏。可是要不是你出手相救,赵援朝就被枪杀了。这件事人神共愤,我们不干了,也不敢干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这话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怜悯体恤别人的心肠。 我是个没文化的人,但是赵援朝老是把我称之为‘文化人’。你抗衡头头杀人的命令、刀下留人是对的。是非自有公论,你的行为,令人肃然起敬,使人们从噩梦中惊醒!愤然离开这里的,不只是我们三人,以我估计,少说也有200多呢!不过,你也要当心呐,送你一句话:‘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一个人下巴微微翘起,嘴角长着毛蓬蓬的黄胡子,活像玉米棒上的须毛,眨巴着眼睛,说:“赵援朝和我是一个村子的,他母亲一直守寡将他养大。贫苦出身的他,可是一个出了名的老好人哪。那年我们从朝鲜归来,他的妻子是部队文工团的喜剧演员,是一个很刚强的女人,但是讲起自己的这段经历,就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说结婚以后,有一次演出前夕,她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但是她是主角,无人可以替换,她挣扎演完这场戏,就晕死在舞台上了。被送往医院抢救,原来她把小孩小产在裤裆里了。她说这个故事也是她为什么来部队生产小孩的原因。她在军营医院生孩子,临产时生不出来,赤裸着下体,在产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她看见女大夫忙着招呼别的产妇,跟她不搭腔,就走到女大夫面前,猛然间把一条裸腿举上了头顶,说:‘你看看,我的骨缝开了没有?’女大夫吓了一大跳,说:‘你疯了吗?’几个产妇也吓得目瞪口呆。有一年,她来军营探亲,别看她人长得漂亮,但性格泼辣,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在一个天下大雨的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两口子磨舌头拌嘴,发生了一点小冲突,开始,赵援朝还逞威风,说:‘我就不相信,我能管一连人,就管不了你一个人?’妻子说:‘你能管一连人,就是管不了一连零一个人,你管不了另外一个人!不信你就试试看!’说话之间,妻子突然出手,一下子就把赵援朝推出门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而且还反锁了。第二天早晨,妻子起床一开门,看见丈夫在遮挡不住暴雨的房檐下站着,他被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妻子说:‘天哪!我的亲人哪!你在雨中站了一个晚上?’赵援朝哭天喊地说:‘我不在雨中站着,还能怎么着?’妻子掩面呜咽,说:‘你真是一个老实疙瘩,你难道就不能到哪个战士的床上对付一个晚上吗?’赵援朝哽咽着说:‘那还不叫兵娃子笑死啦?说:‘你的娇妻来了,你跟她不睡,你跟我睡哪门子觉呢?’这个小道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是赵援朝的妻子亲口对我们这些兵娃子说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江水一样夺眶而出。”
后来,讲故事的人哭了,说:“你把这八个‘俘虏’从鬼门关拉回来了,把我的好战友赵援朝也救回来了!我想问一下赵援朝需要什么东西?我就叫他媳妇送来。”
撤退中,八个“俘虏”,加上那个“女俘”,走在荷枪实弹的队伍中间,成了路人看热闹的一道风景线。队伍一直延伸下去,望不到头,看不到尾。站在路边的群众,呆呆地睁大了茫然的眼睛。
地理没有记忆,尽管关仓见证过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关仓不会记得。我记得,罗英和扎西拉姆记得,还有一些人记得。但是当这些人都走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关仓的故事了。我苦心孤诣,把烈焰燃烧的记忆写成小说,留下些许档案文字,不求青史留名、流芳百世,但求后人知道这一具具枯骨,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曾经有血、有肉、有理想和有脾气,曾经到这个世界上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