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扎西拉姆日记(四)
闯虎口为情所驱
一个声音说:“凤凰县两派组织,同室操戈,硝烟弥漫、战云密布,在这危急时刻,一个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出了名的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坐视不救呢?家乡有难,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日
群众组织的生死较量,使我心慌意乱。我从镜子里照见自己那双像晴空一样蔚蓝的眼睛,充满了恐怖的神色,好像魔鬼附了身似的。几个星期以前,阿爸阿妈拖儿带女,从战云密布的凤凰县逃命出来,住在军分区招待所。按说一家人都有了安全保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是我却郁郁寡欢,不知道为谁蹙着眉头哭丧着脸?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一日
红日西沉,我忽然听见阿妈说:“任芊芊去西安了!”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明天立即来到,恨不能把明天的太阳托上东方。
无论是谁,我都同情。可是谁又会同情我呢?在这远离拉萨的地方,又有谁关心我、体贴我呢?阿爸和阿妈虽然把我放在心上,但总有隔代的感觉。我们住得很近,心的距离却很遥远。自从天上掉下个任芊芊,犹如黑漆漆的夜晚突然打开了一盏雪亮的明灯。令人心折的是他的正气和人格,还有他对我的保护和偏爱。
峥嵘岁月难忘怀。我想告诉他:我是多么感激他,是他给了我朦胧的爱情,是他给了我撇不清、理还乱,缠绵不尽的思念。但是回校以后,我们就很少见面。我找他,但愿能相见。人常说“故土难离”。他不会为我抛弃他的亲人和家乡,但是如果他愿意进藏,我将永远陪伴他。他是我的整个世界,除了他,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要的了。
我怎能不爱他,那天,我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凤凰中学一群学生,突然包围了我。有人说:“你不就是杨部长的千金吗?你大支左不签字,你签字!”
我说;“我们把父亲不叫大,叫阿爸哩!”
“叫阿爸也行。你阿爸不签字,你来签!”
我说:“我签字没用!我又不是部长!”
“不签不行啊!谁叫你是部长的女儿呢!”
“她不签字,就把她弄到学校去!”
有人起哄,有人居然对我动手动脚。就在这尴尬危难之际,任芊芊来了,他走进为他闪开的人群里,义正词严地说:“你们难为她做什么?俗话说‘皇上抓人,也要问上个罪。’你们对她如此无礼,她是民院的大学生,她出了事,别说县上,就是省上也负不起责任啊!”
那群学生一哄而散。
任芊芊把我解救了,他救我并非只有这一次。“凤指”几次秘密关押我,都是他解救的。但是我爱他,我也恨他!我爱他辉煌壮丽的人生,爱他知情达理,善解人意。我恨他,恨他不能为我带来幸福和温暖。或许,他早已有了意中人,这人是谁?我也说不准。但是他有意中人,还是没有意中人?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呢?只要他对我好,对我有情义,哪怕一点点。只要一生一世,都能在他的身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或许我们只能相爱,而不能相伴!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二日
为什么一天都没找到他呢?阿妈的话可靠吗?在血与火的蹉跎岁月里,他离开凤凰县了吗?他说他取几本书就回来,怎么就没有踪影了呢?我去他工作的编辑部,为什么那里的大门总是锁着?想打听连人也找不到。见到他我方能放心。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他!把他叫到民院来,武斗不结束,就不让他走。唉,我为他操碎了心。
我躺在床上,不由得又想起那天我领着几个女同学,到编辑部找他。他看见我的同学对《鲁迅语录》很喜欢,就把我们领到罗马市一个作家的家里,从寄放的皮箱里取出几本《鲁迅语录》送给了我们,记得那个皮箱漂亮大气。过了几天,我和一位女生来还书钱。任芊芊不在,编辑部的门也挂着锁子,钱没有还上,我问从这栋大楼出来的一位同志:“你认识任芊芊吗?”他说:“认识呀!”我们就委托他把这个钱转交给任芊芊。想不到那个人没有替我们转交。为了弥补人情,我把一些粮票馈赠给他,他不肯接受。“这些粮票都是为你而留下的,你不要留它何用?”我说着,故意做出了要撕碎粮票的样子,任芊芊不知是计,乖乖地收下了。
睡吧!但愿老天爷开眼,但愿明天为我带来好运!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一日
我住在交通大学接待站。吃饭不要钱,坐车也是免费的。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莫说找人,连一点线索也找不到。急得我流出了眼泪,我在心里呼喊着:“芊芊哥,你在哪儿啊?观音菩萨,快显神灵,快快把芊芊哥送到我的面前!你权当成全一个藏族的弱女子呐!”
我是一个女孩子,我不能逢人就打听,我还要保持女孩子最起码的尊严。我找人不是用嘴巴子,而是用眼睛。我深深地体会到: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难。但是我绝不放弃。因为不放弃,就有两种结果;而放弃了,就只有一种结果。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二日
这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清晨,朝霞像一团燃烧的大火。在电报大楼,罗英和我不期而遇。她依旧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左胳膊袖子上佩戴着红艳艳的袖章,她一听说我寻找芊芊,说:“听说芊芊住在作家秦风家里。”
秦风是谁?住在哪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管罗英愿意不愿意,我拉着她就走,罗英说:“我和任芊芊只去过一次,模模糊糊的,只记得个大概方向!”
我们转弯抹角,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了秦风的家里。
我看见秦风四十多岁,不胖不瘦,不高不低,戴个近视眼镜,住在菊花园一个中学校园里。屋里有一架子书,任芊芊好像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看见我们吃惊地说:“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罗英说:“扎西拉姆找你一个礼拜了!”
任芊芊愁眉不展,沉默不语。秦风说:“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你购买几百本小说不容易,尤其是在焚书坑儒的年代里。书放在我这儿,叫学生抢光了。你别难过!两位女士劝劝他,别为了书,伤透了心。我的书,他看上的都拿走!”
我是为任芊芊而来的,罗英说:“我外婆住在翠华山下,山清水秀,草木葱绿,是旅游的好去处。”
我和罗英说得不太融洽。
秦风见状,把任芊芊叫进套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任芊芊出来对罗英说:“对不起!翠华山我仰慕已久,但无游兴,以后再找机会吧!现在,权当给你许个愿。我决定先去民院,扎西拉姆找我一个礼拜了,不要辜负了她的民族情义,那里离凤凰县不远,了解情况也方便。”
罗英开始不同意,但最终还是同意了,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别了秦风,在同盛祥牛羊肉泡馍馆吃饭。服务员把三个大碗和饼子送上来,罗英笑着说:“我们女士要说话,掰馍只好劳驾男士了!”
罗英把我带到楼梯口,说:“你既然执意要带走他,那我也不和你理论了。女孩子为男孩子争来抢去,惹人耻笑哩!”
我的脸一直羞红到耳根,说:“不是我要带走他,是他自己要跟我去嘛!”
罗英说:“我说不和你争,就不和你争。咱们要担负起保护他的重任。凤凰县是不能去的!你要全力阻止。必要时,请你阿爸阿妈一起上。俗话说‘一人难结万人缘’,在凤凰县他毕竟站过队、表过态,对立面组织能放过他吗?况且,他不够圆滑,更主要的,他心眼儿太实在。我不愿意让你带走他,主要因为你那儿离凤凰县太近,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就容易知道。我害怕他冲动,既然凤凰县打起来了,就再也不能去了。‘人有眼,刀枪无眼。’我们三个人一块讨论和分析凤凰县形势的时候,任芊芊自己也讲过:‘武斗队的出现,就好比彗星出现一样,预示着重大灾难就要降临了。我们这一代,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大乱之年,虽然无所作为,但别连老本也搭进去了!’”
罗英突然停下来,漂亮的脸蛋儿涨起了一层红晕,羞羞答答地说:“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任芊芊不是你的!你把他带走可以,但不能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哟!无论如何,你可要完璧归赵哟!”
我和罗英互相看了一眼,笨拙地说:“我明白了,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而已。”
罗英笑着说:“明白就好,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我把通讯地址给你,一旦有急事,立刻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罗英语气温柔、委婉,就像山泉动听的流水声。
吃饭时,任芊芊说:“二位女士何事背着我?”
我把视线转向了罗英,罗英笑而不答。高个儿,苗条,像勇敢的海燕,无视风雨地挑衅;白皙水嫩的皮肤,就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一头浓密的黑发,椭圆形的脸庞,更显得非常白润、柔和;大大的黑黑的眼珠,格外使人心动。我过去并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罗英,这时候定睛细看,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之心,突如其来。我就不相信这样一个大美人儿,任芊芊能不动心吗?
分手时,罗英漂亮的黑眼睛,闪烁不定地注视着我,似乎对我不放心。我非常自信地站起来,朝她挥挥手。离别的那一刻,我看见罗英那双哀伤而美丽的眼睛泪如泉涌,任芊芊也哭了,我也不由陪着他们一起流泪。
大乱之年,大家流泪而别。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三日
昨天,我把任芊芊安排在民院接待站,三顿饭,我都给他送去。任芊芊看起来很安静,要了笔和纸,说:“昨晚,我梦见麻雀了,我想写篇散文!”
饭后,我们到渭河北岸游玩。
夏天的渭河沿岸,景色格外迷人。金浪滚滚的小麦,铺盖了整个秦川大地;渭河滚滚流水,在微风中,泛起了黄链般的粼粼波光。一边是浑浊不清,奔流不息的渭水,一边是金波万顷的小麦田野。我陶醉在无比幸福之中,说:“对不起!我又想讲回家的故事了!”
他说:“想讲就讲吧!那是一个比传奇还传奇的故事,是我今生今世永远听不够的故事。你讲给我,我把它再讲给更多的人听。”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五日
天刚蒙蒙亮,阿妈冒着蒙蒙细雨,赶到民院。她向我打听任芊芊,我本来想告诉她,但是她挺着急的样子,使我产生了戒备心理,我故意欺骗她说没找见,阿妈信以为真。但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阿妈说了谎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感到非常惶遽。欺骗是不能持久的,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阿妈肯定要怪罪我的。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七日
牛毛细雨,飘忽不定。无法出行的天气,使浪漫不再。客房又住进一位白发老头儿。
阿妈是一个破落农奴主的女儿,穿戴整齐,齐耳的短发,显得非常干练,待人接物,处处彰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范。
但是阿妈冒雨而来,多少使我感到意外。我在三楼女生宿舍的阳台上,看见她走路挟风带雨、急急火火的样子,心里不禁紧张起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进了宿舍,来不及坐下,阿妈就生气地说:“阿妈叫你找的人呢?把人寻回来,为什么隐瞒不报,我问你:把人藏到哪儿去了?”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见阿妈发这么大的脾气,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我在心里抱怨着:“阿妈呀,你怎么糊涂了呀?怎么这么不近情理呀?我寻找任芊芊,和你又有什么相干呢?你不要乱掺和。明明是我自作主张,怎么变成了你的指令的执行者了呢?难道我西安之行,是奉命行事?”
但是阿妈倚老卖老,如此胡说,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我只好告诉她任芊芊住在民院接待站。为了自圆其说,我解释道:“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他不让我向外人透露他的行踪。”
阿妈忍不住笑了,说“我的傻丫头哟,难道阿妈也是外人吗?”
唉,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我本来要陪伴阿妈一块儿去,但是班长突然通知有演出活动,我只好让阿妈一个人去了。
演出结束后,天放晴了。夕阳离地面也只有一杆高了。我急忙去找任芊芊,屋里没有人,桌子上放着一个红色塑料皮的日记,受好奇心驱使,我阅读并摘录了下来。
摘录任芊芊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七日日记:
有敲门声,我心里想笑,头也没回,说:“你要来就来吧!敲什么门呢?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呢?”
“你张冠李戴了,刚才我还教训了我的丫头,怎么跟阿妈演起了《柜中缘》?” 进屋的女人说话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见是部长的夫人郑素珍,我大吃一惊,脸也一直红到了耳根。说:“阿姨,你怎么来啦?”
“我那丫头没给你说,是我让她找你的吗?”
“没有!”
“这丫头,咋没长记性呢?”
“阿姨,有啥事吗?快洗洗,你脸上是汗水,还是雨水?”
“不洗啦!我找你有大事哩!”
“啥事?你快说!”
“凤凰县都打成啥啦?打啥哩?打哩!打了几个月了,打死了多少人?造成了多少罪孽?还没有打够?多少人逃亡在外,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连部长都回不去!”
“部长今在何处?”
“在军分区招待所!”
“我想去见见部长!”
“部长也很想见你,不过,凤凰县危在旦夕,你还能坐得住吗?部长要你立刻回去,给赵振华做点儿工作,进行思想疏导,消除对立情绪。‘凤指’那边别去!去了有危险,切记,这是部长的意思。部长特别叮咛你,千万小心,凡事都要在个人生命安全的前提下进行。”
说完话,郑阿姨谈了些别的事儿,就匆匆地走了。
我以前在武装部客房住了几个月,每逢剧院有演出活动,郑阿姨总要叫我同去,坐在县政要坐的前七排正中的位置上,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而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有来。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并不认识我,每逢他们要我离开的时候,郑阿姨总要帮我讲出理由。加上后来为部长送饭,就越发熟悉了。但现在要我回到凤凰县去,到底是她随便说说而已,还是部长的意思呢?我总感觉有点儿蹊跷。谁也猜测不出天意,那个藏族女人,是杨部长的夫人,也是扎西拉姆的干妈,她的话,深不可测,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不回去,我就心慌意乱,立坐不安。她的话,简直就是动员令,我顿时热血沸腾!凤凰县危在旦夕,作为凤凰县的儿子,怎能无动于衷呢?回去吧!凤凰山在向我招手,凤凰河在向我呼唤!
但是身安抵万金。我一旦回到凤凰县,罗英和扎西拉姆又要为我揪着心攥着肺。罗英不在这里,可是扎西拉姆的工作,又该怎样去做呢?……
扎西拉姆,对不起了!我也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这个“安全岛”。可是凤凰县正在危难之际,我能坐视不救吗?假若我不再回来,请你和罗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郑阿姨传达杨部长要我回凤凰县制止武斗的口头通知,包裹着怎样深奥的玄机!它使我一触即发,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两个相互矛盾的声音争论不休:一个声音说:“凤凰县两派组织,同室操戈,硝烟弥漫、战云密布,在这危急时刻,一个在‘运动’初期出了名的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坐视不救呢?家乡有难,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这次去凤凰县,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另一个声音说:“你好不容易逃出了‘文革’围城,怎么又要把自己送进去呢?世态炎凉,笔杆子换成了枪杆子,大家翻脸不认人了,谁还认得你呢?别自作多情,别过高地估量自己;别以为你就能主宰世界,一呼百应。你以为你是谁?你真的什么都不是。他们会听你的吗?做梦去吧!这难道不是以卵击石?这难道不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吗?”
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刹那之间,我就像一把干柴,被部长夫人的话点着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这个榫头(注:榫音损,器物上以凹凸方式相连接的地方嵌入部分的突出部分)怎么就非要到硝烟弥漫、武装冲突的旋涡里去嵌入呢?不回去就身不由己,仿佛心里有鬼似的。
夫人还说:“部长叮咛:你只能做做赵振华的工作,赵俊民为人阴险,是一个挺厉害的政治扒手,机关算尽太聪明。非但要回避,而且不要得罪。得罪了,就非报复不可。此行目的,也不能被他发现和看穿。”
回到凤凰县去,仿佛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等着我,这是故土的召唤!也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柳青山的召唤! 我的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