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画工村一片狼藉,断壁残垣间还留着火烧的焦黑痕迹。程墨白蹲在自家坍塌的屋角,指尖抚过墙面上一道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父亲程弘文生前刻下的“护史如护心”,当年他总说这五个字是修复壁画的根本,如今却成了留在世间的最后印记。
“都头,这里好像有东西!”两名归义军士兵的喊声从瓦砾堆后传来。程墨白立刻起身跑过去,只见士兵们正小心翼翼地搬开一根烧焦的房梁,底下压着个涂了生漆的木盒,盒身虽被熏黑,却完好无损。
他颤抖着手打开木盒,里面铺着一层防潮的丝绸,一本线装册子静静躺在其中。封面上“壁画修复百工谱”七个字虽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程墨白的眼眶瞬间红了,这是父亲耗尽毕生心血整理的修复技法,当年他总说“还没完善好,不能轻易拿出来”,如今竟以这样的方式重现。
“快,把郎茂才和周阿公都请来!”程墨白抱着木盒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还有哑徒,让他也过来!”
半个时辰后,17窟的藏经洞里挤满了人。郎茂才戴着老花镜,凑在油灯下翻着《百工谱》,手指在“五色分层修复法”的图文上反复摩挲:“好家伙!‘揭取时竹刀需呈三十度角,沿泥层缝隙轻推’,这细节比文书里记载的详细十倍!”
周阿公是画工村里最年长的工匠,他指着“颜料陈化工艺”那一页,连连点头:“当年我就说程老哥藏着好东西!你看这砗磲白的陈化方法,和我年轻时学的一模一样,就是后来没人记得具体步骤了。”
阿史那云也凑了过来,当看到“热醋盗画破解术”时,突然眼前一亮:“西夏人最擅长用热醋软化壁画泥层偷画,这个法子要是能用上,以后就不用怕他们搞破坏了!”
程墨白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兴奋的模样,心里却有些沉甸甸的。他翻到《百工谱》的中间部分,父亲手绘的修复工具图纸赫然在目,小到竹刀的刀刃弧度,大到胶矾水的配比表,标注得密密麻麻。
“光有理论不行,得把实操经验也加上。”程墨白突然开口,“郎先生,您负责对照敦煌文书补充注释;周阿公,麻烦您把画工村的老法子都记下来,比如上次您说的‘血调颜料应急法’;哑徒,你懂西夏语和于阗语,帮着标注技法的西域渊源,咱们把这册子改成汉、于、西夏三语对照的,以后不管是谁来学,都能看明白。”
众人纷纷应下,立刻忙活起来。哑徒搬来一张大桌子,将《百工谱》的内容逐页抄录,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比划着问周阿公;郎茂才则翻出P.3234号文书,对着“砗磲白陈化”的记载逐字核对;周阿公坐在一旁,嘴里念叨着“调颜料时要加多少明胶”“填补裂缝用什么土最好”,让阿史那云帮忙记录。
洞窟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油灯的光晕在每个人脸上跳动。程墨白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带着画工村的人研究修复技法,常常忙到深夜不休息。
“对了,还有个东西能加上。”阿史那云突然放下笔,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小陶罐,“这是于阗王室的‘佛青护画’秘方,用青金石粉末混合生漆涂抹在壁画表面,能防热醋腐蚀,还能挡风沙。”
周阿公凑过来闻了闻陶罐里的东西,皱着眉问:“生漆和青金石的比例是多少?调不好容易开裂,反而伤了壁画。”
“一比三。”阿史那云立刻回答,“我父亲当年试过无数次,这个比例最稳定。而且青金石要选带金星的,研磨时得用羊脂玉臼,不然颗粒太粗会影响附着度。”
程墨白眼睛一亮:“正好220窟的壁画最近腐蚀得厉害,咱们明天就去试试!”
第二天一早,众人带着工具来到220窟。周阿公先用竹刀按照《百工谱》里的方法,小心清理掉壁画表面的浮尘;郎茂才拿着放大镜,仔细检查颜料层的破损情况;阿史那云则在一旁调配护画的涂料,哑徒帮着研磨青金石,粉末在阳光下泛着深邃的蓝色。
“慢着,竹刀角度再偏一点!”程墨白看着周阿公的动作,忍不住提醒,“父亲说过,三十度角是最安全的,既能刮掉浮尘,又不会伤到颜料层。”
周阿公调整了一下手势,笑着说:“还是你们年轻人眼尖!我这老骨头,手都有点抖了。”
阿史那云将调好的涂料递给程墨白:“可以涂了,记得要薄涂,反复涂三层效果最好。”
程墨白接过刷子,蘸了一点涂料,轻轻抹在壁画的角落。奇迹般的是,原本有些褪色的飞天衣纹瞬间亮了起来,那些细小的腐蚀痕迹也淡了不少。
“成了!”郎茂才激动地叫了起来,“你看这颜色,比刚画好的时候还鲜亮!”
众人围过来看,都忍不住赞叹。阿史那云看着壁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要是把这个方法写进《百工谱》,以后敦煌的壁画就再也不怕风沙和贼寇了。”
回到藏经洞后,众人继续整理册子。程墨白翻到最后一页,发现后面还有几页空白纸,他以为是没写完,刚要叹气,却发现纸页的背面有淡淡的墨迹。他立刻将纸页对着油灯,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父亲的遗言:“画医之责,非修画,乃修文明之魂。”
程墨白的手猛地一颤,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修复壁画不是为了留下样子,是为了留住里面的文化”,当时他还似懂非懂,如今终于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怎么了?”阿史那云注意到他的异样,走过来轻声问道。
程墨白擦了擦眼泪,把遗言给众人看:“我想在莫高窟设立一个画医学堂,招收敦煌的少年,把《百工谱》里的技法传下去。”
“这个主意好!”周阿公立刻附和,“我早就说该培养年轻人了,不然这些老法子迟早要失传。”
郎茂才也点了点头:“我可以负责教他们识文断字,解读文书里的记载。”
哑徒更是激动地比划着,意思是愿意教西域的语言和颜料技法。
程墨白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阿柴身上。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父母在战乱中去世,三个月前跟着程墨白学习修复壁画,虽然年纪小,却格外认真。
“阿柴,你愿意当画医学堂的首徒吗?”程墨白问道。
阿柴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头,我、我可以吗?我怕我学不好……”
“怎么不行?”程墨白从怀里掏出一支狼毫笔.....那是父亲生前常用的修复画笔,笔杆上还留着磨损的痕迹,“这支笔给你,我父亲当年就是用它修复了上百幅壁画。记住,修画先修心,只要你用心,就一定能学好。”
阿柴双手接过笔,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掉在笔杆上:“都头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您和程伯父的期望!”
接下来的几天,众人忙着筹备画医学堂。他们在莫高窟附近收拾出一间废弃的石窟,搬来桌椅,将整理好的《百工谱》抄录了好几份,挂在墙上供学生学习。阿史那云则把“佛青护画”的技法详细写进册子,还附上了青金石的挑选和研磨方法。
开学那天,十几名敦煌少年站在石窟里,眼神里满是期待。程墨白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那本原版的《百工谱》:“今天,画医学堂正式开课。你们要记住,我们修的不只是壁画,更是祖宗留下来的文明。只要这些壁画在,敦煌的根就在,丝路的魂就在!”
众人齐声应和,声音在石窟里回荡。阿柴站在最前排,紧紧攥着手里的狼毫笔,心里暗暗发誓要学好修复技法。
就在这时,一名归义军士兵匆匆跑了进来:“都头,张节度使让您立刻过去一趟!说是于阗那边派人来了,有急事找您和阿史那姑娘!”
程墨白和阿史那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于阗的使者才走没多久,怎么又派人来了?难道是且末那边出了变故?
阿史那云立刻拿起桌上的青金石项链残片,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走,去看看怎么回事。”
两人跟着士兵快步离开石窟,身后的画医学堂里,郎茂才已经开始教少年们辨认壁画上的颜料。阳光透过石窟的窗户洒进来,照在《百工谱》的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在诉说着传承的重量。而程墨白和阿史那云还不知道,于阗来的消息,将给敦煌带来新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