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余波荡漾
第一章 大地园林梦
“水到尽头是瀑布,人到绝境是重生。”“凤联” 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重新担任宋岭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任奉明收留了我,说:“只要你不嫌弃老哥这庙门小,就跟着老哥在村革委会干吧!”
人说:“到了山上砍柴,到了河里脱鞋。顺应环境,随遇而安。”我鼓动任奉明发展林场和果园,任奉明有些迟疑,觉得大队拿不出买树苗的钱来。我和曹仁去三原苗圃,发现不说没有钱,即使有钱也买不到树苗,树苗脱销了。当天晚上,我们住的客店,仰棚是竹席搭的,隔房不隔音。夜深了,隔壁房子唉声叹气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二天,我得知他们是辽宁省人,发来两车皮苹果树苗,堆积在火车站,找不到买主。眼看清明节逼近,两人担心气温回升,树苗腐烂,愁得夜不成眠。一个黑脸老汉对我说:“我村里一对孤寡老人,别人问他:‘你几个儿子?’ 他说:‘我有两个儿子!’原来,老人把院子里的两棵苹果树称为儿子,说这两棵树儿子养活他们哩。 ”
我打电话,给时任凤凰县革委会生产组长孔怀亮说了这件事情,他说:“这些树苗,咱县上全要了。你到三原运输公司雇车拉到咱县林业站。”我和曹仁坐着最后一辆拉运树苗的汽车,到了林业站,我看见院子里堆满了树苗。孔怀亮握着我的手,说:“你给咱县上办了一件大事。把这车树苗登记一下,直接拉回你们大队去。县上掏钱,你们栽树,也是国家对你们的支持!”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想不到我们大队发展果树缺乏资金的问题,孔组长一句话就解决了。孔怀亮依旧穿着他那件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黑色毛呢外套, 结实的身体,粗糙的面颊,刀刻斧凿一般。浓眉大眼,依然如故,但是总的说来,苍老了许多。
这年秋天,村里来了一批插队的知识青年。六队分了五个女知青,罗英也在其中。建造房屋来不及,队长任金娃领着十几个社员,将桃树坡靠近塬畔的两孔废弃的窑洞,拾掇修整了一下,两孔窑洞安上了门窗,一个做宿舍,一个做灶窑。这是个独庄子,坡顶是一座废弃的砖瓦窑。从砖瓦窑转过去,下坡就到了“知青”之家,离村子有点儿远。罗英是“知青”之家的负责人,我很少到知青窑洞找她,走到砖瓦窑就止步了。
但是,女知青到我家里没有少去过。我有许多藏书,罗英常常到家里看书。
收麦的时候,罗英弯腰橛屁股,时间长了,难受得很,站起来伸伸腰,说:“手上没劲,割麦子跟不上趟儿,十分吃力!”
我说:“用孔夫子的话来说,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人利不如家具利’。收工了,你把刃子给我。我给你磨砺,就好割了!” 后来,下了工,罗英就把刃子从镰上卸下来,交给我。罗英说:“刃子磨砺了,省力气多了。”
我看见几个女孩子手上磨起了水泡,委屈得背过人直掉眼泪。给罗英磨刃子,顺便连她们的刃子也磨了。
粮食入库扛袋子,我身单力薄,扛不起来。罗英跑过来,给我搊装子。除了罗英,从来没有人给我搊过装子。平时,我身上哪儿有尘土了,罗英就替我拍打。女知青轮流下河挑水,轮到罗英了,我就替她挑水。我知道拐过几个弯,她都操心着哩。我把水挑回去,罗英就把水担接过去,靠在门背后,把毛巾递过来。说:“你擦擦汗,以后不要再担了!”
我说:“塬上窖水都干了,不担你吃啥呢?”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笑里潜藏着多少无奈和哀伤。
有一次,我和罗英拉着一车麦子,走到半路上,大雨突如其来,雨点儿爆竹似的响成了一片。我说:“赶紧拉,前面就是砖瓦窑。”
罗英说:“砖瓦窑在知青窑洞上面,我还没有进去过。”
我说:“只要能躲雨就求之不得了!”
在砖瓦窑里,我看见罗英淋得像落汤鸡似的,浑身发抖。看着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我想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暖暖身子。但是,我不敢。
罗英说:“因为爱读书,我把你的藏书窑洞称为‘洞天福地’。我特别爱读你珍藏的《西厢记》、《石头记》以及《静静的顿河》,带回去大家又抢着看。可是雨天或者农闲时间,我去你家看书,尻子还没坐热,你大就下逐客令了。”
罗英婀娜轻柔、亭亭玉立的身段是多么可爱;从头上到脚下,曲线完美,让人怦然心动。农村的女孩子穿的衣服总不合身,简直就是把一只口袋披在身上。唉,没有可比性啊!
罗英笑容可掬地说:“叔害怕什么呢?害怕我这个大姑娘,抢走他家的小伙子吗?”
我腼腆得像个大姑娘,说:“我这野小子,怎么能和圣洁的仙女匹配呢?”
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了大对我说的话:“那一年,她和扎西拉姆一块儿来家里,我倒对那个藏族姑娘,抱有一线希望。军长的千金,不是你小子可以奢望的。你就是搭着梯子也攀登不上啊!”
大受过何等高人的指点,怎么就一下子看透了儿子终身大事的玄机。
罗英说:“你别说匹配不匹配,你择偶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我感到少男少女独处一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有那么几天,“知青”回家去了,就剩下罗英了。一个人晚上住在“知青”窑洞害怕哩,但是她也不能回家去住,“知青”们把看守宿舍的重任交给她了。罗英哀求我给她做伴。
“咱们孤男寡女,我害怕呢!”
“我不怕,咱们清清白白,啥事都没有。谁能说啥呀?就是把我抓去,我也不害怕。”
听了这话,我才有了点儿胆量。我取了步枪和手电,我是民兵排长,配有步枪。走进知青窑洞。我说:“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心里暓乱得很。到你这儿来,腿有千斤重。我想了很多,这事传出去,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我们想瞒哄人,但是苍蝇飞过去都有踪影哩。我陪你一坐会儿,不敢久停,害怕时间长了会出事儿。”
“我叫你给我做伴,是我对你的信任。再说,怕啥哩?咱们干巴硬正,走得端,行得正!咱们同屋不同床。谁又能说什么呢?”
“那不行!唾沫星子淹死人哩!这事叫人知道了,我就没脸见人了!”
我想起每逢罗英来了,大总显得瞅眉睕眼的样子,说:“你赶紧把罗英送回去!”
我知道大对少男少女的接触,担惊受怕哩。我说:“李照被逮了!”
“李照是公社“知青”办主任,诱奸女知青,法律惩处是应该的。这里除了我就是你,你不做伴谁做伴?你怎么能忍心把我撂在这荒凉的孤窑里呢?我为什么不叫别的女孩子做伴呢,还不是因为我们走得最近吗?况且,即使出了事,那也是感情超越了法律,《伤逝》里的子君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退一步来说,即使要负责,我宁可自己负,也不会让你负。怎么?你害怕了?想回去了?”
她说话的时候,娇羞的红晕,涌上她的脸蛋儿,说像熟透了的苹果,但是苹果哪里有这样醉人的仙姿玉貌呢?
“我不回去,我只想睡得离你远点儿!”
“你想睡到灶房去?”
“比灶房还要远点儿!”
“你到底要睡到哪里去呢?”
“我睡到砖瓦窑去,假若有人要干坏事,砖瓦窑是必经之地,我在哪里就把他收拾了。好啦,我走啦!”
我背着步枪,抱着罗英的被褥,罗英拿了块油布、枕头和笤扫。两个人一个打着手电照亮,另一个在砖瓦窑里打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铺上油布,再把被褥放上去。
罗英把我安置好,就朝知青窑洞走下去了。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夜无边无沿,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走下去。但是,当我把她送到知青之家,她又不放心我一个人走上去,又把我送上来。这一夜,我把她送下去,她又把我送上来,后来我们的手,是什么时候拉到一起的,我们不知道。究竟送了对方多少趟,我们也不知道。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我第一次感到世界是这么美好,就连坡路也多了几许柔情蜜意,踏上去软绵绵的。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罗英那软绵绵的手融化了,感觉到整个桃树坡的空气,充满了甜蜜的爱情气息。这个夜晚是属于我们的,我们送来和送去,送走了黑夜,迎来了黎明。
第二天晚上,两个人都乏了,早早地睡了。到了半夜,有人往知青院子撂土哩,被惊醒的罗英,大声喊道:“谁弄啥哩?”
听见喊声,我连忙搭声,并朝天空放了一枪,就听见有人逃跑的脚步声。天亮以后,我起来走出砖瓦窑,俯视知青窑洞,看见罗英在院子里活动身体哩,我就将被褥送下去。山坡土路两边,密密麻麻的洋槐树都落叶了,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树叶,脚踏上去软乎乎的。罗英接过被褥,放回窑洞,手里拿着一件衣服,说:“现在,才交上十一月,风就冷飕飕的。你把我的棉袄穿上,这件棉衣除了马小红,没人见过。”
后来,正应了那句俗话:“麻绳易从细处断。”我走到砖瓦窑那儿,偏偏和回来的马小红撞了个满怀,我躲闪不及,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马小红说:“我搭了个顺车。”
我忽然看见马小红笑弯了腰,我知道是罗英的棉袄泄露了秘密,马小红是出名的辣妹子,我不由得一阵脸红。
马小红笑着说:“芊芊哥,你别紧张!我再泼辣,我都不会跟你说笑话的。嘲讽挖苦,有另外一个人呢,我会说出好听的话,一朵鲜艳夺目的花朵,究竟被谁摘了?不如实招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她想歪了,我想解释又怕弄巧成拙。这真是乐极生悲。这一天,我的心突突直跳,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后来,曹仁来家里说,县上派人调查昨晚的枪声。罗英怎样遣词措意、力排众议?而辣妹子又是怎样审问罗英的?会不会落井下石?思来想去. 我就像大祸临头那样惊慌。
“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想不到,我因祸得福,调查组认为:我为女知青站岗放哨,值得表彰,县革委会主任程牧歌还奖励了我一个招工指标,但是我没有接受。
这年秋天,村里来了几个下放干部,任奉明安排他们住在牛占山家里,偶一为之,铸成大错,埋下了颠覆村革委会的祸根。下放干部似乎对栽植果树不大感兴趣。
有一天,我拉着架子车从田野往回走,白志孝朝我跑了过来,这人外号叫黑地,面目黑得像个非洲人。五十多岁了。激动地说:“贺书记当了专署粮食局局长,我找他给我儿子安排工作。我一走进他的办公室,他说:‘你来了,任芊芊怎么没有来?是他护送我逃离了凤凰县。’”
我说:“贺书记还记得这些事?”
白志孝说:“怎么不记得呢?贺书记说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我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充其量就是搭上了你的顺风车。贺书记给你平反的时候,饭派到我家里,我给他做了荞面饸饹。贺书记说:‘你捎个信儿,叫任芊芊到这里来安排工作。’”
除了贺书记和程主任,向我伸出橄榄枝的,还有杨卫伟部长,在他女儿被招工的家庭宴席上,他把我推荐给省印染厂的招工人员,要我即刻进入工厂。也许他看见我有些畏难情绪,说:“说实话哩,这么远的,我把你找来不光是叫你陪招工同志吃饭,而是要解决你的工作问题哩。要不是我的干女儿把你的工作问题千叮咛万嘱咐,我才懒得管呢!我干女儿说:‘阿爸,我毕业就要回藏工作,咱们就相隔千山万水,连再次见面的机会恐怕都没有了。为任芊芊解决工作问题,女儿就拜托阿爸了!’我给工厂同志都讲好了!”
在这样的场景中,我不由得想起罗英对我说的话:“你工作去的时候,一定要把我带上,只要在你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 七子山阴谁独秀,龙门跳出是真龙。”这些跳出龙门的机会,本来就是上帝给我的机会——未能进入革委会失意的一个弥补。但是我怎么统统没有抓住呢?这恐怕是我梦想着实现“花果山水帘洞”,即在一个生产大队首先创造出一个人类与动物与植物和谐相处的典范。我想把宋岭大队引上一条繁荣昌盛的生态大道。事业才刚刚起步,我怎能忍心丢下而不管呢?
我那时候正和社员群众一起,把苹果树苗栽植到村西沟坡一层层梯田上去,年轻人是充满幻想的年代,当我挥汗如雨挖掘出一个个树坑的时候,当我小心翼翼地插上苹果树苗的时候,当我给树苗培土和浇灌的时候,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一个美丽的花果山,那压弯枝头的黄元帅和清香扑鼻的青香蕉苹果,还有那黄灯金灿灿的梨,还有那像红玛瑙似的不咬上一口都使人心醉的大红枣儿,还有拳头大的桃子,熟透了的红杏……
在运动中,贺书记有多少趣闻轶事,县委书记与放羊娃的故事,广为流传。话说那一天西山的太阳只有一竿多高,开完批斗会的贺书记,因食堂关门未吃饭,回县城走截路,翻越杏林山,又饥又渴。荒凉的山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在一棵结满红杏树下的石头上坐下,受到红杏香甜气味的诱惑,越发感到饥渴难忍,本来想歇歇脚再走。想不到被几个放羊娃发现了,他们跑过来,举起小拳头,高声呼喊:“打倒贺同庆!”虽然只是几个毛孩子,却让贺书记吃惊不小。一阵惊慌过后,贺书记调整了一下心态,心里感到很可笑。运动连乳犊也动员起来啦,在荒山野林为自己开起批判会。他笑着对一个十二三岁、黑不溜秋、头发乱得像喜鹊窝的小孩子说道:“你怎么认得我就是贺同庆呢?有没有搞错啊?”
那个小孩子说:“我们大队和宋岭大队,只隔了一道山梁。你给任芊芊平反的时候,我天天跑去看热闹。你在台上站着,我在台下站着,一看一大晌,就是把你烧成灰,我也认识。”
贺书记说:“小朋友,如此说来,咱们是老熟人啦!”
“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