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西的乱葬岗在月光下泛着惨白,像一块被岁月啃噬得残破的骨殖。风卷着沙砾斜斜地刮,打在阿史那云的面纱上,发出 “沙沙” 的细碎声响,像是有无数只虫豸在爬。她蹲在北斗形排列的七座坟堆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青金石项链断裂处的毛边,那毛边扎得指腹发疼,像极了三日前在莫高窟北麓,项链被西夏死士的弯刀劈断时的触感。
这串项链是于阗王室的信物,当年于阗王将其赠予归义军节度使时,曾说 “石在约在,石碎国亡”。此刻三枚碎片被她摊在掌心,最大的一块在月光下映出完整的北斗星轨,银亮的星点像被冻住的萤火;稍小的碎片上,蝎纹的尾钩正对着星轨的 “天权” 位,毒刺处嵌着一粒细沙,细看竟是用朱砂染过的骨粉;最小的碎片最是诡异,残缺的佛面眉眼低垂,嘴角却向上弯着,像在笑,又像在哭,佛面边缘还残留着一丝暗红,阿史那云用指甲刮了刮,那颜色竟洇进了指腹......是血,新鲜得带着铁锈味的人血。
“天枢星”坟头的土比别处更松,像是刚被翻动过。阿史那云深吸一口气,将最大的青金石碎片按了上去。碎片嵌入的刹那,坟堆突然“簌簌”震动,沙砾像受惊的蛇般往下滑,露出下方一块半埋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着繁复的星蝎符,符文的沟壑里填满了暗红的血渍,边缘还凝着半干的朱砂,显然刚被人重新描摹过。她伸手摸去,石板冰凉刺骨,指腹擦过符文的尖角时,竟带出几粒闪烁的银白颗粒,是星砂,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磷光,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硝石混着尸臭的味道。
“这石板......” 阿史那云的指甲用力刮过石缝,星砂簌簌落下,在她掌心积成一小堆,“张承嗣果然用了活人祭阵。”她抬眼看向程墨白,声音里裹着寒意,“你看这星砂,泛着红光的地方是混了活人血,银白的是掺了骨灰。血引阴气,骨锁地脉,他是想借星砂阵锁住整个敦煌的地磁脉。”说话间,她起身时裙摆扫过坟堆,惊起几只通体漆黑的甲虫,甲虫背上的壳闪着油亮的光,爬过一具外露的骸骨时,竟在骨头上留下了细碎的齿痕。
哑徒突然攥紧了手中的青铜铃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少年脖颈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在月光下泛得更白,像一条冻住的蛇。他喉结剧烈滚动着,破碎的西夏语经文从唇齿间挤出来,音节古怪而尖利,像是用指甲刮过陶罐。话音未落,栖息在坟茔间的夜枭突然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程墨白的头顶,带起一股腐臭的风。
程墨白按住腰间的颜料皮囊,皮囊里的硝石样本被风吹得 “沙沙” 作响,像有无数只小虫在爬。他眉头拧成个疙瘩,视线落在哑徒身上:”怪不得那本《西夏文心经》会失窃。” 他蹲下身,用树枝拨开“天璇星”坟头的浮沙,底下露出几块发黑的木片,“张承嗣偷经不是为了诵经,是为了借经文里的星象坐标。你看这木片,是西夏星盘的残片,上面刻的星轨和《心经》夹页里的图谱一模一样。“
他一脚踢开坟头的浮沙,底下露出暗红与银白交织的颗粒,星砂在月光下流动,像一条活的蛇。“看到没?” 程墨白指着那些颗粒,声音发沉,“红的是画工村人的血,白的是他们的骨灰。张承嗣把画工村的人杀了,骨灰掺进星砂里, 画工村人世代与莫高窟的壁画共生,血脉里带着洞窟的地磁印记,用他们的骨灰调星砂,能让星砂阵精准锁定藏经洞的位置。这老东西,为了找洞真是丧心病狂。”
郎茂才剧烈咳嗽着,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将怀里的密档展开。羊皮纸边缘的血渍已经发黑,像干涸的河泥,他用枯枝戳着文书上的星图,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S.5632 文书里说,星砂阵的命门在'天权星’。” 他喘了口气,指腹点着星图上的一个圆点,”当年归义军和于阗结盟,特意选在星砂磁脉最弱的节点埋下盟书,就是防着有人用这邪术。你看这星图,‘天权’位旁画着个铃铛,怕是......”
“轰隆!”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沙丘后方突然传来骆驼踏碎陶罐的声响,紧接着是金属碰撞的铿锵声。三十名西夏骑兵冲出沙雾,马蹄扬起的沙砾像一道黄色的墙,弯刀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光,刀身上还沾着未干的血。
为首的骑兵马鞍上挂着个蟒纹荷包,荷包的流苏已经磨得发白。程墨白的瞳孔骤然缩紧,那荷包他认得,是父亲生前常用的。父亲总爱在荷包里装些碎银和画工用的石墨,边缘绣着归义军的飞鹰纹,金线都被岁月磨得发亮,此刻飞鹰的翅膀处却多了道刀痕,像是被人用利器划破的。
阿史那云猛地甩出琵琶刀,刀鞘 “当啷” 落地,琴弦崩断的刹那,她瞥见对方袖口露出的星蝎刺青,刺青上的蝎子尾巴正对着 “天权星” 的方向。“是‘沙蝎营’的杂碎!” 她骂道,声音里带着咬牙的狠劲,“上个月在月牙泉,就是他们烧了半个村子,把村民的骨头磨成粉当饲料喂骆驼!”
“保护密档!” 程墨白一把将郎茂才推进坟堆间的缝隙,那缝隙狭窄得只能容下一个人,周围堆着半露的骸骨,正好能挡住视线。他转身时,手中的画笔却在挥击间 “啪” 地折断,笔杆上的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竹芯,那是父亲亲手为他削的笔,竹芯上还刻着“守”字。
哑徒突然嘶吼着冲向敌阵,青铜铃铛在他手中高速旋转,发出尖锐的声响,像是无数根针在刺人的耳膜。最前排的战马突然前蹄腾空,发出惊恐的嘶鸣,将骑手狠狠甩在沙地上。那骑手落地时头盔迸裂,露出额角一道狰狞的刀疤,形状竟与哑徒兄长临终前的刀疤一模一样,去年在画工村,程墨白亲眼见过那道疤,是被西夏兵用狼牙棒砸出来的。
“这孩子......” 郎茂才躲在骸骨后,惊得忘记了咳嗽,手指紧紧抠着地面的沙砾,“他刚才用的是西夏巫蛊里的‘音煞’?”老人的声音发颤,“这邪术失传几十年了,当年西夏国师用它屠了整个于阗古城,后来被归义军禁用,他从哪学的?”
程墨白后背一阵发凉,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雷火窟,哑徒也曾用同样的语调背诵经文。当时他以为是巧合,此刻才明白那串青铜铃铛根本不是信物,铃铛的内壁刻着细密的锯齿,旋转时与空气摩擦产生的声波,能精准刺激战马的耳骨。这是用西夏冷锻法打造的音律武器,寻常工匠根本造不出来。
阿史那云的飞刀穿透一名骑兵咽喉时,对方腰间的蟒纹荷包掉在沙地上,半张羊皮地图滑了出来。程墨白一个箭步冲过去捡起地图,就着月光展开, 烛火下可见墨线勾勒的敦煌壁画剥离路线,从莫高窟北区的“药师洞”一直延伸到标注着 “454”的洞窟。
“454 窟?” 程墨白的指尖划过那个数字,眉头皱得更紧,“考古笔记里从未记载过这个编号。”
阿史那云的琵琶刀又解决掉两名骑兵,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凑近地图,视线落在边缘的密文上:“这是西夏的行军密文,我认识几个字。” 她指尖点过密文,“写的是‘月食前,尽剥之’。西夏斥候回报说,十万大军已到玉门关,张承嗣想在破城前毁掉所有汉人文明的证据。” 她抬头看向程墨白,眼神凝重,“等壁画一毁,敦煌就真成了一座死城,连点念想都留不下。”
话音刚落,星砂阵突然剧烈震动,“天权星” 位置的石板下传来齿轮转动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钻出来。哑徒突然冲到石板前,用手势比划着 “三层密室”,他先是指了指地面,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最后指向天空,急得眼眶发红,泪水在睫毛上凝成了霜。
程墨白这才注意到石板边缘的颜料痕迹,那是用“归义青”绘制的星图。这种颜料是他父亲独有的配方,用敦煌特有的蓝铜矿粉末混合骆驼奶熬制,遇月光会泛出暗紫色。星图的“天权”位画着一个小小的铃铛,与哑徒手中的青铜铃铛一模一样。
“密道在下面。”程墨白握紧父亲的工牌,牌面刻着的 “画医” 二字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老人攥着画笔的手已经僵硬,指缝里还夹着半块青金石,“张承嗣以为杀光画工就能断绝修复术,却不知道真正的传承在地下。” 他用力抠住石板的边缘,“当年父亲带着画工村的人在密道里藏了修复秘籍,怕是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阿史那云挥刀劈开扑来的骑兵,反手将刀插进石板的缝隙,用力一撬。石板 “咔嚓”一声裂开,露出下方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陈年胶矾水的酸腐味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一个封存了千年的罐子。
密道狭窄而陡峭,墙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修复笔记。程墨白用火把照亮岩壁,发现那些笔记并非文字,而是用矿物颜料绘制的流程图:有揭取壁画的竹刀角度示意图,刀刃与墙面呈三十度角,旁边用朱砂写着“轻如拈蝶”;有熬制骨胶的火候控制图,柴火的高度、熬制的时辰都标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不同季节的水温差异都做了备注;最里侧的一幅图详细记录了不同朝代壁画的地仗层配方, 唐代用麻纤维混黄土,宋代加了糯米汁,元代则掺了羊毛绒。
郎茂才颤抖着抚摸画面,指腹蹭掉表层的浮尘,露出底下鲜艳的石绿。那石绿是用莫高窟后山的孔雀石研磨的,颜色历千年而不褪。“这是......” 老人的声音发颤,泪水滴在岩壁上,“这是敦煌画医的不传之秘,《壁画修复百工谱》!” 他转向程墨白,眼中闪着光,“有了这东西,咱们就能把被偷走的壁画原样复原!你看这幅‘飞天补色图’,连颜料里要加多少蜂蜜才能防霉变,都写得明明白白!”
哑徒突然指着摹本角落,那里画着与他颈间相同的青铜铃铛,旁边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星砂阵破,需以血祭钟”。火把的光顺着他指的方向照向密道深处,七口青铜钟悬挂在星象图下方,钟体上刻着北斗七星的符纹,钟摆上系着褪色的红绸,像是无数只悬着的手。
阿史那云走到第一口刻着“天枢”的钟前,抬手敲响。钟声里夹杂着金属摩擦的锐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密道顶部的沙砾簌簌落下。“张承嗣以为星砂阵只能用来定位,却不知道画工村先辈在钟内设了反制机关。” 她看向程墨白,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这钟声的频率,正好能打乱星砂的磁场。他想用星砂锁地脉,咱们就用钟声破他的阵脚!”
第二口“天璇”钟被敲响时,密道外传来西夏骑兵的惨叫;第三口“天玑”钟响,乱葬岗的星砂开始轻微晃动;直到第七口 “摇光” 钟被敲响,地面突然剧烈震动,像是有地龙在翻身。
程墨白透过石缝向外看,只见乱葬岗的星砂开始逆向流动,在月光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图腾与西夏军旗上的星蝎符正好相反,那是归义军的飞鹰纹,鹰首对着玉门关的方向,像是在昂首怒吼。
哑徒突然露出笑容,脸颊上的酒窝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他深吸一口气,用生涩的西夏语说出第一个完整句子:“他们的罗盘...... 转反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却透着一股狠劲,“那些狗东西,要在沙漠里打转咯!”
这是程墨白第一次听见哑徒说话,他愣了愣,随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哑徒的肩膀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他终于能用仇人的语言,宣告他们的失败。
众人冲出密道时,西夏骑兵果然在沙地上团团转。原本用来指引方向的星砂阵此刻成了迷魂阵,骑兵的马蹄在沙地上踩出混乱的轨迹,有人甚至抽出弯刀乱砍身边的同伴,嘴里喊着 “鬼!有恶鬼!”,显然是被逆向流动的星砂磁场扰乱了心神。
阿史那云将最后两片青金石碎片嵌入星砂阵的 “开阳““摇光” 位,碎石嵌入的瞬间,星砂流动的速度骤然加快,在沙地上冲出两道深沟,将西夏骑兵困在中间。“三天后月食,星砂的力量最强。” 她抬头看了看月亮,月轮已经开始向西倾斜,“我们必须在那之前!”
“修复第454窟的防剥离机关。”程墨白从密道带出的修复工具袋里,摸出父亲遗留的狼毫笔。笔杆是用莫高窟的老杨木做的,上面刻着“心正则笔正”五个字,墨迹已经发黑,却依然能摸到笔锋的力度,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握笔时的温度。“张承嗣以为毁掉地上的画工就能高枕无忧,却不知道,真正的守护,从来都在人心。”
远处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五短一长的节奏在寂静的沙地上格外刺耳, 那是敦煌城戒严的信号,意味着西夏兵已经逼近城门。郎茂才展开密档的最后一页,人血写成的字迹在月光下发黑,笔画扭曲得像一条条毒蛇:“七月十五之后,敦煌无汉人。”
程墨白握紧了画笔,左手残指的旧伤突然传来刺痛。那道伤是三年前留下的,为了保护一幅唐代的《飞天图》,他被西夏兵用长矛刺穿了指骨,当时血流进壁画的裂缝里,竟意外让剥落的颜料重新粘在了墙上。后来他才知道,画工的血混着矿物颜料,能形成天然的粘合剂,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画医与壁画之间最隐秘的联结。
他望向莫高窟的方向,那里的佛窟在夜色中沉默如谜,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只要我还活着,敦煌就有汉人,就有画医。”程墨白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张承嗣,咱们走着瞧!”
沙风吹过乱葬岗,将星砂阵的纹路重新抚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哑徒突然拽住程墨白的衣袖,用力指向天空。程墨白抬头望去,不知何时,月轮的边缘已泛起淡淡的阴影,像被人用墨笔轻轻晕染过。
三天后的月食,正在悄然逼近。
程墨白握紧了腰间的颜料皮囊,皮囊里的矿物颜料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这一次,他要用父亲留下的技艺,用画工村世代相传的智慧,守住敦煌最后的秘密。
他仿佛能听见密道里那些修复笔记在低语,听见《壁画修复百工谱》上的颜料在发光,听见千年前的画工们隔着时光对他说:别怕,我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