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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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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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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连载

第三十五章 小虾米战胜大鲸鱼(下)

第十二章        小虾米对抗大鲸鱼(下)

一天,我找不到赵钱。出法院大门时,我看见赵钱急急火火地从外面赶回来。赵钱明明看见了我,却装着没看见。显出一派盛气凌人的气势。我也不作声,他跟身上了三楼。在办公室门口,赵钱说:“你等一下!”

他不知在哪打个转身,回到办公室,就取出案卷,写谈话笔录,我看见,卷中揭开的那页纸,是龙门市委书记的批示。赵钱说:“你还是不要货?”

“不要!”

赵钱气急败坏地说:“那你能找到张民济吗?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我不知道,但是,有人知道。”

“谁?”

“你!”

“我老实告诉你,不说我不知道,就是李青青律师也不知道!”

“法院受理状告龙门公司的案件,有一百多个吧?”

“有!”

“出台的法律文书,也有一百多个吧?”

“有!”

“张民济的住址法院真的不知道吗?”

“真不知道,那法院就有问题哩,李青青不知道,那李青青作为龙门公司的全权代表,也有问题哩。”

“不知不为罪嘛!你还能给‘不知道’定什么罪名?”

“堂堂一个人民法院,出台了一百多个法律文书,居然连被告的住址也不知道,这叫人怎么理解?怎么评说?”

“你别热闹处卖母猪了,上边催着哩,叫我给人家答复。”

“你给谁答复哩?”

“你告到谁那里,我就给谁答复。”

“张民济怎么办?”

“只要你能找到他,我们就拘留他。我手上有他的拘留证。”

……

飞达公司薛经理和我街头不期而遇。

“张民济欠你多少钱?”

“十万!”

“这点钱也不给?”

“不给!”

“这钱我认了。你把张民济住址告诉我。”

“我不知道!”

“我们诉龙门公司的经济案,法院正在审理。”

“我的案件法院不执行,裁定书说:“龙门公司下落不明,中止执行!”

“怎么是这样?”

“怎么是这样?”

“我需要你的中止裁定!”

“我也需要你的审理文书!”

“我可以为您证明法院在说谎!”

“我也可以为您证明法院在说谎!”

他们约定各自把资料传真对方。但后来,我传真过去,飞达却没有传真过来。对于薛经理的失信,我并不怪罪。因为薛经理对联合上告说:“咱们只能各行其是,大家欠款集中起来,法院给谁执行?张总有那么多款吗?”

岁月如流,转瞬之间,就到了2006年。怎么又走到龙门公司门口?我心头一惊。这真是山不转水在转,水不转路在转,路不转人在转。寻找张民济,我走过了五个春秋。我怀着一定要找到张民济的执著信念,走遍了龙门市的大街小巷。询问的人,不下万人次,我深深体会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人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就在我绝望之际,我突然看见关闭多年的龙门公司大楼,改为酒店,正在张灯结彩,开门营业。我一时激动得心扑扑跳动,好似百米冲刺刚刚结束。我发现自己双腿发抖,心急腿却不争气,一点儿使不上劲。我走不动,百米路简直就走了半个世纪。走进酒楼,我直喘粗气。站在门口的礼仪小姐大约会想:“这个病人走错了地方。”

“这里有张民济吗?”

收银小姐是南方人,不大懂陕西话,她指定一个高个儿的姑娘接待我。她说:“张总今天没来!”

“张总的名字叫张民济吗?”

“对!”

“酒楼是他开的吗?”

“浙江老板租赁他的地方!”

“他到这儿来吗?”

“有时候来!”

我再没有说什么,我赶到天喜区法院。赵钱忙着向上边领导汇报。桌上放着《公司法》。见我来了,咳里麻嚓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我把事情说了,赵钱说:“那张拘留证正好用上,你把他弄住,给我打电话!”

“假若我有那本事和权利,我还找你吗?”

赵钱咬住嘴唇,不再作声。

我干脆找赵副院长。赵副院长听得不耐烦起来,他站起身,手叉在腰里,对我说:“你不要瞎眉钻眼往前扑咧!咱今把话敲明叫响,你没盼头了,你就把心死了!即使把公司大楼拍卖了,执行也执行不到你跟前。张民济欠人钱多咧,三个人讲两句话,哪里轮得到你。执行局要通盘安排,几千万、几百万和几十万的,要从多到少排名次,你的钱,满打满算区区十万,猴年马月,才能安排到你!”

我直被说得心里结冰块,凉透了心。

但是,无论赵副院长说什么,我还是在龙门公司对面找了一个观察点,我在老房家羊肉泡馍馆住下来。站在窗前观察对面,酒店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见张民济开着一辆高级小轿车,白天频顾酒店。但是,这天夜里九点多,张民济却异乎寻常地出现在酒店门前。他没有开车,却领着十几个年轻人,高唱着《好汉歌》:“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呀,风风火火闯九州呀……”一路冲进龙门酒店。我看得格外分明,第一个冲进酒店的是刘方。“天哪,他们要干什么?”我想着,一口气跑到龙门酒店门前。他看见张民济煞有介事地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惊慌,现在发生的事情和你们无关。请诸位赶快离开。我们断水断电,并不是什么圈套。酒店老板不交房租,我们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

张民济话音落地,那些人就分头行动,电灯一关,酒店饭厅漆黑一团,用餐的人们,像大祸临头似的惊叫着,逃奔着。黑暗中,阵阵不祥的餐具破碎声和叫骂声传出很远。

我不敢久留,急忙赶回客房。漫漫长夜难明,我睡不着。我不敢相信,张民济变得如此霸道!什么事情不可以坐下来说吗?

第二天,我又返回龙滩镇。

光阴迅速,转眼又到2006年3月,我听说张民济与酒店老板把官司都打到法院了。我坐火车赶往龙门市,想从李静那儿了解一些情况。不料,却在卧铺车厢与李静蓦然而遇。几年不见,她出脱得更加挺拔、俊秀,真是观音菩萨,年年十八。

李静刚刚出差回来。我说:“你大概是张民济酒楼赁租纠纷的审判长!”李静忍不住笑了:“你别给我戴乌纱帽了,我先人坟上就没有当官的脉气。我估计你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我告诉你,张民济的钱可多得很呐!人家几个亿呢!你可能也听说了,大年三十,张民济一夜就放了十万元的爆竹。在那惊天动地彻夜不息的炮声中,多少小孩吓得哇哇直叫,多少老人、多少高血压和心脏病患者旧病复发,长夜难熬。”

我颇有同感地说:“这是一个自己放毒自己吸毒的年代。一些干部只知道解除燃放爆竹禁令,却不知道多少人耳朵被震聋。在这疯狂燃放烟花爆竹的年代里,老百姓拿什么保护自己的耳朵?受害最深的是幼儿和老人,但是,又有谁会想到他们呢?”

“听赵钱说,张民济的前妻高丽娟办了个什么寡妇纸杯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占地几十亩。几十辆汽车不停地往各地送货,可把钱赚美咧!”

我气愤地说:“纸杯是高级纸做的,而高级纸又是木材制造的。纸杯消耗木材比一次性筷子更可怕!对这种严重糟蹋有限生态资源的现象,人们为什么就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还我森林’的声音,怎么就吼不起来呢?”

“人们恐怕还没有意识到。”

“意识到了也就晚了!人们青睐纸杯,不过是冲着一次性而来的。但是,难道一次性就干净吗?事实上,恐怕再也没有比纸杯卫生状况更加糟糕的了!可惜我们的检疫部门却不置可否,纸杯成了无人监管的真空地带。”

“多少小聪明,其实是大糊涂。这是当代人的特征。”

“你这话很精辟!”

李静嫣然一笑,说:“这真是俗话说的,嘴里没味嚼咸鱼,爱吃香的有腊肠,爱吃甜的有蜜糖,对口味。’咱们交浅言深,有共同语言,不过,张民济的情况,千万别说我说的,我可不想惹是生非。”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说:“赵钱说他不知道张民济住那儿。”

“那怎么可能呢?别的我不敢说,张民济可是法院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到。别人可以把法院不放在眼里,张民济可不敢。法院为他担着一百多个案子呢。”

从李静的谈话,联想到执行庭的种种推托,我感到:“执行难恐怕大半都是地方保护主义在作怪。在金钱的诱惑下,一些执法人员失去公心。但是,那个补锅的小伙子倘知道脸红,我们的社会,又该怎样地对执法人员加强约束和监督呢?

火车一声长鸣,龙门站到了。李静从公文包里取出两张纸,说:“你看一下,这两张纸对你有用处吗?”

这不是寻常的纸,这是对他至关重要的张民济酒楼租赁合同书。我如获至宝。兴奋得像迷路的孩子听到了妈妈的呼唤。我说:“是你从案卷中复印的?”

李静说:“我这人有贼心没贼胆。我还从来没有利用我的职务办过事,不说你的事,就是我舅的案子,我也没有给任何人开过口!”

“那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恕不相告。有些事情知道得少反比知道得多好。你和肖记者不拘前嫌,对我舅鼎力相助,我唯独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了。”

我说:“你舅还好吧?”

李静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她哽咽着说:“我舅不好,他一点也不好!”

我像挨了雷殛似的浑身一震,我惊诧地说:“他怎么了?”

“他儿子出事了!”

我想起了赵俊民的儿子当年为法院执行寻死觅活的事,心里有种不祥之感。

“那年停止执行以后,几年都平安无事。但是,前年,法院却以高院一个神秘的电话为依据,恢复对原判决的执行。我想到高院咨询一下,看看电话记录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去了吗?”

“没有!”

我看见,李静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话来,停了半天,她才非常激动地哭喊着:“我还没来得及去咧,我表哥就卧轨自杀了!”

我坐的绿色客车,原本把我平稳舒适地送到了目的地,倏忽之间却变成了一条恐龙,把张俊民的儿子生吞活吃了。他竟死得这么惨烈!

我双手捧着合同复印件,要给李静完璧归赵。李静格外诧异,她说:“你为什么不要了呢?”

“我是受之有愧啊!你舅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哪有心思跑自己的执行呢?”

“法院对我舅住宅的执行和对你货款的不执行,都违背了法律公平和公正的原则。现在,我舅的诉讼,一败涂地,无可挽回,你的案子,胜算的筹码还很多,你怎么半途而废了呢?”

“法院执行的时候,为什么不找我呢?我说过住宅有风吹草动,就赶紧找我。”

“我舅是个死牛憋强的人,听说,我舅还找过赵副院长,他的官司没找过他兄弟,你的事他找了。他要他兄弟尽快执行你的案子,可能他兄弟没给他面子,听我妗子说他回来唉声叹气的,更不好意思叫你劳神。我表哥走了,我表嫂领着孩子远嫁异乡,我舅和我妗子栖身河滩一座破烂不堪的瓜棚里,我舅整天以泪洗面,忧伤成疾,卧床不起。”

我直听得泪雨滂沱,寸寸肝肠断,莫说人,就是铁石,也不忍闻之。其实,对赵俊民的悲剧,我当年就有预感。我曾经语重心长地对赵俊民说:“停止执行不是长久之计。官司停止在停止执行上,是扯着树叶打秋千,危险!停止执行,也意味着执行随时都有恢复的可能!只要没有撤销。申诉还要继续,直到裁定被撤销为止!”但是,赵俊民根本就听不进去。他一直疏忽大意,轻信官司已经结束了。我非常感慨地对李静说:“既然官司已经染血,这血泪斑斑的官司一定要打到底。司法的腐败,与诉讼者的知难而退不无关系。”

“什么叫知难而退?我舅被冤案打倒在地,我的身份又有那么多不便!“李静无可奈何地叫道。“让我作你舅的代理人吧!假如你授权的话。我现在和你约定,无论如何,冤案都要走在执行的前面!”我触目伤心,慨然允诺。

斗争已经白热化了。

别看赵副院长瘦骨伶仃,脾气倒不小。他大声说:“你把话说清,张民济又没有给我塞黑拐,我偏谁呀,向谁呀?”

我说:“我说的人向有钱的,狗咬穿烂的。只是打个比方。”

“你说这话,是臊谁的皮哩?难道我们执法人员亵渎了自己神圣的职责?老实说,我们正气的很呐!日驴变马,偷天换日的事,我们不干!”

“公司大楼至今还在张民济的手中!”我把李静给他的铁证拿了出来,理直气壮地说:“五年前,你们上上下下都说张民济把大楼卖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谎?”

“你别歪!别臊搅人!别把人抹得五抹六道的!你就是找到张民济,也于事无益!”

“你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的话?”

“我不记得了!”

“我曾经对你说过:你告的龙门公司,又不是告的张民济,张民济再有钱,法院也不可能执行张民济去!”

“你也不能因为张民济有钱,就不执行张民济!公司是什么?归根到底,公司是人!没有人,哪来的公司,要是龙门公司连张民济也不算,那龙门公司还剩下什么呢?”

“你别人五人六地叫喊!你知道个啥嘛?你知道人家是有限责任公司吗?《公司法》规定有限责任公司的责任是有限的,依据《公司法》的规定,龙门公司只承担200万元的责任,人家已经承担过了。你那10万作废了,要不上了。别看龙门公司欠人几千万,统统作废了,统统要不上了。”

“你说龙门公司只承担200万责任,那剩下的责任谁承担呢?有没有人替他背黑锅?他不承担全部责任?那法院的判决书为什么不写上‘龙门公司拖欠我货款一律作废’呢?你的意思,公司前面只要冠以‘有限’二字,就可以做一千万元的生意,只承担200万元的责任,其余的800万就活该被骗!而且骗子还要受到法律的保护?”

“不是我要保护的,是《公司法》要保护!”

“哪一页哪一行?”

“你自己去找!”

“你不能拿《公司法》吓唬人!”

“不是吓唬,人家这叫做巧做生意,钻法律的空子!”

“法院大,还是执行庭大?”

“当然法院大!”

“谁领导谁?”

“当然法院领导执行庭哩!”

“既然是这样,我的理解:对于法院的裁定,执行庭只有执行的义务,没有改判的权利!裁定的错与对,不是执行庭讨论的事。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

“我为张民济辩护,你就不高兴了?”

“不是我不高兴!是我弄不明白,执行庭到底是执行庭,还是张民济的律师辩护庭?”

“你说是什么庭,就是什么庭!”

“你即使是张民济的律师辩护庭,本案五年前就已经审理结束,你现在辩护,是不是晚了一点?”

我已经从骨子里感觉出赵副院长的偏颇和不公。

返回龙滩镇,我沉默了一路,客车过了龙首,车窗外红松林巍峨连绵的群山,峥嵘的奇峰;仿佛和他一起沉思,而那急流滚滚的冶峪河水,一路唱着他心中的忧伤。

辩论并没有使我灰心丧气,萎靡不振;反而更加揪紧了我,刺激了我。俗话说:“不到西天,不知佛大小。”执行局的摊牌和底线,更使我有了主心骨。我深刻地意识到:执行局已经远远地走出了职权的界线,十万元事小,践踏法律事大。要是张民济真的为钱所困,凭着我们的交情,我哪怕揭不开锅,拉枣杆要饭;我也情愿放弃货款,支援张民济。然而,现在的张民济钱多得不得了。十万不过是他身上的一根毫毛、我不是纯粹争竞这十万,我实在是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况且,我现在直接面对的不是张民济,而是那些践踏法律的法律工作者。我意识到: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其实也就是维护法律的尊严。个人权益的保护和法律的公正其实是对立统一的。法律的公正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要在一个个案子中体现出来。我想将自己的案子有一个突破,让一些人明白:真理是神圣的,是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够践踏和取代的。哪怕金钱和权力,也不例外。这一年,大气磅礴的“执行风暴”,从中央遮天盖地而来,我适逢其会,抓紧机遇,绞尽脑汁写了一份义正词严的控告信,呈寄省高院院长。

过了几个月,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天喜区法院。他想看看有什么动静。我这次来,赵副院长躲着不肯见他。赵钱的脸上,也看不到昔日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神气。他不知遇到啥不顺心的事情,低头纳闷儿,好像有沉重的心思,又仿佛心不在焉……桌上那本《公司法》也不翼而飞。两人见面,对话和以往有了很大的变化。

“我的案子还不能执行吗?”

“能执行!咋不能执行?谁说不能执行?我们在积极执行!在想办法执行!”

“你不是一直都说不能执行吗?怎么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咋?你还想叫我把过去说的话,给你重复一遍吗?”

“你不想重复吗?”

“重复能解决问题吗?”赵钱意味深长地喊道。

我走出法院,遇到李静,李静惊奇地喊了一声:“郑叔!”

我应了一声,李静走到跟前,突然低声说:“你是不是向高院领导反映过?”

“是的!”

李静的声音更低了:“院里有些人都慌了!”

她热情地道别,一语双关地说:“你要一路走好!”

黎明时分,凤凰县笼罩在从冶峪河升起的白雾中。天色渐明,太阳从东山露出半张笑脸,天上的白云、蓝天,渐渐地清晰起来。“立秋核桃白露梨,寒露柿子红了皮。”金秋十月,凤凰县秀丽丰硕的大地,格外灿烂壮观!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突然停在我面前。我看见赵钱从车上下来,显出极高兴的样子说:“这真是出门见喜,今天,怎么这么巧,一出门就遇上了你,这真是烧了老瓮粗的高香了!”

我也一把握住了赵钱的手,说:“咱们先到寒舍吃饭!”

赵钱说:“找你有要事哩,吃什么饭!咱不能猫吃糨子,光在嘴上挖抓。这几天,我打了多少电话,都没有人接。昨天,我们开车上来找你,你厂又大门紧锁,叫了半天,连个应声的人也没有。我们满县城找你,把一天时间都白塔上咧!我还真没有办过这么难办的案子。执行哩,找不到被告,执行完又找不到原告。你还真伟大,赵副院长都亲自来了。走,到我们下榻的红旗宾馆去!”

我被拉上了车。

在红旗宾馆01号房间,大家分头坐下。

赵副院长说:“为了执行你的货款,赵钱在张民济的门口守了三个晚上。”

我笑了笑,说:“他有没有走错门?他不是不知道张民济的住处吗?”

赵钱说:“我们不是和你吵架来了,以前,我们已经吵得够多了。有理不打上门客嘛!我们是给你送钱来了,你那十万,我们执行回来了!”

我听了骇然。像从天而降的钱,惊得我目瞪口呆。我的嘴唇翕动着,可是却说不出话来。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样样齐全。这真是看不透的世事啊,我亲历的两个执行案,赵俊民的,当初,本来已经解决了,后来却又酿成了血案。自己的,千辛万苦,六年诉讼一无所获,就在我对法院彻底绝望,不抱任何幻想的时候,法院却把钱送上门来。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是,这让他对谁说呢?他眼泪花儿喷喷下,十万元对他来说,是救命钱。有了这些钱,八河水都开了,儿子的就业,女儿的上学,都不再作难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感到自己的泪水,使在座的人受到感染。有的偷偷地擦着眼泪。

我从宾馆走出来,他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却在院子里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在朦胧的泪眼中,我看见葫芦河大圆里绿树成荫的山坡,撒满了霞光,日夜不息的冶峪河,绕城流过,唱着动听的歌。

赵钱跟了出来,他“唉”了一声。我极力抑制住冲动的感情,噙着眼泪说:“你想说啥,你就说!”

赵钱欲言又止,他不无怨恨地说:“算啦!你还是把钱领了,免得再告我们!”

赵副院长也走过来说:“一百多个原告申请执行龙门公司哩,我们给谁都没有执行,唯独给你一个人执行了!”

赵钱说:“赵副院长就是专门来给你说这话来咧!”

大家又回到了房间,重新入座。

赵钱说:“你告我的材料有一尺多厚,你到底把我告美咧!”

我诚恳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告状,只不过对贵院不执行的理由谈了点自己的看法。给高院领导写信,只为疏通法律渠道而已。得罪之处,请赵钱同志包涵!”

赵钱拧过身来,说:“你算一下,利息多少钱?”

“我算不了,你就手算一下!”

“我算错了,你又告我呀!”

“你帮助我算利息呢,我告你弄啥呢?我真的就是俗话说的:‘瞎不知,好不知。拉到槽上草不吃’吗?”

“一万元利息够不够?”

“够了!咋有不够的!你说一万就一万,够不够,都依你说的为准!”

“好!共计十三万,你打收条,现在就给你兑款!”

赵钱递上笔和纸,并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签写好的十三万转账支票。

我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他沉思良久,却没有吱声,一句话也没有说。

赵钱说:“叫你写你就赶紧写,磨蹭啥呢?写个收条,看把你作难的!”

赵副院长说:“咱把话敲明叫响,我把路跑到了,你再打绊子,再弄不成!你老汉可别怪我!”就在这时,我看见客房的门被突然打开,女服务员的身后,闪出了肖记者风尘仆仆的身影。

相互招呼。一阵忙乱之后,赵钱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把支票交给赵副院长,对肖记者说:“郑师傅的货款,我们执行回来了。现在,十三万支票,由赵副院长亲手交给郑师傅,请肖记者拍摄下这永恒的瞬间!”

肖记者一边取摄像机,一边说:“怪不得我昨天问张民济:‘我的货款,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说:‘钱,找法院要!’”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激动人心的镜头,肖记者没有捕捉到。赵副院长双手捧着支票,我一直没有接。

我感到摄像镜头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我有个请求。”我炯炯发光的眼睛,像黑夜中一堆燃烧的篝火。

赵副院长说:“你说。”

“馍不吃篮子放着哩,我想等另外一件事情结束了再领钱。”说这话,也许是因为我从肖记者不同寻常的眼神中读懂了某种暗示,也许什么都不是;不过,说完话以后,他确实看见肖记者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

“你是不是管了别人一件闲事?”

“是!”

“你连你的事都管不清,你还管别人闲事哩?”

我看见向他发难的赵副院长厌恶得浑身战栗起来,“难道赵副院长对当年有救命之恩的兄长反目成仇?”想到这里,我顿吃一惊,格外诧异,几乎要叫喊起来:“赵长生,怎么就忘记了赵俊民了呢?”

“李静已经够烦了,你还凑热闹?这给你送钱哩!天下哪有不收粮的仓?”

“我和李静有约!”

“冤案走在执行的前面!”

“怎么?赵副院长也知道这些?”

“知道!一院之事我能不知道吗?”赵副院长不计前嫌,推心置腹地说:“收下吧!收下了,你的案子就结束了,我也能动一动了。我求你了!不说副院长,你就给我这个老同志一点面子吧!”

我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但是当我无意之间看见肖记者把脸转向一边,我就略微调整了一下心态,直直地注视着窗外浓绿的山坡,不看赵副院长,也不说话。

赵副院长一行走后,肖记者说:“你近日写的李静舅父告状的遭遇,内参刊登后,省高院领导很重视,已经开始追查那个“神秘”的电话。铁院长从省委党校回来,赵副院长及个别法官情绪反常,不阴不阳,不冷不热。我正在静观其变。”

“能给张俊民一个说法吗?”

肖记者没有作答,把一只弯成半圆形的胳膊举在头顶。在这个用身体塑成的“?”造型面前,我忧不得喜不得。感到事情依旧像那个早晨的天气:烟雾渺茫,但又似乎不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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