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明寺的钟楼在月食中褪成墨黑色剪影,檐角铁马被戈壁夜风撕得“叮当” 乱响,每一声震颤都像铁锥敲在程墨白绷紧的神经上。他猫着腰踩上碎裂的琉璃瓦,靴底刚蹭过屋脊那道裂缝,半掌宽的碎石便“哗啦啦”往下滚,砸在塔基下的炸药包上,惊得西夏工兵猛地回头。借着暗铜色月光,程墨白看见塔基四周的石缝里塞满了炸药包,粗麻纸裹着的硝石透出青灰色,导火索在风里泛着惨白,火星像毒蛇吐信般明明灭灭,映得工兵们的脸忽阴忽阳。
“阿史那云,看右边第三个石龛!”他压低声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的皮肉里,血珠顺着指缝渗进粗布掌心,“还有十七个炸药包,全嵌在钟楼地基的承重缝里。这钟楼是唐代夯土芯,只要有一个引爆,整座塔会像被捏碎的陶俑,塌进底下的壁画库。”
阿史那云没搭话,指尖的琵琶刀在掌心转了半圈,刀背蹭过腕间银镯,带起一串细碎的响。她突然侧身,刀刃脱手的瞬间,刀身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划破夜空时带起一串火星,像流星坠向地面。“噗” 的一声闷响,刀尖精准钉入为首工兵的后心,那汉子哼都没哼就往前栽,额头撞在炸药包上,琴弦震动的嗡鸣混着火星爆裂的 “噼啪” 声,惊得满塔蝙蝠扑棱棱飞起,黑压压的翅膀遮蔽了半边月食,投下大片晃动的阴影。
“动作快点!” 程墨白从背包里掏出防火泥,这玩意儿是画工村老祖宗传下来的秘方,用艾草灰、羊脂和敦煌特有的红胶泥揉成,捏在手里像块温热的面团,还带着股艾草被晒透的苦香。“用这个堵导火索,能拖半个时辰。” 他刚蹲下身,指尖刚触到那根浸过桐油的导火索,阿史那云突然抓住他手腕,指尖冷得像揣了块冰,“你听!”
空灵的梵音突然从钟楼深处飘上来,裹着塔内铜钟的余韵,唱的是西夏语的《妙法莲华经》。程墨白猛地回头,只见哑徒站在钟楼下层的铜钟旁,青铜铃铛悬在脖子上轻轻晃动,少年喉结剧烈滚动,声音透过铜钟的共鸣被放大,在空气中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音波 ,那些音波泛着淡金色,撞上炸药包的火星时,竟让火苗像被风吹的烛芯般忽明忽暗,眼看就要熄灭。
“这是画工村的‘金钟罩’!”郎茂才扶着楼梯栏杆往上爬,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咳嗽,老人的脸比檐角的月光还白,帕子掩着嘴拿开时,上面又多了几点暗红的血斑,“用特定音律震散火药引子的火星,当年他师父就是靠这招保住了藏经洞的经卷。这孩子…… 竟偷偷练会了。”
程墨白趁机把防火泥塞进炸药缝隙,指尖刚按实,月食突然达到了顶点, 天上的月亮被黑影啃去大半,只剩一圈暗铜色的边,星砂阵的力量顺着月光砸在钟楼上,地面突然剧烈震动,几块碎砖从头顶的破洞掉下来,砸在程墨白脚边的瓦当上,“咔嚓”一声裂成两半。
“快看那些罗盘!”阿史那云指着塔基下的西夏士兵,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只见工兵们腰间的罗盘指针疯狂打转,铜针撞着盘壁“叮叮当当”乱响,有的甚至直接崩裂开来,火星“滋啦”一声灭了大半。士兵们吓得扔掉火把,抱着头往寺外跑,马蹄声在空荡的寺院里撞出回声,却有三道黑影逆着人流,猫着腰往钟楼底层移动,靴底踩过碎瓦的“咯吱”声格外清晰。
“星砂阵的力量只能维持半个时辰。”程墨白望着月食中的莫高窟,那些佛窟在夜色里像一排排沉默的眼睛,窟檐的轮廓被月光描出银边,“张承嗣的继任者肯定没走,他要的不是炸掉钟楼,是毁掉壁画库里的供养人原稿。”
郎茂才喘着气指向钟楼底层的石门,那门是整块青玉雕琢的,门环上刻着归义军的飞鹰纹,鹰爪抓着的明珠被摸得发亮,边缘甚至能看见细密的指痕:“门后藏着敦煌所有供养人画像的原稿,从汉代张骞出使西域的场景,到本朝曹议金执政时的家族像,连吐蕃时期的赞普像都有。张承嗣想在破城前烧光它们,彻底抹去汉人在敦煌的根。” 他从怀里摸出把铜钥匙,钥匙柄被摩挲得发亮,上面刻着朵小小的莲花,“这是曹延禄姬临终前给我的,说这门是'子母锁',钥匙只能开一次,再拧就会锁死。”
哑徒突然拽住程墨白的袖子,先比划“陷阱”的手势,双手做出落石的样子,又指着石门上方的天花板,那里的泥灰正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暗黄色的流沙层,沙粒里混着细碎的云母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一张随时会落下的大网。“张承嗣在门顶埋了流沙?” 阿史那云皱眉,把琵琶刀在掌心拍得 “啪啪” 响,“这是‘沙陨’机关,只要石门移动超过三寸,流沙就会像瀑布般砸下来,把人活埋在里面。”
“用我的铃铛。” 哑徒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长期不说话的生涩,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引开流沙。” 话刚说完,他已经冲到石门前,青铜铃铛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叮当叮当” 的响声越来越急,竟在他头顶形成一道小型龙卷风,卷起的气流把天花板的流沙全往自己周围吸,沙粒撞在他身上,发出 “沙沙” 的轻响。
程墨白想冲过去拽他,却被阿史那云死死拉住:“别去!这是画工村的‘移沙术’,他从小就跟着老画工练这个,能靠铃铛声控制沙粒的流向,知道怎么留退路。”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盯着哑徒被流沙漫过的脚踝 ,那里的沙粒正在缓慢旋转,形成一道浅浅的漩涡,显然是留好的透气口。
郎茂才把钥匙塞进石门锁孔,手抖得厉害,钥匙柄上的莲花硌着掌心,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钥匙转动的 “咔嗒” 声响起时,哑徒已经被流沙埋到了胸口,少年咬着牙继续转动铃铛,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发丝和衣襟都沾满了沙,像个刚从沙堆里爬出来的泥人。程墨白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他的腰,同时把最后一块防火泥塞进流沙缺口,那是他特意留的最大一块,捏成了楔子的形状,刚好卡住沙层的裂缝。
等他们连滚带爬冲进壁画库,身后的流沙已经 “咔嚓”一声结成硬壳,像块巨大的黄玉,彻底封死了入口。哑徒趴在地上咳着沙,每咳一声,胸口就起伏一下,咳出的沙粒里混着血丝。“你不要命了?!”阿史那云蹲下来,用刀背撬开他紧攥的手,却看见少年掌心托着半枚铃铛,铃铛缝里卡着片羊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星砂阵的破解图,边角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显然是从什么地方硬撕下来的。
郎茂才举起火把,壁画库里的景象让三个人都愣住了,上千幅画像整齐码在松木架上,木架被刷了桐油,散着淡淡的木香。最上层是汉代的画像,张骞的骆驼队在绢上泛着暗黄,骆驼的睫毛都根根分明;中层是唐代的,武则天时期的供养人穿着高腰襦裙,脸上的花钿用金箔贴成,在火光下闪着微光;最下层是吐蕃时期的,赞普的长袍上绣着联珠纹,颜料用的是西域的矿物,历经百年还是鲜亮得很。连飞天飘带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能看出画工落笔时的轻重。
程墨白走到一幅北魏时期的飞天图前,画中仙女的飘带用的是于阗进贡的石绿,那绿色里掺着孔雀石粉末,历经百年还是那么鲜亮,指尖拂过绢面时,能感受到画工当年落笔的力度,起笔轻,收笔重,带着股飘逸的劲儿。“张承嗣炸不掉这些,就想烧掉原稿。” 他声音发颤,想起父亲被西夏人砍断的手,那天父亲躺在画工村的土炕上,断指处缠着白布,血把布浸透了还在说:“这些画是根啊,没了根,后人就不知道我们从哪来。”
“现在怎么办?”阿史那云把琵琶刀插在门缝里,刀身斜着抵住门框,每一次撞木撞击,刀身就震得 “嗡嗡” 响,虎口都被震得发麻,“外面的西夏兵最少有三十个,半个时辰后星砂阵失效,他们肯定能撞开这门。”
“我们留在这里拓印。” 程墨白打开修复工具包,里面的狼毫笔还是父亲用过的那支,笔杆上“心正则笔正”的刻字已经被磨得模糊,却能摸到深刻的痕迹。“把原稿拓到壁画库的墙上,这墙是用敦煌的澄板土夯的,能吸颜料,只要拓上去,就算原稿被烧,这些墙画也能留着。”
“拓印?可时间不够啊!”郎茂才看着沙漏,里面的沙子只剩底儿了,细沙漏下来的 “沙沙”声格外急,“半个时辰连十幅都拓不完,这里可有上千幅!”
程墨白没说话,咬破中指,把血滴进颜料碗里。朱砂颜料遇血“滋”地冒了股白烟,原本沉在碗底的颜料慢慢浮上来,像活物般聚成膏状,散发出铁锈般的腥味。“我爹说过,画医的血能让颜料速干。” 他拿起狼毫笔,笔尖在颜料里蘸了蘸,“哑徒,你帮我调颜料,用铃铛控制风速,风大些能让颜料干得更快。”
少年点头,把铃铛系在手腕上,轻轻晃动。铃铛声起时,壁画库里的风果然大了起来,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却刚好能加速颜料干燥。程墨白的动作越来越快,先在墙上抹一层薄胶,再把宣纸铺上去,用拓包蘸着颜料一点点印, 汉代的用赭石,唐代的加金粉,北魏的掺石绿。伤口的血已经止不住,顺着手臂滴落在地,在青砖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郎茂才咳着血帮忙翻动原稿,那些绢画年代久远,脆得像薄冰,稍一用力就可能裂开。他每翻一页,就要歇口气,帕子上的血点越来越密,却始终不肯停下。“这是…… 曹议金的画像。” 他指着一幅绢画,画上的男子穿着圆领袍,腰间系着蹀躞带,脸上的皱纹都画得清清楚楚,“当年我还是学徒,亲眼看着画工落笔,他说这眼睛要画得像月牙泉,才能显出归义军的气度。”
哑徒的铃铛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少年的脸白得像纸,显然已经脱力,却还是咬着牙坚持。阿史那云偶尔回头看一眼,见他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颜料碗里,把朱砂冲得淡了些,却没说什么,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当最后一幅归义军战旗图拓完时,月食结束了。第一缕阳光从钟楼的破洞照进来,像根金箭射在程墨白沾满血和颜料的手上,那些颜料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 ,石绿泛着蓝,朱砂透着红,金粉亮得耀眼。
外面的撞木 “咔嚓” 一声折断,西夏士兵举着刀冲进来,却全在满墙的供养人画像前愣住了 , 那些画像在阳光下闪着光,颜料新鲜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动起来。曹议金的眼神锐利,像在盯着每个入侵者;北魏的飞天飘带仿佛在飘动;汉代的张骞正回头望着长安的方向。最显眼的是曹延禄姬的画像,画像里的女子穿着襦裙,手里拿着支狼毫笔,眼神跟为首的西夏将军祖母一模一样。
那将军盯着画像看了半晌,突然想起小时候祖母给他讲的故事 —— 祖母说她是汉人女子,家乡有座千佛洞,洞里的画能记住所有事。他突然把刀插进土里,刀柄在地上 “笃” 地一响,挥手让士兵退出去:“撤。有些东西烧不掉,也抢不走,别费力气了。”
程墨白瘫坐在地,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哑徒递来水囊,少年的手还在抖,眼睛却在阳光下亮得像星砂:“师父,您说过,画医的笔能守文明。我们守住了。”
郎茂才靠在墙上笑,咳出来的血滴在北魏飞天的裙摆上,像新点的朱砂,他指着那些血点说:“你看,这倒成了点睛之笔。”
钟楼外传来敦煌百姓的欢呼,他们举着灯笼涌向金光明寺,灯笼的光把寺门照得通红。程墨白看着满墙的画像,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壁画不会说话,但它们记得所有事。汉人在这里种过的田,西域商队走过的路,甚至连哪个画工爱喝酒,哪个画工总在夜里偷着哭,它们都记得。”
现在,这些画像会替敦煌,把故事讲到下一个一千年。而他手中的狼毫笔,还在滴着颜料,那颜料里混着他的血,像在说:画医的笔,会一直守着这份文明,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