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罗葛王子带着回鹘骑兵追出二十多里地,砍翻了十几个掉队的西夏游骑,抢回来几匹战马和一些散落的箭矢皮囊,算是小胜一场,意气风发地回了敦煌城。城里的守军和百姓看到得胜归来的回鹘勇士,士气确实提振了不少,欢呼声此起彼伏。但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清楚,这就像往滚烫的沙地上洒了几滴水,滋滋响两声就没了,紧绷的气氛压根没真正缓下来。
当晚,节度使府设了宴。新任节度使张淮深,是张议潮的族侄,看着比他那威名赫赫的伯父文弱些,但眼神里有股子读书人的韧劲。他举杯向药罗葛王子敬酒,感谢回鹘援手之情,又郑重地向程墨白和阿史那云道谢,话说得漂亮周到。宴席上推杯换盏,表面看着热闹,可程墨白坐在那儿,能明显感觉到张淮深眉宇间那团化不开的愁云,酒杯端得再稳,也掩不住那份沉重。
果然,宴席散后,张淮深特意请程墨白到书房喝茶。门窗一关,他那份强撑的镇定就卸下了大半。
“程画医,”他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这里没外人,我就直说了。长安……路太远了。中间隔着多少山河险阻,还有西夏人像狼一样盯着。朝廷……朝廷那边,真的会为了我们这偏远之地,大动干戈派兵来援吗?”他声音压得低,带着刚接手这烂摊子的巨大压力和不确定性。
程墨白理解他的担忧,他自己心里何尝不打鼓,但他必须表现得有信心:“节度使,敦煌不是普通边城,它是丝路的咽喉,是大唐在西域的门面。朝廷不会不明白它的分量。我这次去,不光带着您的求援信,还有这个......”他拍了拍身边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裹,“尉迟乙僧的壁画技法手札,还有我父亲和我整理的《壁画修复百工谱》副本。这些不只是技艺,更是大唐文治武功、泽被西域的活证据。陛下和宰相们看了,会懂敦煌的价值,会明白守住这里意味着什么。”
张淮深又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郁结都叹出来:“希望如此吧。但愿长安的诸公,还能记得西域还有个敦煌在苦苦支撑。”他顿了顿,振作了一下精神,“城里的事你放心,我会加紧清查,绝不让赵管事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再发生!你和阿史那姑娘此行所需的马匹、水囊、干粮、药品,我都让人备好了,挑的都是最好的。明天一早就能装车。”
“有劳节度使费心。”程墨白拱手。
另一边,回鹘人驻扎的院子里,阿史那云可没闲着。她找到正拿着小刀剔羊骨头的药罗葛王子,用刀尖戳了戳他胳膊。
“哎,王子,商量个事儿。”
药罗葛抬头,咧嘴一笑:“哟,于阗公主又有何指教?不会是看上我哪匹好马了吧?”
“马不要,借你几个人。”阿史那云蹲下来,也拿出自己的匕首削着一块肉干,“要那种机灵得像狐狸,跑起来比风还快,下手干净利落的。”
药罗葛挑眉,来了兴趣:“干嘛用?程墨白不是带人了吗?”
“明面上是他带那十来个归义军好手走。”阿史那云朝程墨白院子的方向努努嘴,“但西夏人这次吃了这么大亏,能不想着找补回来?我估摸着他这一路肯定消停不了。我在明处送他到玉门关,你私下再派一队精锐,不用多,十个顶够,远远跟着,当个影子。遇到小股不开眼的毛贼,就悄悄摸掉,别惊动程墨白。要是撞上大队西夏兵,别硬碰,立刻分人回来报信,或者找机会前后夹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药罗葛听完,摸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笑了:“啧,想得够周全的啊!行!这主意不赖!我把我卫队里最好的十个探马给你,都是草原上追踪猎杀的好手,保证像沙狐一样,悄无声息,指哪打哪!”
“够意思!”阿史那云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露出爽快的笑容,“等这事了了,且末河那边新开的青金石矿,我让我爹给你们回鹘王庭多送一车成色最好的!”
“哈哈!那就说定了!”药罗葛大笑,“为了那一车青金石,这忙我也帮定了!”
画工村里倒是没那么些弯弯绕绕。阿柴和几个年轻学徒围着正在最后检查行装的程墨白,气氛有些沉闷。阿柴眼睛红红的,手里死死攥着程墨白送他的那支狼毫笔,好像一松手师父就会不见了。
“师父……您真的非去不可吗?”阿柴的声音带着点鼻音,“长安那么远……”
程墨白停下动作,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必须去。只有朝廷发了大军,敦煌才能真正安稳下来。”他仔细地把用油布包裹好的《百工谱》副本和尉迟乙僧手札拓本放进一个防水的皮袋里,贴身收好,“我们走了,莫高窟就交给你们了。定期巡查,做好记录,遇到雨水渗漏或者颜料变色这些紧急情况,你知道该怎么办。拿不准的,就去问阿史那云,或者请教周阿公,他经验老道。”
“嗯!”阿柴重重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师父您放心!我们一定把家看好!每天都会去洞里转转,绝不让壁画再出事!我们等您……等您带着大军回来!”
哑徒不知何时也过来了,默默递给程墨白一个小巧的皮囊,然后比划着手势:里面是驱蛇虫的药粉,还有提神醒脑的草药丸,路上用得着。
程墨白接过皮囊,闻到一股熟悉又辛辣的药草混合气味,知道这是哑徒根据西域古方特意为他调配的。他心里一暖,伸出手用力抱了一下这个总是沉默却无比可靠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背:“家里,你也多费心。照看好大家。”
哑徒在他怀里用力点头。
出发的前夜,程墨白谁也没带,独自一人又去了莫高窟。220窟里很安静,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偶尔跳动一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他站在那尊刚刚修复好的菩萨像前,仰头看着那宁静慈悲的面容,眼角那滴用金粉和青金石重塑的泪痕在幽光下仿佛在流动。父亲程弘文生前在此徘徊叹息、呕心沥血整理《百工谱》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爹,”他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洞窟里显得有些飘忽,“我明天就走了,去长安。我去给敦煌,也给咱们程家世代守护的这些东西,讨一个真正的未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菩萨像,也是对着父亲和所有曾在此倾注心血的先辈画工,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东门外就已经忙碌起来。十名精挑细选出的归义军士兵牵着各自的战马,每匹马都配了双份的水囊和褡裢,里面塞满了馕饼、肉干、豆料和一些应急药品。程墨白自己也换上了一身利于长途跋涉的劲装,检查着马鞍和缰绳。
张淮深节度使带着一众官员前来送行,说了许多“一路顺风”、“早奏凯歌”之类的勉励话,又送上一份盖了节度使大印的正式公文。药罗葛王子也晃悠过来了,大大咧咧地塞给程墨白一个沉甸甸的皮袋子:“拿着!路上喝!正宗的马奶酒,够烈,管够!壮胆驱寒!”
程墨白接过,道了声谢。
阿史那云已经骑在她那匹神骏的白骆驼上,一身利落的骑射装束,腰间挂着琵琶刀,显得英姿飒爽。她不耐烦地甩着鞭子:“行了行了,别磨蹭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赶紧上路是正经!我送你到玉门关。动作快点!”
程墨白不再多言,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敦煌高大的城墙和远处山崖上那片如同蜂巢般的洞窟,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出发!”
队伍动了起来,马蹄敲打着地面,发出嘚嘚的声响,向着东方初升的朝阳而去。阿史那云催动白骆驼,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旁边。
走出十几里地,回头再看,敦煌城已经缩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模糊轮廓。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戈壁滩,风声呼啸。
阿史那云忽然催着骆驼靠近程墨白,风声裹着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却又异常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喂,程墨白。”
“嗯?”程墨白侧过头。
“别的都是虚的,我就一句话,”她看着前方,没看他,“给我活着回来。敦煌可以少一个画医,但我……我们这帮人,不能少了你这个朋友。”
程墨白愣了一下,心底最深处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暖意。他难得地、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同样目视前方:“放心。没亲眼看着西夏人滚蛋,没看到敦煌真正太平那天,我这条命,舍不得丢。”
“这还差不多!”阿史那云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故意哼了一声,一抖缰绳,催着白骆驼加速跑到了队伍前面,留下一句话,“那就别废话了!加快速度!磨磨唧唧的!”
程墨白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打马跟上。他知道,除了明面上这十一骑,在更远处那些起伏的沙丘和雅丹地貌后面,还有十双如同沙狐般警惕的眼睛正跟随着他们,那是药罗葛派出的影子护卫。
前路漫长,凶险未知,但他并非孤身一人。
然而,无论是程墨白、阿史那云,还是暗处那些回鹘探马,此刻都没有察觉到,在极远处的一座风蚀岩山顶上,一个穿着与沙土同色褐色斗篷的身影,正如毒蛇般潜伏着。那人手中,一支黄铜制成的单筒望远镜,正冷冷地追踪着沙漠中这支渺小的队伍。望远镜的镜片在干燥的空气中,反射出一丝冰冷而诡谲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