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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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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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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画医》连载

第二十六章 星砂重燃

黎明前的风裹着沙粒与焦糊味,程墨白踩着满地碎瓦前行,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掌心的青金石碎片硌出深红血印,他却恍若未觉,那是昨夜从阿史那云颈间拾来的,碎片边缘还沾着她的发丝,被汗水浸得发潮。

“师父!”哑徒突然从后方扑来,染血的五指死死拽住他的袖口,少年喉结剧烈滚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嵌满黑红的血痂。他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眼神直勾勾盯着程墨白身后...那里,阿史那云的尸身还静静躺在沙地上,靛蓝披风被晨露浸得发沉。

程墨白头也不回地甩开他的手,靴底碾过半截烧焦的飞天壁画,彩绘的佛脸在他脚下碎裂成齑粉。“死了就是死了。”他的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粗粝得刮人,“曹延恭!清点还剩多少水囊!”

阴影里走出个瘸腿老兵,左眼上蒙着渗血的布条。他原是画工村的木匠,西夏人烧村时被箭射瞎了眼,后来跟着程墨白学了些武艺。“三十二个,”曹延恭啐出一口带着碎牙的血沫,独眼里满是狠劲,“但西夏狗把上游河道截了,这水撑不过三天。”他指向远处的沙丘,那里插着十几面黑狼旗,“看那些新插的旗,狗娘养的要困死我们。”

窟檐突然坠下一块燃烧的梁木,火星噼啪炸在程墨白脚边。他抬头望向220窟那尊烧裂的菩萨像,金箔剥落的左眼正缓缓淌下铜泪,在晨光中折射出岩浆般的光泽。那是他父亲年轻时亲手修补过的佛像,此刻佛龛里还堆着半箱没烧完的画具,一支狼毫笔斜插在炭灰里,笔尖的朱砂早已干涸。

“程都护!”一个穿着锦缎袍子的胖子从残碑后钻出,圆脸上沾满黑灰,正是敦煌城里的粮商王元宝。他平日里最爱惜这身蜀锦,此刻却被烧出好几个窟窿,肥肉随着喘息一颤一颤,“让弟兄们护着您突围吧!敦煌城已经……已经守不住了!”

“突围?”程墨白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声里裹着沙砾,听着格外刺耳。他粗暴地扯开衣襟,露出布满箭疤的胸膛,最深处那道疤还嵌着半片生锈的突厥弯刀,那是二十年前在碎叶城,阿史那云的父亲替他挡箭时留下的。“二十年前于阗城破,老子带着三百残兵横穿塔克拉玛干。”他染血的指尖戳在王元宝油汗涔涔的鼻尖上,力道重得让胖子踉跄后退,“知道怎么在沙漠里找水吗?把马粪捏碎了嚼!嚼三天就能看见绿洲,你敢吗?”

王元宝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曹延恭在一旁低声劝:“都护,王掌柜也是好意……”

“好意?”程墨白猛地转头,眼神像淬了冰,“昨夜西夏人爬城墙时,这胖子正忙着把粮仓的钥匙给敌军送过去,要不是哑徒撞见,咱们现在都成了他的投名状!”

哑徒猛地点头,抓起地上一块碎石就往王元宝身上砸,却被程墨白喝住:“别脏了手。”他踹了王元宝一脚,“去把南窟的水缸都搬到北墙,要是敢耍花样,我让你尝尝什么叫‘牵机毒’。”

胖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哑徒却突然扑到阿史那云的尸身旁,青白的手指深深抠进沙地,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很快被沙粒吸干。程墨白转身一脚将他踹翻,少年在沙地上滚了两圈,嘴角磕出了血,却还是挣扎着要爬回去。

“嚎什么丧!” 程墨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去把北墙的《降魔变》拓片挖出来,底下埋着粟特人的硝石窖!”

哑徒愣住了,望着程墨白通红的眼尾,突然明白了什么,狠狠抹了把脸,抓起地上的铁铲就往北窟跑。他跑过阿史那云身边时,脚步顿了顿,悄悄将自己的破僧衣脱下来,盖在了她的脸上。

“可西夏骑兵就在三里外……”曹延恭看着哑徒的背影,独眼里满是担忧,“这时候动硝石窖,怕是会被发现。”

“天亮前他们会像死猪一样睡觉。”程墨白扯下被血浸透的幞头擦拭弯刀,花白的头发在硝烟中散开,像一蓬枯草,“西夏人向来昼伏夜出,这是他们的老规矩。曹延恭带十个人去河道放火,把咱们仅剩的那几车桐油都倒进去,火越大越好。”

老兵的独眼瞳孔骤缩:“您要烧河道?那可是……”

“烧了河道,他们至少得花两天修引水渠。”程墨白打断他,一脚踹开半扇焦黑的窟门,月光漏进去照见一尊裂开的弥勒像,剥落的金漆下露出冷森森的生铁,“剩下的跟老子拆佛像。”

“您要熔了千佛洞的……”曹延恭的声音发颤。他虽不是画工,却也知道这些佛像都是几代人传下来的宝贝,当年西夏人第一次打过来时,全城百姓守着洞窟死战,就是为了护着这些佛。

“金铜能铸箭镞,铅粉调进火药。”程墨白抡起铁锤砸向佛首,金属碰撞声震得人牙酸,“你当这真是佛像?”他指着弥勒像心口的凹陷,“看见没?这玩意是隋朝守军的盔甲熔的!当年薛仁贵守瓜州,把全城的兵器都熔了铸佛,就是怕被敌军抢去现在,该让它们变回原样了。”

曹延恭盯着那处凹陷,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的故事,独眼里慢慢燃起了火。他抹了把脸,抓起地上的凿子:“弟兄们,动手!”

“轰...”

西方天际突然腾起冲天的火光,比朝霞还要艳烈三分。风裹着热浪扑过来,卷得洞窟里的残幡猎猎作响。哑徒踉跄着冲进洞窟,铁铲“当啷”掉在地上:“西夏大营炸了!有人在粮草堆……” 话音戛然而止。

程墨白转头,看见少年肩头颤动的羽箭,箭尾白翎上沾染着星砂般的金粉。那金粉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像极了二十年前安西军箭羽上的标记。

“是星砂!”曹延恭突然跪倒在地,独眼里泛起浑浊的泪光,“当年护送佛骨的安西军,箭羽都蘸金砂…… 老都护,是咱们的人回来了!”

窟外马蹄声如雷,一队黑甲骑兵踏火而来。为首者揭下面盔,露出布满青色刺青的脸,左额上的刺青是半朵沙枣花,与阿史那云鬓边常戴的那朵一模一样。“程都护,”他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袭的喘息,“于阗镇守使李元昊帐下先锋野利遇乞...” 他扬手掷来一个血淋淋的包袱,“这份投名状可够分量?”

包袱落地时“噗”地绽开,滚出的头颅还瞪着浑浊的眼睛,西夏主帅的辫梢系着枚鱼符,铜质的符面上刻着“程”字,那是程墨白昨日被敌军劫走的信物。

“野利氏?”程墨白用靴尖拨弄着头颅,嘴角扯出冷笑,“当年在碎叶城出卖安西军的,就是你们族老!我记得清楚,他拿着咱们的布防图去西夏换了个指挥使当当,还亲手斩了我三个兄弟的头。”

刺青汉子突然摘盔叩首,额头重重砸在碎石上,“咚”的一声闷响,听得人牙酸。“所以某屠尽野利全族七十三口!”他猛地扯开铁甲,心口处赫然纹着几行字,笔锋凌厉如刀, 那是程墨白二十年前亲笔所书的《祭侄帖》,当年他在安西军时,为战死的侄子写的祭文。“星砂卫残部三百人,今日来赎二十年的血债!”

程墨白盯着那刺青,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青金石碎片。二十年前,星砂卫是安西军最锋利的刀,后来因野利氏背叛几乎全军覆没,他以为早就没人了。

“师父……”哑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发黑的毒血,少年脸色青白如纸,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

野利遇乞箭步上前扯开他的衣领,看见少年脖颈处蔓延的青黑色纹路,脸色骤变:“是牵机毒!西夏人最阴毒的玩意,中者骨头会像草绳一样慢慢烂掉!”他转头暴喝,“医官!取我的犀角粉来,快!”

“省省吧。”程墨白撕下袖摆捆住少年伤口,动作粗鲁却精准,避开了主要血管。他低头看着哑徒痛苦抽搐的脸,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星砂卫的规矩...” 他用染血的拇指重重按在哑徒眉心,那里还留着小时候种痘的疤痕,“要么现在死,要么跟老子杀够一百个西夏狗再死。选一个。”

哑徒猛地咬住嘴唇,血珠顺着下巴往下滴,却硬是挤出个笑来,抬手比了个 “一百”的手势。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程墨白站在熔铜的坩埚前。沸腾的金汁映照着他龟裂的脸庞,鬓角的白发被蒸汽熏得发潮。身后三百黑甲正在给箭簇淬毒,野利遇乞捧着张焦黄的《降魔变》拓本走来,甲胄上的血渍还没干透。“都护,找到西夏人非要毁莫高窟的原因了。”

拓本上是幅密教曼荼罗,中央金刚杵图案却由七种西域文字拼成。程墨白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当年安西都护府最机密的“焚城策”,标注着丝路三十六国的地下火油脉,莫高窟恰好建在最大的那条火油脉上。

“难怪……”曹延恭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想起上个月于阗传来的消息,“他们先炸了于阗的采油井,就是想试试这火油脉的威力!”

“哑徒。”程墨白突然唤道,声音里带着某种危险的平静。少年正蹲在角落啃干粮,听见呼唤立马跑过来,嘴角还沾着麦麸。“去把220窟的《西方净土变》刮下来。” 见少年愣怔,他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别傻站着,画底下还藏着张更大的,那是当年粟特商队画的火油脉详图,比这拓本清楚十倍。”

哑徒重重点头,抓起刮刀就往外跑。野利遇乞突然按住刀柄,低声道:“都护,这小子……”

“他爹是当年碎叶城的译语人,”程墨白打断他,目光落在坩埚里翻滚的金汁上,“野利氏背叛时,他爹把密信藏在他襁褓里,自己被活活剥皮。这孩子命硬,被沙漠狼叼走都没死,后来被我捡着时,嘴里还叼着半块密信。”

野利遇乞的喉结滚了滚,没再说话。

突然,角落里传来“哐当” 一声,医官的药箱掉在地上,瓶瓶罐罐摔得粉碎。程墨白的铁锤比野利遇乞的弯刀更快,“呼”地破空而去,擦着医官耳畔砸在岩壁上,那里,一个穿着西夏军服的细作正扒着石缝往外钻,铁锤硬生生将他的颅骨砸得粉碎,脑浆溅在残破的壁画上,染红了飞天的飘带。

“星砂卫。”程墨白捡起沾满脑浆的铁锤,在尸体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金属柄上的血珠滴落在地,晕开一朵朵小红花,“第一课...活人比死人更会撒谎。这医官刚才给哑徒敷药时,手指在他伤口上多按了三下,那是西夏斥候的暗号。”

野利遇乞身后的黑甲士兵齐齐抽刀,刀锋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正午的烈日下,新熔的铜汁浇入箭模,腾起刺鼻的白烟。程墨白坐在佛龛上,手里摩挲着那半块青金石,突然起身走到哑徒面前,将碎片按进他掌心:“吞下去。”

“师……”少年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把碎片拿出来。

“青金避毒。”程墨白的声音不容置疑,他转身走向冒烟的烽燧,三百黑甲如影随形,“这玩意在你肚子里,能暂时压住牵机毒。等老子夺回敦煌城,再剖开你的肚子取出来,要是取不出来,就当给你殉葬了。”

哑徒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抓起青金石碎片塞进嘴里,狠狠咽了下去。碎片划破喉咙,他却咧开嘴笑了,嘴角渗着血,像极了小时候偷吃程墨白藏的蜜饯时的模样。

远处沙丘上,幸存的飞天壁画在热浪中扭曲变形,菩萨眼角那滴金色的泪终于坠入黄沙,在干涸的大地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程墨白抬头望向西方,那里的硝烟渐渐散去,露出西夏大营的轮廓,黑狼旗还在飘,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旗帜就会被星砂染成红色。

“都护,”野利遇乞策马到他身边,递过来一把新铸的箭镞,箭头闪着金铜色的光,“火油脉的入口找到了,就在16窟的卧佛底下。”

程墨白接过箭镞,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没松手。他望着莫高窟连绵的窟檐,突然想起阿史那云昨夜说的话:“敦煌的沙子会记住每一个过客。”

他将箭镞搭在弓上,拉满的弓弦发出“咯吱”的脆响,箭头直指西夏大营的方向。

“让沙子记住今天。”程墨白的声音在风中散开,带着金石般的硬度,“记住我们是怎么把西夏狗的骨头,埋进这片沙漠的。”

弓弦震颤的瞬间,哑徒突然指向东方。那里,一队骑兵正踏沙而来,为首者的旗帜上绣着“归义”二字,在烈日下红得像团火。程墨白眯起眼,看见赵破虏的环首刀在阳光下闪着光,刀身上还沾着未干的血。

更远处,西夏人的号角声突然变得凄厉,像是在示警。野利遇乞的斥候策马奔回,在沙地上滚了两圈才站稳:“都护!西夏后营炸了!是…… 是归义军的人,他们带着河西三十六部的骑兵,从侧翼绕过来了!”

程墨白的箭终于射出,带着破空的锐响,直直钉在远处的黑狼旗上。旗帜摇晃着倒下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哑徒的呼喊 ,少年还是说不出完整的话,但那声 “杀”字,却比任何战吼都要响亮。

风裹着沙粒掠过洞窟,卷起地上的拓片残角。程墨白望着漫天飞舞的纸片,突然觉得那些破碎的笔画像极了星砂,正一点点重新聚起来,要在这片被血浸透的沙漠上,燃成燎原的火。

这场仗,才刚打到一半。而他知道,阿史那云说的没错,敦煌的沙子,会记住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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