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长成家庭的顶梁柱,足以让一棵嫩苗撑开如盖绿荫,也足以让一座曾经在战火中飘摇的孤城,洗尽铅华,蜕变为丝路上最璀璨的那颗明珠。
如今的敦煌,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城墙高大坚固,城内街巷纵横,驼铃声与商贾的吆喝声从清晨响彻到日暮。来自西域的香料、美玉与中原的丝绸、瓷器在此交汇,碰撞出令人心醉的繁华。“敦煌文化护持府”的旗帜在城头迎风招展,它的名字,不仅响彻西域,更屡屡传回长安,成为朝堂之上一个兼具着传奇与功勋的词汇。这里,是商旅的必经之地,是学者、画师、信徒们心向往之的文明圣地。
又是一个黄昏降临。
巨大的日轮缓缓西沉,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光线洒在鸣沙山连绵柔美的沙丘上,那沙丘便仿佛活了过来,像一匹巨大无比、温暖流动的绸缎,铺展到视线的尽头。风起了,掠过沙脊,卷起细微的沙粒,发出阵阵呜鸣。那声音奇妙无比,初听如泣如诉,似在低语着千年的孤寂;细听又仿佛有万民在低声诵经,庄严肃穆;再凝神,竟似能从中分辨出远古的驼铃悠扬,瀚海舟楫破浪,以及金铁交击的隐约回响。
一道略显佝偻,却依旧能看出挺拔风骨的身影,独自坐在最高的一道沙脊之上。
是程墨白。
岁月是最苛刻的雕匠,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他已是古稀之年,白发胜雪,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那是三十年风沙与时光共同刻下的年轮。唯有那双眼睛,虽不复年轻时的清澈锐利,却变得更加深邃、宁静,如同这两域浩瀚的夜空,倒映着大漠的辽阔与星河的悠远。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年斑,却依旧稳定的右手,缓缓插入身前温热的沙中。沙子的暖意透过皮肤,丝丝缕缕,仿佛能渗进骨子里。他慢慢抬起手,摊开手掌,任由那金色的沙粒如同拥有了生命的时间之虫,簌簌地从他指缝间流走,不留一丝痕迹。
三十年,就这么流走了吗?
他的思绪飘回了很久以前。初入长安时,那个青涩而满怀希望的自己,站在宏伟的皇城外,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金殿之上,面对帝王与满朝朱紫,他胸中虽有万卷书,出口却只能化成最直白的恳求与最现实的利弊分析,哪有什么文绉绉的辞藻,只有一颗想要保住敦煌的赤诚之心。
“敦煌若失,则西域门户洞开,河西震动!”当年的话语,似乎还在殿宇间回荡。
画面猛地一转,是狼嚎沟中的生死一线。血腥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冲入鼻腔,敌人的嚎叫与战友的怒吼交织在一起。他记得自己挥刀的手臂因脱力而颤抖,记得身边同伴倒下时不甘的眼神,也记得最终杀出重围时,那劫后余生、混合着悲痛与庆幸的复杂心情。
还有……与郎琊在莫高窟那昏暗洞窟中的最后一战。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绘满壁画的墙上,仿佛那些古老的佛菩萨都在默默注视着这场关乎他们命运的搏杀。郎琊的脸因执念而扭曲,嘶吼着:“你们护不住!这一切终将毁灭!”而他自己,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必须阻止他,绝不能让他再毁掉任何一寸壁画!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原始的搏斗,拳拳到肉,每一次碰撞都带着骨头欲裂的痛楚。
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如今想来,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了。只剩下一种沉淀在心底的、混合着感慨与释然的情绪。
他的思绪,最终停留在了一个最温暖的身影上。
阿史那云。
那个如同西域最耀眼星辰般的女子,热情、聪慧、坚韧。记忆里的她,眸子里总带着光。他们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在废墟中筹划,在质疑中坚持,共同看着“护持府”从一纸构想,变成夯土的围墙,再变成今日名动西域的坚实基业。
没有惊天动地的海誓山盟,也没有轰轰烈烈的嫁娶仪式。感情,是在无数个并肩的清晨与黄昏里,在共同面对每一次危机和挑战中,像沙漏里的沙一样,一点点积累,最终融为一体,坚不可摧。她是他的战友,是他的挚友,是他疲惫时最宁静的港湾。
他记得有一次,为了一处大型壁画的修复方案,他们和几位老画工争论到深夜。回到住处,两人都累得说不出话,只是对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她默默递过来一碗温热的奶浆,他接过来,一口饮尽,那暖流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焦躁。她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说:“程墨白,你的胡子都快打结了。”
他摸了摸下巴,也笑了。那一刻,所有的压力仿佛都烟消云散。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平淡,却真实可触。
十年前,她是在睡梦中离去的,面容安详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陷入了另一个关于敦煌未来的美梦。程墨白没有呼天抢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已经冰凉的手,坐了很久很久。最后,他亲自将她安葬在了莫高窟对面的一座小山坡上。那里,视野开阔,可以永远、永远地望见这片他们倾注了毕生心血与热爱的佛国圣地。
想到这里,程墨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沙漠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清冽的疼。
他又想起了阿柴。
那个当初躲在残破洞窟里,有些怯懦,却又对壁画有着惊人直觉和热爱的年轻人。如今,他已是名满西域的大画师,是护持府名副其实的顶梁柱,也是程墨白此生最骄傲的弟子。
阿柴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更没有固步自封。他深入研究《百工谱》,却从不被其束缚。带着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学生们,不仅成功修复了数百幅濒临湮灭的前代壁画,总结、开创出了许多连程墨白都赞叹不已的新技法。他甚至大胆地在一些新建的窟檐、殿堂上,绘制了融合古今意趣、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新图案。他常对学生们说:“师父传给我们的是‘魂’,是精神。我们得用我们这个时代的手,把这个‘魂’画出来,它才能继续活下去!”
薪火,不仅传了下去,更在阿柴手中,燃成了燎原之势。
药罗葛、巴特尔、宋崇……一个个熟悉的面容接踵而至,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过。那些曾经并肩作战、喝酒吃肉、畅想未来的伙伴们,有的和他一样,白发苍苍,在儿孙的绕膝下颐养天年;更多的,则已永远留在了过去的岁月里......有的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有的积劳成疾,病逝床榻。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那个开拓年代特有的豪迈与壮烈,仿佛在说:“老程,我们这辈子,值了!”
风声渐渐急促起来,沙鸣声也随之变大,不再是小提琴般的低吟,而是化作了澎湃的涛声,一层叠着一层,冲刷着寂静的夜空,也冲刷着程墨白记忆的堤岸。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指间流逝的沙。他调整呼吸,将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到这“听”的感觉里。
渐渐地,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纯粹的风沙呜咽之下,他仿佛捕捉到了更多、更遥远的声音。
他“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凿击声,那是千年之前,第一批无名匠人,怀着纯粹的信仰,一锤一錾,在坚硬的石壁上开凿出第一个洞窟的艰辛与虔诚。
他“听”到了画笔划过墙壁时,那极其细微却连绵不绝的“沙沙”声,那是历代画师们,屏息凝神,将毕生的信仰、才华乃至生命,都融入那一笔一画、五彩斑斓的色彩之中的专注。
他“听”到了商队驼铃的悠扬节奏,僧侣诵经的平和梵唱,战场上金戈铁马的激烈嘶鸣,以及那场决定性的胜利之后,全城军民发自内心的、震耳欲聋的欢呼浪涛……
无数个时代的声音,无数个人的情感与命运,跨越了漫长的时空,在这片神奇的沙海鸣响中交织、融合、回荡。那不是幻觉,程墨白知道。那是历史沉淀在这片土地深处的记忆,是文明流淌在风沙血脉中的磅礴脉搏。
他听到了。
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文明自身那坚韧、磅礴而又充满无限生命力的心跳!这心跳,比任何个人的生命都要悠久,比任何王朝的兴衰都要恒常。
许久,许久。
程墨白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夕阳的最后一丝金边也彻底隐没在了地平线下,天地间暮色四合,深邃的蓝黑色天幕上,开始有零星的星辰闪烁。唯有鸣沙山巨大的轮廓,在愈发深邃的天幕衬托下,显得格外沉静、安详,如同一位沉睡的巨人。
他再次俯身,抓起一把沙。此时的沙粒已经褪去了白日的温热,变得微凉而细腻,握在手里,像握着一把流动的时光。他摊开手掌,没有再看,只是任由渐起的晚风,将掌中的沙粒一缕缕吹散,看着它们飘向山下,融入远方无垠的黑暗之中。
他望着沙粒消失的方向,脸上那饱经风霜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浮现出一丝平和而释然的微笑。他用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能穿透这厚重时空的声音,轻轻地说道:
“去吧……”
“把我们的故事,讲给未来听。”
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语,变得更疾了些,卷起更多的沙粒,呜咽着,吟唱着,前赴后继地奔向那不可知的远方,如同最忠诚的信使,承载着一个时代、一群人最厚重的承诺。
程墨白缓缓地站起身,双腿因久坐而有些微的酸麻。他不在意,只是习惯性地、仔细地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沙粒。他最后望了一眼远处。暮色中,莫高窟那片断崖如同巨兽蛰伏,轮廓朦胧,但他知道,那千百个洞窟里,光明与生机正在一代代匠人的手中延续。
他转过身,步履虽不再轻快,却异常平稳,一步步,坚实而有力地走下山丘。
山下,敦煌城里,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星星点点,汇成一片温暖的光河,与天际初升的星辰交相辉映。那光,驱散了塞外夜晚的寒寂,照亮了归家的路,也照亮了未来的路。
在他身后,沙海依旧,涛声依旧。
而故事,并未结束。它只是化入了风沙,融进了壁画,随着那摇曳却永不熄灭的文明灯火,一代,一代,继续讲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