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何以堪
有一天,罗英带着马小红和白志孝来家里吃饭。我给大家端饭菜,白志孝突然说:“我想把你们当中的一个,介绍给任芊芊做对象哩!”
姑娘们同时问道:“你想介绍哪一个呀?”
白志孝说:“罗英吧!”
我端菜过来听见他们的对话,颇感尴尬,说:“别说了!”
马小红的脸变成了一朵鲜艳夺目的红玫瑰,说:“人说:‘遇婚姻说成,遇官司说散。’要是没遇上,啥话不说了。可遇上了,我就想当一回红娘哩!芊芊哥,你拦不住我。”
她的话,让我颇感窘迫,慌忙躲开了,她们都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事后,罗英说:“你为什么不让白志孝说话呢?”
“因为马小红在场,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们的事情。我们的感情,应该珍藏在心里。外露会引起嫉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很信任辣妹子,不过,我想提醒你:对她防着点,不要掉以轻心。”
“谁爱忌妒,谁忌妒去!你害怕什么呢?”
“我害怕影响不好!”
“我一个黄花大闺女都不害怕,你一个大小伙子害怕什么呐?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们已经到了结婚年龄,是应该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啦!”
“白志孝找贺书记安排自己的孩子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我找贺书记去呢?”
“你以为他是主动找你的吗?他才不呢,他把自己的孩子安排了,偷着乐呢,贺书记托他捎的话,早就丢在九霄云外去啦!还是他老婆不小心说漏嘴,我才央求他给你说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有去呢?”
“唉,求人的事 我总是张不开口啊!”
“我想你找工作的时候把我带上!你怎么就丢到脑后去了呢?再说,这不是求人,这是反转,工作是贺书记主动安排的,你接受就可以了 !”
“大地园林化的工程刚刚起步,咱们怎么能一走了之呢?,扔下不管了呢?我们个人的事情先放放吧!”
后来,罗英经常带着马小红来找我,要我为他们购买的确凉等紧俏商品,马小红买得多,罗英买得少。罗英非常喜爱文学,但借给她的书,我都很小心,害怕落个散布封建主义、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的罪名。历史的河流并非一往前行,迂回和倒流的现象还少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革”就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的现代版。在“文革”中,几乎所有的文艺作品,都被视为洪水猛兽,不允许阅读和传播。在学习班我还接到罗英的来信,她也来找过我。后来,只要碰见我,只要有说话的机会,她都要叮嘱我:“你找工作了,一定要把我带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姑娘对于爱情的表白和暗示?
白志孝要把罗英说给我,由于害羞,也由于害怕弄出影响,我拒绝了。但是我却忽视了白志孝可能是受罗英的委托而来的。
现在回头看,我做了一件对不起罗英的事。有一天,柳青山老师给一位女生写了一首长诗,他叫这位女生拿着那首长诗来见我,做我的女朋友。这件事情我应该征求一下罗英的意见,换句话说,在没有撇清罗英和我的关系之前,让那个女生来宋岭是一个唐突的错误。尽管我很快就结束了这件事。但是罗英和我拥有的感情却远去了,无可挽回了。
罗英说:“你终于找到你心上人啦!”
“看你说的,我碰上了一件为难的事儿,那个女孩是柳老师介绍的,我把咱们的事从未给柳老师讲过。柳老师替我操心着哩!我不应付一下,怎么也说不过去。不过,这个小插曲已经结束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
“你说得那么轻巧,你跟她的事情是结束了,还是刚刚开始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女生断送了我们的未来,我再也不能和你谈个人感情了。那个女生来你家影响那么大。人们会说我破坏了你和那个女生的婚姻关系,这个名声我背不起。要是没有那个女生,这事还用说吗?”
我说:“根本就不存在破坏那个女生的婚事,咱们的关系在前。”
“你还知道咱们的关系在前,你和那个女生见面,为什么要瞒着我,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呢!” 罗英愤愤不平地说。
“咱们的爱情,来之不易,应该且行且珍惜。”
“你珍惜了吗?我一个军长的千金,与你十年寒窗,情投意合,等你这么多年,你却喜新厌旧,与另外一个美女约会。你对我们感情的珍惜,真的是贾宝玉看西厢记,戏中有戏。”
“难道咱们携手翠华山的美好时光不再?难道就不能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吗?”
“好马不吃回头草,请你忘记了我吧!你跟那个女生不是挺般配的吗?她比我强多了。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破坏了那个女生的前程,假如没有那个女生,哪怕你走到天涯海角,我愿意陪伴你到地老天荒。自从你与那个女生相亲,‘青梅’就离开了‘竹马’。咱们的爱情,就仿佛一碗水泼在地上,再也收不回来了。咱们曾经的耳鬓厮磨、亲密无间,转瞬即逝。我再也无法与你诉说感情了。都是因为你的背叛。你都成了那个女生的乘龙快婿,我还能怎么办?君子不掠人之美!不夺人之爱。有了她,我就再也不能够了呵。不过,我们做不了夫妻,今后还是好朋友。”
她太优秀了,优秀得让人窒息。事情挽救不了啦,曾经的那个女生,堵塞了我与罗英的爱情通道。
在大队革委会召开的向大地园林化誓师动员大会上,下放干部魏军突然把大会拦腰砍断。他杀气腾腾地跑上主席台,大声吼道:“宋岭大队,至今还没有解放。近二十多年来,村政权一直被坏人任奉明把持着。他是黑司令,把宋岭大队统治了近二十年,保护着村里的地富反坏右,贫下中农没有解放,受到了残酷的打击报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二十年的苦水要吐出,穷人盼解放。”
他语惊四座,骇人听闻。
任奉明的心情像凤凰山一样沉重,问我怎么办?我说:“咱们开个会,把魏军叫来,叫他把话讲清楚。”
打发人去叫魏军,魏军没有来,邓森来了。邓森是一个高个儿稍显肥胖的男子,三十多岁。他进门看见我在场,略微有点儿神色不定。
任奉明说:“咱们农村人,对你们说的话不理解。今天开会,魏军在大会上说:‘近二十年的苦水要吐出来’,是什么意思?”
邓森显得目中无人的样子,说:“你问我?你也敢问我?你也配问我?我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我念的书,能拉几火车皮;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
我说:“这里不是你卖弄的地方,这里也不讨论你念的书多,还是念的少?这和书记问你的话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了,这话是魏军讲的。我们叫他来,他没有来,你来啦!你能把他的话解释清楚吗?说我们还没有解放,难道我们还生活在敌占区吗?难道我们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大队吗?”
“你问这些事了,我还真的说不清楚!”
“对不起!那你就请回吧,让能讲清楚的人来!”
驻队干部,对大队革命委员会发起了政治攻势,开始的时候,魏军失利,站不住脚,正要拔腿走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县革委会突然任命刘纪正为县革委会驻宋岭大队宣传队队长。刘纪正,四十多岁,高个,四方脸,戴着近视眼镜。是专署政法系统的下放干部。早春时节,天气还有点寒冷,刘队长披了件姜黄色的呢子大衣,显得威风凛凛,带了十几个干部进村,在群众大会上宣布:他们是县革委会的宣传队,接管了宋岭大队的革命和生产大权。
好端端的任奉明书记,被无端夺权,被无端定性为坏人。为寻找金银财宝,他们把地主宋义堂和和顺堂两座高大雄伟的古建筑群全部拆除了。
有一天,八个生产队长联手找我,要求我为他们代笔写一封署名信,反映宣传队的极左路线,以‘革命’掐生产的脖子。我不想惹祸上身,但是他们苦苦哀求,赌咒发誓,说不会暴露我的。信寄上去又批下来,宣传队从笔迹追寻到抄写者,抄写者说:“是我写的!”
刘纪正说:“你哪里有那个水平?快说实话吧!”
有人替抄写者出主意,说:“你把任芊芊的手稿交上去,不就把自己解脱了吗?”
当抄写者交出我的手稿,来村里视察工作的县人民武装部刘副部长说:“让我来鉴定!”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笑着说:“这就是任芊芊写的!”
宣传队又逼攻八个队长,问道:“你们是在哪里委托任芊芊的?”
任金娃说:“我从宋岭城出来,碰见任芊芊,我俩一块儿走到北胡同,我给他交代了。”
刘纪正哈哈大笑,说:“这一点点路程,你能把事情讲清楚吗?”
任金娃说:“你不信了,咱们现在就从那路上走,看我能讲清楚,还是讲不清楚?”
宣传队要报复我,收集不下材料,就把问题集中在我和罗英的恋爱关系上。
曹仁是留在大队革委会的副主任,有一天,他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宣传队把你和罗英的事情,说成是你对女知青的诱婚,要求拘留你。八个队长闻讯抱头痛哭,说:‘为了咱们的事情,把任芊芊逮捕了,叫宋岭村人把咱们骂死!’你能找谁了,就去找吧!”
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脑袋“嗡”地一下,像是受到了强烈的拳击。我一动不动地思索了半天,决定到县革委会讨个说法。
第二天早晨,灰蒙蒙的浓雾,铺天盖地朝宋岭扑来,村庄里的树木和房屋,都被浓雾吞没了。整个黄荡坡公社,消失在漆黑的浓雾中,我艰难地摸到了马家车站,这个车站离宋岭只有五华里,但是我感觉走了很长时间。马家车站是一个过路站,过往客车多半不停,正在我十分焦急的时候,罗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以为是幻觉,连忙眨巴眨巴眼睛,我迷迷糊糊,不知道我们的相见是真,还是幻?当罗英那像柳条一样柔软的手,握住了我那僵冷而机械的手,我才确信站在我面前的女子就是罗英,我非常吃惊地说:“到处雾气腾腾,啥都看不见,你怎么来啦?”
罗英说:“都火烧眉毛了,还管什么雾不雾的。我昨天晚上,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今天去找你,你母亲说你到马家村等车去了。我追来是想告诉你,辣妹子挑拨咱们的关系呢!而且由来已久。她说你帮忙买紧俏商品,是对我的诱婚。”
“你说你那件棉衣,只有辣妹子一个人见过,我穿上回家,不巧被她看见了。”
“啊,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怪不得她进门一脸坏笑,笑得我很扎心。至于鸣枪事件,她现在恐怕还不敢造次。她当时都没有得逞,泼脏水遭到调查人员的训斥。尽管她和魏军走得很近。不过,那时候她输得太惨,这些波澜起伏,啼笑皆非的悲喜剧。你回来了,我详细讲给你听。我向你保证,我没有迎合他们。我始终认为我们的关系是正常的,是无可非议的。现在,形势险恶,你要寻求正义势力的保护哩。”
辣妹子是怎么挑拨的?我还未详细听取她的叙说,一辆客车,停在了路边,罗英说:“哎,芊芊哥,车来啦!你快走吧!”
握别时,她语气沉重地说:“‘文革’还没有结束,这次冲你而来的暗流,是不是酸枣堡的暗流涌动。”
六队五个“知青”,三个招工走了,辣妹子去了四队知青点,剩下罗英搬回家去了,担任了第八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她没有走,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走呢?”
她说:“我能扔下你一个人走吗?”
她的话,使我如在干渴难受的时候,吃上了甘甜可口的西瓜。
她这次送别,让我知道了我已经挽回了姑娘的芳心。但是我不知道这是永诀,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罗英。
在县革命委员会大门口,我和程牧歌同志不期而遇,我向这位县革委会主任诉说了我的烦心事,什么诱婚啦!什么逮捕我啦。程主任听后,非常肯定地说:“就是诱婚,也不能拘留!这是人民内部问题,你先去军管会,回头再来找我,我再了解一下。”
军管会有一位解放军同志,眼珠乌黑发亮,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呀?”
我说:“我想谈谈个人问题!”
“你不是都来查过档案吗?你还能有啥问题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人家现在搞到我的头上啦!”
“能搞你什么问题呢?前公安局局长王庆华,不是都给你平过反了吗?”
“祸福无门至,风云不测来。” 我把事情说了一下,军管组的郭崇怀,四十多岁年纪,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明亮,是一个老公安啦!在“文革”中,我跟他还是比较熟悉的。他也凑过来,听了我的诉说,说:“你怎么革命呢?你一个老造反派也不知道吗?这算啥呢?这啥也不是。上报到这里要求逮捕的材料多着呢,我们逮捕的毕竟还是极少数嘛!这件事,我表弟姜银娃比你还着急呢,你是今天来的,他昨天就来啦!没车,他是走来的,走到我家天都黑了。现在还在我家里,他表嫂给他做饭吃呢!你去我家吧,你俩一块儿回去吧!你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啥了不起的事情,你放心!红色政权不会像过去那样对待你啦!”
我刚走出公安局大门,就和王庆华不期而遇。他已离开了公安局,调到一个煤矿当矿长去了,不知道回来有什么事情。我想打个招呼就走,可是他似乎像听到了什么风声,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只好把事情也给他也说了。他说:“给你平反的七个人还活着呢,就是死了一个,还有六个哩;就是死了两个,还有五个哩;就是死了三个,还有四个哩;就是死了四个,还有三个哩;就是死了五个,还有两个哩;就是死了六个,还有一个哩。”
我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走到了程牧歌同志的办公室。我感慨地说:“我对‘文革’中人人自危的现象,难以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有燕处危巢的感觉呢?”
程牧歌说:“这算什么问题呢?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嘛!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们绝对不会那样做!那种匹夫结恨、六月飞霜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谁还盼望你出个事情,你再出个事情,对大的事业又有些什么好处呢?”
程牧歌的话,让我记了一辈子。
我说:“如果工作有十八层,那么当农民恐怕就是最底层,为什么连农民也不让我安安心心地当啊!”
程主任微笑着说:“贺书记安排你工作,杨部长介绍你进工厂,我也给了你工作的机会,可你为什么不去呢? 为什么就不动心呢?”
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激动得泪花闪烁。我说:“穷而弥坚,并非一无可取。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草民,当农民,我已经知足了。况且,我并不蔑视农民,农民造福世界,养育万物。农民虽然苦了点儿。但是农村是我落脚生根、创造事业的地方。我不想去城里,我喜欢大自然,喜欢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对自然的专注,我想和大自然溶解在一起了,犹如盐溶在水中一样。我尊重自然,尊重天然的原始生命。我有时候看见护渠人,把渠畔边上的草铲得光光的,我就感到愤愤不平。我在心里想:渠畔上的草,又不是生长在庄稼地里。就是庄稼地里的草,古话说:‘地头没有无用草,用对都是宝。’野草对于绿化环境和净化空气,功不可没。我想站在与大自然零距离的位置上,观察自然的奥秘,力主人类顺从自然的生存之道。我为我的业余爱好上心,扎根农村,更符合我的心愿,至少,我暂时还不想离开农村。趁现在年轻,我想在农村多做一点儿工作。贺书记为我安排工作,还有你给我工作机会,没有使我心动。我谢绝了你们的好意,并非我不识好歹。而是因为我觉得干农业,前途也照样金碧辉煌,它并不比别的行业低人一等。更何况我天生喜欢园艺事业,专注于自然生态这个神圣而伟大的话题。自己的梦自己圆,人生各有所乐,我觉得在一个大队率先实现生态农业,不使用农药灭虫,把灭虫的任务交给麻雀等鸟类动物,它们是虫子的天敌,是上天为我们派来消灭害虫的天兵天将。我们大队收缴了鸟枪,儿童玩具枪和弹弓,禁止投放鼠药,为流浪猫建造了猫窝,在树上挂起了人造鸟巢。坚持使用有机循环种子——原始的天然生命,生态农业是必由之路,它与人类活下去的强烈愿望不谋而合。苏东坡旷达的人生观念,也多多少少影响了我,我非常欣赏他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就在我一步一步奔向和靠近自己梦想的时候,危险已经逐渐靠近了我。”
程主任动情地说:“我在农业上挖抓得少。倘若我能够继续在凤凰县工作的话,我一定支持你的生态工程。我争取到宋岭蹲点,咱们共同来研究大自然的话题。”
过了几天,县革委会来了一位同志,对我说:“我是程主任派来慰问你的!程主任要我告诉你:事情没有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你应该着手考虑解决个人的婚姻大事,什么都不要担心。”
可是忽然有一天下午,曹仁跑来说:“程牧歌已调离,宣传队把任奉明和任永春关押起来啦。他们还要揪斗你!要求逮捕你们三个人的大幅标语,贴得满村满院。你不走,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