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队以杀人定罪,给我大判了五年徒刑。任书记偷偷跑来说:‘我是个戴罪之人,冒险前来,我要你赶快找幽灵去!’我说:‘书记大人,我听不懂,幽灵就是死人的灵魂,你叫我找死人的灵魂,你什么意思啊?’”
我在省报社做编辑,被派往凤凰县采访。在县革命委员会洞子门前,偶遇任奉明。他说:“你到呼卢子家里去看我,叫我不要害怕,说你和省上说好了,叫释放我哪!你叫呼卢子去质问魏军,我说:‘你胆子大得很呢,人家捉你呢,你还敢来看我?你快走!把你逮捕了,你还年轻;我是‘老牛不怕狼咬——豁出去了!’我不相信你的话,但还是按你的话来了。天黑了,刘纪正站在窑背上,对宋桂香喊道:‘你把任奉明叫一下!’宋桂香喊道:‘任奉明!’我从窑里出来,宋桂香说:‘对不起!我失口了!我对书记大人直呼其名,真是吃了豹子胆!’我说:‘这有啥呢?我现在又不是书记了!’刘纪正喊道:‘你回家去吧!’我说:‘能行!’刘纪正又喊道:‘你明天就到水库工地去。’我说:‘能行!’在马家山水库工地,他们把我和四类分子(注:四类分子指1940至1970年代,对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这四类人的统称。分子指属于一定阶级、阶层、集团或具有某种社会属性的人。)放在一起劳动,我即使不是书记,我还是一个党员,把我放在这个人群里就是对我的羞辱。我请假安子凹拉炭去了。他们说我跑了,到处找我哩。我回去了,他们说:‘你弄啥去了?’我说:‘我拉炭去了!’‘那还多少人寻你呢?’‘寻我,我又不跑。’后来,我回到村里,银玉到我家里来,说:‘你到办公室来一下!’我说:‘啥事?’他说:‘退赔你的多吃多占!’
“我说:‘我不去!’
“银玉的脸都气黄了,跑去给老刘汇报,老刘说:‘你去呀,怎么不给这里打招呼呢?叫他干什么?’银玉说:‘退赔他的多吃多占!’老刘说:‘当大队支部书记哩,一年包了120个劳动日,还算得上多吃多占吗?’
“姜天桥向上面写告状信,要求把我的窑给他分两孔。说:‘我四个儿子四孔窑洞,任奉明一个儿子五孔窑洞。’我妻子说:‘天桥女人会生小子,我不会生小子,我会生小子的话,就不生四个女子啦!’
“旧社会拉壮丁,我从县上逃跑了。入党的时候,我把这写着呢,可宣传队说我隐瞒历史,这不符合事实。武斗结束后,我重新担任了革委会主任,党支部书记,驻村下放干部魏军,在省委《情况反映》内刊发稿说:我走地主富农路线,吕秋山见了我,说:‘宣传队把你的事弄得比天还大,全省广播说你包庇了三十多个坏人,树大根深,土改不彻底,就是你遮掩的功劳! ’他们到我的入党介绍人任天命那儿去调查,任天命说:‘土改时,他还是个十一岁的娃娃,还能包庇坏人?实在是胡说八道,把牛皮吹上天喽!’
我说:“咱们找孔怀亮去。”
孔怀亮说:“你说吧!”
“我的事情是全县头条新闻,谁不知道?”
“你再要找我了,你就简单地把事说一下。任芊芊能领你来,我就要当心办呢。”
孔怀亮听后,说:“我去给李书记汇报,你的问题要提前解决哩!”
见到杨部长,杨部长说:“你的遭遇,我知道。不过因为姜天华的冤案,刘纪正被省公安厅隔离审查。至于姜银娃怎样替父申冤?任芊芊应该清楚!”
我说:“杨部长,我给你写信说:‘耀县非我乡,安能久留滞。’你回信说:‘只要你想回来,手续我来办。’我还在耀县的时候,姜银娃来找我,说两位军人找他大调查过啥事。后来,一位将军给我大写了一封信,他回顾当年命令我大击毙一名特务以及赠送我大银子的往事。我以姜银娃的名义,向将军写了一封信,报告他父亲因为击毙那个特务反遭囚禁判刑,希望将军伸出正义之手。信从邮局发出后,姜银娃就急着要回家,我留他住了一夜,他说:‘我大坐牢狱,完全是咎由自取。宣传队把他关在一孔废弃的窑洞里,落实不下问题,动员他回家。说一个人待在荒山难免寂寞,他说:‘我寂寞什么?我正好借机回忆自己一生的经历。再说,这里多好啊,我真的舍不得走啊!对面山坡上那密密层层的桃树开满了花朵,采花的蜜蜂,成群结队,来来往往,热热闹闹,我还有什么寂寞的呢?’我去对刘继正说:‘交给我吧,我保证把我大叫回去!’我是我大的儿子,他犟,我比他还犟。我去叫他,我一句话也没说,夹着铺盖卷就走。我大没猴耍了,总不能光着身子睡觉吧!我大回来了,但是他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或者才刚刚开始。要是他一声不吭,也就没事了。别看他是个老实疙瘩,可一旦动怒,就暴烈得很。他骂宣传队去了,骂了些啥话,我不知道。听曹仁说:‘我天华叔就像老子训斥儿子一样,骂得刘队长眼睛滴血哩。’后来,宣传队以杀人定罪,给我大判了五年徒刑。任书记偷偷地跑来说:‘我是个戴罪之人,我冒险前来,是要你赶快找幽灵去!’我说:‘书记大人,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话从来不绕弯子。我记着你给我讲的最经典的故事只有4个字。
“谁?”
“我!”
“咋?”
“尿!”
“可是你今天却说出了世界上最晦涩的话。我百思不解,幽灵,是死人的灵魂。你叫我找死人的灵魂,你什么意思啊?”
任书记笑了,说:“那天的批斗会,你好像也在场,宣传队队长刘纪正在大会上讲:‘只要天擦黑,宋岭村就有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游荡到任奉明家里去了。’任芊芊晚上常来我家商议生态农业工作,刘纪正的所谓幽灵,就是任芊芊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幸亏这几个披着人皮的政治扒手目的没有达到,单就‘幽灵’的称呼,狰狞面目就暴露无遗。”
任书记说:“不管路远近,你都要找‘幽灵’去。只有‘幽灵’,能伸张叔的冤枉。你不知道‘幽灵’就是任芊芊,我就知道你把宣传队的话没有吃透。”
后来,姜银娃接到将军的回信,又来找我,说:“如果说整你大时,牛占山是幕前打手;那么整我大时,牛占山就是幕后策划者。除了我大,任奉明也遭到暗算,任奉明只知道将下放干部安排在牛占山家里,却不知道牛占山利用这一地理优势,搞垮了大队革委会。”
将军的回信,申明姜天华击毙特务是执行他的命令。那些银子,也是他的赠予。将军还说,他已将姜天华被诬陷一事,向中央军委作了反映。
任奉明说过的话,我可能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是他对姜银娃说:“我冒险前来是要你赶快找幽灵去!”却让我记了一辈子的。我连忙撰写了申诉材料。第二天,我和姜银娃赶到省城,在省委宣传部,见到了程天祥副部长。进门以后,程副部长正在看文件,我把申诉材料和将军的来信放在桌上,然后,我给姜银娃倒了一杯水,程副部长立即阅读起来,就连将军的回信,他也看得十分仔细。后来,他沉思了一下,站起身来,握着我的手,说:“你的材料太珍贵了。我叫办公室拟个文,转送公安厅查处,我们也要给中组部赴陕调查组送去一份,总之,连同你的材料,我们将给中组部送去三份材料,你的材料写得最好。你们回去静候佳音吧。”
走出省委大门,姜银娃吃惊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走进门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事情办了。你还受到了部长的表扬。”
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么大的官儿,你是怎么认识的?”
我说:“他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是我多年的良师益友。”
杨部长说:“这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我说:“因为咱们是熟人了,我也不是卖弄,我只是把这个过程,给你如实汇报了一下!”
杨部长说:“任奉明,咱们都不是外人,我提醒你一下,你要有官复原职的思想准备哩。”
“我不想再干了!”
“为什么?”
“我就是想东山再起,宣传队也和我尿不到一个壶里!”
“你担心什么呢?刘纪正被省上隔离审查,宣传队树倒猢狲散,卷铺盖走人人了!”
“当初,众人扭成一股劲,为实现大地园林化而努力。这是何等伟大而壮丽的事业。可转瞬间罗英走了,任芊芊也去了耀县,纵使村民依然爱怜我,可是当年那一群凌云壮志、英姿勃勃和志同道合的热血知识青年难觅!”
杨部长把我调回凤凰县,柳青山老师要携带爱人和孩子调回山西翼城县,我本来是冲着柳老师回来的,而柳老师却叫我请杨部长帮忙他调走,杨部长微笑着说:“你的老师,是全县第一名语文老师,可是这一进一出,我们并不吃亏啊!”
我调回凤凰县,没有了柳老师,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寂寞,仿佛全城失去了辉煌。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柳老师后来远居上海,万里之遥,连面都见不上,何谈回报他的恩情。柳老师的原形人物叫刘大勇,2024年9月23日,刘老师突然在上海仙逝,享年88岁。1937年7月7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刘老师的父亲在北平市政府任职,因不愿当亡国奴,携带一家人向西逃亡,在河南省中牟县路边的一个凉棚里,刘老师出生来到了这个世界,后来在西安落脚。九岁前父母先后离他而去,1956年只读过几年小学的他,考入了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陕西省淳化县和山西翼城县从事过教育工作。退休后用了将近20年时间,在上海完成了巨著《大唐诗国传奇》。2000年11月5日,刘老师在来信中写道:“芊芊:要写长篇,不要写短篇。精雕细刻,写好一个长篇。曹雪芹一辈子就写了一部《红楼梦》。平心而论,哪个作家在‘文革’中能像你那样,始终处于运动的‘风口浪尖’。即便一个百万富翁想用所有的金钱来买这种经历,恐怕也买不来吧!你不把它写出来,不但自己良心不安,也对国家和社会好像欠了一笔账。当然要写出来也并不容易,但是世界上哪有不耕耘就有收获的事呢?你在电话里说:‘小说是虚构的技巧。’这说明你已经找到了打开宝库的‘钥匙’。长征路上最后一座雪山已经翻过,离延安就不远了。写小说并不困难。难的是观念的改变,有了正确的创作观念,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刘老师生前要给我赠送一笔钱,被我婉言谢绝了。他对我说:“你写小说不是为了发表,而是要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