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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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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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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连载

第一十二章 牛棚探师(下)

“到了第四节课,柳老师心平气和地说:‘当初,你硬要退学,我就不要你退;后来,你一定要退。退了学,你不是准备在家里学习和体验生活嘛,谁知道你又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你说你要到永乐学习去,我当时就千方百计不让你去。可是你最终还是去了。你在那里闹了半年,又不行了,你就回去了。回去在家里住了一年,你又说你要到泾阳去。我不知道你到底去了没去,反正后来我再也没有听你提过。去年,你又要到朱家坪去,我当时还很高兴,就给杨老师说了一声,他是朱家坪人,他大是那里的大队书记,他说那里的活很重,很累,一般人吃不消,你当时鼓了多大的劲,说再苦再累你也不怕。可是现在呢,你又待不下去了。你说你要到烽火去,以我推测,你即使到烽火也待不下去。或许,你还能待下去。当然我不是给你泼冷水,要是你待不下去了,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柳老师平静的语气里,包含着严厉的批评,他态度温和,那是他考虑到我的接受能力,将讲话的语气做了调整。我忍不住哭了。是惭愧,还是生气?恐怕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那时候的心情复杂极了,说:‘我也不想跑!’

“柳老师说:‘你想,那是你想的问题,其实,那是方法问题,你把《明邦声》写得有点悲惨,这是作者的世界观问题。看你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我的意见你都听不进去,你甚至连编辑的意见也听不进去。不然,你的作品早就发表了。你对自己的能力,要有个正确的估计。就拿我来说,我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完了,再把日记拿出来,慢慢地体会着,慢慢地研究着,再写出来。而你呢,非要把工作放弃不可,专门写作。’

“后来,柳老师说:‘你现在是回家呢,还是到烽火去?’

“‘到烽火去!’

“‘你还要到哪里去,举目无亲的!’

“‘回家,就再也出不来了!’

“‘你还想出来?要是你在烽火又待不下去呢?’

“‘尽量待下去,待不下去,再走!’

“见没有说服我,柳老师走到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发,无限惋惜地说:‘你实在要去了,就要给人家讲清楚:一半时间劳动,一半时间写作。上大队食堂吃饭,是否可以?还有油,你都要和人家说清楚。’”

有一天,任芊芊要我和他一起去看望柳老师。我们先来到城关小学,柳老师的爱人郑老师在那里任教。教室的门锁着,教室山墙上的大字报,经过风吹、雨淋和日晒,显得陈旧而破烂。

郑老师宿舍不大,除了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张双人床,几个装衣服的纸箱,别无他物。房子门开着,空无一人。等了一会儿,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老远惊叫着跑过来,她抓住任芊芊的手,两行热泪滚滚流淌,哽咽着说:“看望柳老师来了!我想你会来的!孩子,哪里有卖后悔药哩?我把柳老师害惨了!我常常悔恨得想自杀,我是多么恨我自己啊!”

任芊芊吃惊地说:“柳老师好吗?不会有事吧!快说!你别吓着我!”

郑老师顿时哭成了泪人儿,说:“教师集训会整柳老师哩,我慌得像在汹涌洪水上空不知道该往哪儿飞的一只小鸟。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安慰他,也不敢同情他。为了不引火烧身,我和柳老师划清了界限,一家人他是他,我是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配合了工作组的调查,他们说柳老师思想反动,我就说柳老师盼望资本主义复辟哩,急得头发都白了,急得夜里睡不着觉。他们说柳老师走白专道路,我就说柳老师不学习毛主席著作,整天沉醉在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古字堆里。你说我糊涂不糊涂,我想得太天真了,我以为只要按照工作组的意图把话都说尽了,说完了,他们没啥问了,就把柳老师放出来了。谁知,‘祸到临头悔后迟’,我帮了倒忙,为他们输送了攻击柳老师的‘弹药’。”

任芊芊说:“柳老师现在在哪里呢?”

郑老师委屈地说:“在‘风中’牛棚里!”

任芊芊说:“我们看望柳老师去!”

郑老师说:“你成了风云人物,全县人民都为你激动!到底咋回事情,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任芊芊说:“这些事以后再说,我们先看望柳老师去!”

出了房门,我说:“你跟她啰唆什么?出卖自己爱人的女人能是好人吗?”

任芊芊说:“她后悔得恐怕连肠子都青了,也怪可怜的!”

我说:“亲情在这些人身上,率先丢失了!我觉得值得同情的是柳老师!你等一下我!”

我跑回家取了几样食品,说:“看望落难人,怎能空手去哪!”

那个看守柳老师的同学矮个儿,白白胖胖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显得非常和气,他显然认识任芊芊。一味地曲意逢迎,百般讨好。他把关押柳老师的房门打开,任芊芊说:“你回避一下好吗?”

那小胖子点头哈腰,说:“那要的!”

我放下食品,看见房子阴暗潮湿,一床被褥,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有一个水杯、一个电壶、碗筷和一个墨水瓶,还有一支钢笔,大约是写交代材料用的。听任芊芊说柳老师爱干净爱整洁,但现在看来,柳老师不修边幅,拉里拉塌,头发很长,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理发了,脸色苍白,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非常厚。乱蓬蓬的浓黑的长发,从气质上看,柳老师更像一位学者。师生相见,如在梦里。两个人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后来,柳老师非常吃惊地说:“任芊芊,你怎么来了?这该不会是在梦中吧!”

柳老师握着任芊芊的手,厚厚的镜片,在阴暗的屋子里,闪耀着微微的光亮。柳老师和任芊芊早已泪花闪烁,后来,柳老师一只手把眼镜抬到眼睛上方,一只手拿着手绢擦眼泪。

我也感动得直掉眼泪,正看得出神。不料,一个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女生,突然走了进来,这女生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左胳膊袖子上佩戴着红艳艳的袖章,加上苗条的身材,更显得英姿飒爽。她问候了一下柳老师,就把我叫出去了,说:“你参观一下校园,他们可能还有知心话,咱们回避一下吧。”

我们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她就是任芊芊说的罗英。后来,我们又回来了。两个人似乎还没有把别后的经历说完,或者言有尽而意无穷。但是,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只听见柳老师说:“前几天,几个戴袖章的学生把我拉出去,把我的脚按在石板上,要用砖头砸我的脚踝骨,说:‘你还给我们教难懂的古文,散布封建主义吗?’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叫陈军的学生,像一匹野马猛冲过来,不知道使用了何方神圣功夫,刹那之间,就把那几个学生统统打倒在地,说:‘你说老师散布封建主义,难道那些古文不是印在课本上吗?你打老师总不对吧!’ 被打的学生骂道:‘日你妈的,你还是保皇狗!’陈军指着胳膊上的袖章,吼道:‘我是‘临指’,凭什么说我是保皇狗?你即使是造反派,打老师总不对吧,打啥哩,有理说理,摆事实,讲道理,老师再不好,总不能打他,打人侵犯人权呢!’”

“尽管陈军是我的对立面组织,但是他并非等闲之辈,柳老师遇到陈军,犹如林冲到了野猪林,绝处逢生。” 罗英赞叹道。

任芊芊说:“柳老师,谁能为你平反呢?你的平反材料,需要谁来写呢?”

柳老师把近视眼镜往上推了推,招呼女生们坐在床沿上。沉思片刻,说:“我的平反材料,得让孔怀亮来写,他是主管教育的常委!”

“我找他去!我要他给你平反!” 任芊芊信誓旦旦地说,他把我给柳老师做了介绍,说:“她是民族学院的学生,叫扎西拉姆,是杨部长的干女儿。”

柳老师说:“杨部长啥时候认你做干女儿的?”

我的脸微微羞红,说:“我七岁那年,跟随阿妈离开了仁布老家,来到拉萨朝拜布达拉宫,不幸在人群中走失。当时,杨卫伟是入藏部队的一个班长,他见我找不到阿妈急得直哭,就把我领回了军营,后来部队首长让他骑马,把我送回仁布老家。阿妈见了失而复得的我,一下子就扑了过去,抱住了杨卫伟的腿乱抓,哇哇哭叫了一阵。无比激动的阿妈要我做杨卫伟的干女儿,后来,我到内地读书,阿爸也从西藏调到凤凰县,父女离得近了,你来我往,比亲阿爸还亲!”

柳老师感叹不已,说:“这真是亲情无处不在!杨部长看着严肃刚直,不苟言笑,想不到在异族还有这段人间佳话!”

说话之间,罗英忽然激动地说:“柳老师,‘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苦日子过去了,都是好日子,你可要想开啊!”

“你看见赵俊民了吗?” 柳老师苦笑着问道,想不到事情偏偏就出在这句话中。

我看见罗英神色不悦地说:“他从凤凰中学红色造反司令部的司令,一跃而成为‘凤联’的副司令,处处出风头,显摆自己,红得发紫。你问他做什么呢?”

柳老师笑着说:“我随便问问!”

刚才在校园散步的时候,罗英说:“我爱好文学,一直是柳老师的忠实门徒;我崇拜柳老师博大精深的文学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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