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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再一次如血般泼洒在敦煌斑驳的城墙上，只是今日，那血色似乎格外浓重，带着末日将至的压抑。
西夏人的进攻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新的、更加高大的云梯死死搭在墙头，如同嗜血的蜈蚣，无数西夏士兵沿着它们蚁附而上。城墙上，守军的人数肉眼可见地稀疏了下去，还站着的人，也几乎个个带伤，动作因疲惫和失血而变得迟缓。
阿史那云左肩的伤口早已崩裂，鲜血浸透了临时更换的绷带，但她依旧像钉子一样钉在城楼最显眼的位置，手中的长剑因为反复劈砍已经出现了缺口。她的每一次挥剑，都感觉手臂有千斤重，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着脸上的尘土与血渍，在下巴处凝成浑浊的水珠。
“顶住！把他们砸下去！”药罗葛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野兽，他挥舞着一根从破损冲车上拆下来的巨木，将一名刚冒头的西夏军官连人带盾砸飞下城楼。但他自己的后背，一道新鲜的刀伤深可见骨，鲜血淋漓，每一次挥动巨木，伤口都被撕扯得更疼，冷汗浸湿了他的衣甲。
守城的物资几乎告罄。滚木没了，礌石只剩下些小块的，开水也供应不上。士兵们只能用刀枪，用拳头，甚至用牙齿，与不断涌上来的敌人搏命。有个年轻的士兵牙齿被打掉了两颗，依旧死死咬住一名西夏兵的胳膊，直到两人一同从城头坠落。
“公主！东面……东面快守不住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校尉连滚爬爬地冲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显然已经骨折，“弟兄们…… 没几个了！最后一排盾手刚被箭雨射穿了……”
阿史那云的心直往下沉。她看向城外，西夏的中军大旗下，主将野利仁荣好整以暇地坐在马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马鞍上的鎏金纹饰，似乎正在欣赏这场即将到来的胜利，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难道……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她眼前闪过莫高窟那些静谧的壁画，闪过尉迟乙僧专注描画时沾着颜料的指尖，闪过程墨白离开时那双充满信念的眼睛，他当时说 “等我回来，一定守住敦煌” 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
“不……”她喃喃自语，握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节泛出青紫色，“还不能放弃……敦煌不能亡……”
就在这绝望如同冰水般浸透每一个守军心头的时刻......
在地平线的尽头，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戈壁上，突然扬起了一片巨大的烟尘！那烟尘起初像一团模糊的橘红色云雾，随着风势迅速向城墙方向蔓延，遮住了半边天空。
紧接着，是沉闷如雷的马蹄声！那声音起初微弱，如同远方的闷雷，却迅速变得清晰、宏大，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奔腾而来，脚下的城墙都随之微微震颤！
城上城下，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厮杀的双方都不由自主地缓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传来的东方。西夏士兵的动作慢了下来，眼中满是困惑；守军们则停下了搏杀，眼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
只见一支骑兵，如同神兵天降，撕开烟尘，清晰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他们打着虽然残破却依旧迎风招展的大唐旗帜，旗角被风沙扯出了几道裂口，却依旧顽强地在风中猎猎作响！而在大唐旗旁，还有一面崭新的、用汉字和回鹘文共同书写的巨大旌旗......“敦煌守护同盟”！那旗帜的布料崭新，颜色鲜亮，与周围的残破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一道希望的光。
为首一人，青衫已被风沙和血迹染得看不出本色，衣摆处还有几道被刀划破的口子，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正是程墨白！他身边，是浑身杀气、甲胄染血的宋崇，他的头盔上还插着一支断箭，甲胄的缝隙里沾着干涸的血痂；以及如同巨熊般挥舞着弯刀、狂吼冲锋的巴特尔，他的坐骑跑得满身是汗，口鼻间喷出白色的雾气，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向前冲杀。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城头上，一个眼尖的士兵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狂喜而变了调，他甚至忘了自己肩头还插着一支箭，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这一声呼喊，如同火星掉入了滚油，瞬间点燃了所有幸存守军心中的火焰！
“是程画工！程画工带着朝廷的兵马回来了！”
“还有回鹘的兄弟！是我们的同盟！我们有救了！”
“杀啊！跟他们拼了！我们的援军到了！”
原本力竭濒死的守军，此刻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力量，他们挺起疲惫的身躯，有的士兵甚至拄着断刀站起来，爆发出惊人的怒吼，向着刚刚还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敌人发起了反扑！
阿史那云怔怔地看着那面越来越近的 “敦煌守护同盟” 大旗，看着旗下一马当先的那个熟悉身影，眼眶瞬间红了。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牙齿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在她和这座城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食言！
“公主！你看！程兄弟真的把援军带回来了！” 药罗葛指着城外，激动得虬髯都在颤抖，他忘了后背的剧痛，用力拍了拍身边的士兵，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城外，野利仁荣和他的西夏军队也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身后会突然出现一支规模不小的唐回联军！野利仁荣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猛地从马背上直起身，手指因用力攥紧马鞭而泛白，指节处青筋凸起。他慌乱地转头看向身后，目光扫过混乱的后阵时，竟看到几名亲兵已开始后退，士兵们人心惶惶，原本整齐的阵型瞬间乱作一团。
“结阵！后队变前队！迎敌！谁再退一步，军法处置！”野利仁荣又惊又怒，嘶声下令，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他拔出腰间的佩刀，朝着一名后退的士兵挥去，刀光闪过，那名士兵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但即便如此，也难以挽回混乱的局势。已经晚了。
程墨白和宋崇率领的唐军精锐，如同锋利的箭矢，狠狠地凿入了西夏军队的后阵！唐军士兵们个个奋勇争先，手中的兵器挥舞得虎虎生风，将西夏军打得节节败退；而巴特尔的回鹘骑兵则如同两柄弯刀，沿着唐军撕开的口子向左右席卷，他们马术精湛，弯刀在夕阳下闪着寒光，尽情砍杀着措手不及的西夏士兵，西夏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为了敦煌！为了大唐！”程墨白生平第一次如此声嘶力竭地呐喊，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和呼喊而有些沙哑，他手中的横刀虽然用得生疏，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每一次劈砍都用尽了全身力气。他身边的唐军将士，更是如同出柙猛虎，将一路被伏击、被迫杀的憋屈和愤怒，尽数倾泻在眼前的敌人身上，恨不得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出来。
城上，阿史那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长剑指向城外，声音虽然有些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打开城门！还能动的，随我杀出去！内外夹击，把他们彻底打垮！”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门轴因为长时间没有润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虽然只能开启一道缝隙，但对于憋屈防守了太久的守军来说，已经足够！
阿史那云一马当先，手中的长剑划破空气，斩杀了一名试图阻拦的西夏兵；药罗葛护卫在侧，巨木再次挥起，将敌人挡在身前；身后是仅存的数百名还能战斗的士兵和青壮百姓，他们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菜刀，甚至有的赤手空拳，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城内汹涌而出，狠狠地撞在了正忙于应付身后袭击的西夏军背上！
腹背受敌！西夏军队彻底陷入了混乱！士兵们四处逃窜，有的丢掉了兵器，有的甚至踩着同伴的尸体逃跑，原本的进攻阵型彻底瓦解。
野利仁荣看着瞬间崩坏的战线，看着那些如同打了鸡血般的守军和骁勇无比的援军，他知道大势已去。再打下去，恐怕连他自己都要交代在这里。他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敦煌城墙，眼中满是惋惜和愤怒，却也只能无奈下令。
“撤！鸣金收兵！快撤！”他不甘地怒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在亲兵的保护下，率先调转马头，向后方退去。他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从容。
主将一退，西夏军队更是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向着大营方向溃逃。有的士兵跑掉了鞋子，有的弄丢了头盔，还有的甚至连兵器都扔在了战场上，只顾着拼命逃跑。
战场上，留下了无数尸体和破损的兵器，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与夕阳的血色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当最后一名西夏士兵逃远，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城上城下爆发出来！
“赢了！我们赢了！敦煌守住了！”
“我们活下来了！援军来了！”
幸存者们，无论是唐军、回鹘军，还是敦煌本地的守军和百姓，都互相拥抱、搀扶着，许多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坚守得到回报的激动，是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释放。
程墨白勒住战马，看着眼前欢呼的人群，看着城楼上那面依旧飘扬的唐旗，以及旁边那面崭新的“敦煌守护同盟”大旗，心中百感交集。一路的艰辛、伏击的凶险、援军的不易，此刻都化作了满满的欣慰。他驱马缓缓走向城门，马蹄踏过地上的血迹，留下一串清晰的蹄印。
阿史那云就站在城门洞口，夕阳的余晖为她染血的身姿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满是疲惫，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她看着他，脸上带着疲惫至极却又灿烂无比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黑暗中的光，温暖而明亮。
“你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和安心。
“我回来了。”程墨白跳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心中有太多的话想说，想问问她这些天的艰辛，想说说路上的凶险，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还好，赶上了，没有来晚。”
他看着阿史那云苍白憔悴的脸色和肩头渗出的血迹，眼中满是心疼，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帮她拂去肩头的尘土和血渍，却在指尖即将触到染血的绷带时顿了顿，生怕碰疼她的伤口，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声音里满是怜惜：“你的伤……很疼吧？怎么不先处理一下？”
“死不了。”阿史那云摇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感激和信任，又看向他身后那面“敦煌守护同盟”大旗，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敦煌守护同盟’……这面旗，很好。有它在，我们就有了共同的信念。”
这时，宋崇和巴特尔也走了过来。宋崇的步伐依旧稳健，只是呼吸有些急促，显然刚才的战斗也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宋崇对着阿史那云郑重抱拳，语气中带着一丝愧疚：“安西文化护军统领宋崇，见过公主殿下！援救来迟，让公主和敦煌百姓受苦了！路上遭遇西夏小股部队伏击，耽误了几日行程，还请公主恕罪！”
巴特尔则哈哈大笑着，声音洪亮，用力拍着程墨白的后背，力道大得让程墨白踉跄了一下，他却毫不在意：“程兄弟，我就说你命硬！怎么样，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吧！路上我还担心赶不上，没想到还是赶上了这场好仗！”
阿史那云对宋崇还礼，语气诚恳：“宋将军言重了，若非诸位及时赶到，敦煌今夜恐已不存。此恩，敦煌上下，永世不忘。路上的艰险我能想象，将军无需自责。” 她又看向巴特尔，眼中带着感激：“巴特尔将军，辛苦了，替我多谢于阗王兄和阿史那云公主。此次多亏了回鹘的援军，否则我们也难以支撑到现在。”
药罗葛咧嘴笑道，露出一口白牙，脸上的疲惫消散了不少：“这下好了，援军到了，咱们有了底气！接下来，咱们可以好好跟西夏狗算算总账了！让他们知道，敦煌不是好欺负的！”
程墨白却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有太多胜利后的轻松，反而多了一丝凝重，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战场上的尸体和破损的城墙，语气严肃：“还不能大意。野利仁荣只是暂时退却，西夏主力未损，他们只是兵败，并非全军覆没，用不了多久，他们或许还会卷土重来。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冷意，“郎琊…… 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在狼嚎沟遭遇的伏击，就是他派来的死士，那些人身手矫健，出手狠辣，显然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可见他早有预谋。”
听到 “郎琊”这个名字，阿史那云和药罗葛的脸色都凝重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那条毒蛇……上次让他跑了，这次他竟然还敢搞小动作！”药罗葛啐了一口，语气中满是愤怒，“他肯定还有后手！咱们得小心提防，不能再让他钻了空子！”
阿史那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战场上那些欢呼的人群，看着他们疲惫却兴奋的脸庞，声音恢复了冷静和坚定，作为领导者的沉稳再次显现：“没错，胜利只是暂时的，我们不能被眼前的喜悦冲昏头脑。传令下去，立刻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把能用的兵器和物资都收集起来，同时加固城防，修补城墙和城门！真正的考验，可能才刚刚开始。”
她抬头望向暮色渐深的天空，天空已经从夕阳的血色慢慢变成了深紫色，远处西夏大营重新点燃的、仿佛更多了的篝火，在夜色中闪烁着点点红光，如同野兽的眼睛，充满了危险。
“通知下去，今晚犒劳将士，让大家好好休息，补充体力，但巡逻警戒加倍！多派哨探，密切关注西夏大营的动向！绝不能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旗帜虽然已经高悬，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象征着胜利和希望，但所有人都明白，笼罩在敦煌上空的战争阴云，远未散去。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就像沙漠里的蝎子，不知道何时会再次亮出致命的毒刺，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敦煌的守护之战，还远没有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