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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的夜晚比别处黑得沉，星星压得低，像是贴在崖壁上的碎钻，伸手就能摸到。程墨白坐在二百二十窟外的石阶上，手指在《壁画修复百工谱》的封面上磨来磨去......那是他爹留下的，封皮边角都被翻得起了毛，里面夹着半片风干的沙枣叶，还是去年在窟里修复壁画时，他爹顺手夹进去的。
远处的沙丘蒙着层月光，白花花的像冻住的浪，风刮过的时候带着沙粒，打在石壁上沙沙响。窟里静悄悄的，阿柴和几个学徒早就睡熟了，只有哑徒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他低头抄笔记的影子，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断断续续飘出来。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程墨白没回头就知道是阿史那云。果不其然，下一秒就有杯热奶茶递到他眼前，带着股奶皮子的香。
“还在想白天那些破事？”阿史那云在他身边坐下，自己也捧着杯奶茶，指尖被烫得轻轻捏了捏杯子。
程墨白接过奶茶，热气扑在脸上，让他眼睛有点发涩。“阿史那，你说咱们折腾这些，真能管用吗？” 他吸了口奶茶，温热的液体滑进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慌，“西夏那帮人还在盯着，敦煌到底能不能守住，我心里没底。”
阿史那云没急着说话，先抬眼望了望星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的青金石项链，那半枚石头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把星星揉碎了嵌在里面。“你听过于阗的传说没？”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被风裹着，“我们那儿说，每颗星星都是个守护者，要是哪天星星落了，就会变成星砂，撒在地上接着守着这片土。”
她低头捻起衣角沾的一粒沙，递到程墨白眼前：“咱们就是敦煌的星砂，单个看小得可怜，凑在一起就能成河。”
程墨白盯着那粒沙看了会儿，突然把奶茶杯往石阶上一放，声音也亮了些：“你说得对，光守着现有的不行。西夏人要的不只是壁画，是整个丝绸之路的命脉。咱们得主动点。”
“哦？你有主意了？”阿史那云挑眉，眼里闪过点笑意，手指还在转着那粒沙。
“联合。”程墨白身子往前倾了倾，眼神定得很，“于阗、回鹘，还有长安的朝廷，都得拉进来。得让他们知道，敦煌不是咱们自己的，是所有人的宝贝。”
阿史那云眼睛亮了亮，把奶茶喝了大半：“这主意靠谱。于阗王室一直想让丝绸之路再热闹起来，我去当使者，保准能成。”
“不光这个，”程墨白又说，手指在《百工谱》上敲了敲，“画医学堂只是开头，还得有护卫队、情报网，最好再来支能随时动的修复队，万一西夏人真来毁壁画，咱们得能立刻补上。”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哑徒匆匆从窟里跑出来，手里攥着卷文书，脸都有点红。“师父，阿史那姑娘，你们看这个！”他把文书往两人面前一递，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程墨白展开文书，眼睛一下就直了，上面是汉文和于阗文写的《敦煌守护同盟》章程，连各方该干什么、物资怎么调、人怎么换着守窟都写得清清楚楚，连“每月十五于阗商队送颜料，走玉门关老路”这种细节都没落下。
“哑徒，这是你写的？”程墨白抬头看他，声音都有点飘。
哑徒先点头，又赶紧摇头，手往怀里掏了掏，摸出枚铜印来，那枚印程墨白再熟不过，是郎茂才临终前塞给他的“归义军节度使”印，印面上的刻痕还沾着点朱砂。“郎先生……早准备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每个字都清楚。
程墨白接过铜印，指尖碰着冰凉的金属，突然就想起郎茂才上次跟他说的话“墨白，守敦煌不是一个人的事”，那时候他还没懂，现在看着这章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热。
“那咱们更不能白费他的心思。”程墨白站起身，往窟群的方向望了望，月光下的崖壁黑沉沉的，却藏着无数壁画里的故事，“三天后我去长安，阿史那，于阗那边就靠你了。”
阿史那云也站起来，把青金石项链攥紧了些，石头硌得手心有点疼：“行。不过你走之前，咱们得办件事。”
“什么事？”
“星砂之誓。”阿史那云的声音沉了些，带着股郑重，“于阗人最认誓言，咱们得在星空下立誓，不管以后怎么样，都得守着敦煌。”
程墨白愣了下，随即点头：“好，就按你说的来。”
当天夜里，程墨白把画医学堂的学徒都叫了起来。二十多个人揣着阿史那云带来的星砂，那是她从于阗带来的特殊沙子，在月光下会泛蓝光，跟着她往莫高窟最高的崖顶爬。
崖顶上风更大，吹得学徒们的衣角哗哗响，年纪最小的小豆子还打了个喷嚏，赶紧把星砂包紧了些，生怕撒了。
阿史那云站在崖边，先从布包里抓了把星砂，举过头顶，用于阗语唱起了古老的誓词。她的声音在风里飘得远，带着股让人静下心的力量，学徒们都屏住了呼吸，盯着她手里的星砂。
“跟着我念。”阿史那云改用汉文，把星砂往空中一撒，蓝光在月光下飘起来，像星星落了下来。
“我誓守护敦煌，如星砂守护大地！”程墨白第一个开口，声音掷地有声，手里的星砂也跟着撒出去，落在风里。
“我誓传承文明，如河流滋养绿洲！”阿史那云接着念，青金石项链在脖子上晃了晃，和星砂的光叠在一起。
哑徒往前迈了一步，深吸了口气，用汉文、于阗文、回鹘文各念了一遍誓言。他的声音还是沙哑，却比平时亮了不少，手里的星砂撒出去时，他还特意往郎茂才常去的那间窟的方向扬了扬。
学徒们也跟着念，小豆子的声音有点奶气，却没半点含糊；阿柴扯着嗓子，生怕风把话吹跑了。年轻的声音在崖顶上绕着，和风声、星砂的蓝光混在一起，把黑沉沉的夜都照得暖了些。
等所有人都撒完星砂，崖顶上静了会儿，只有风还在刮。学徒们互相看着，眼里都亮闪闪的，小豆子还偷偷抹了下眼睛，又赶紧装作是被风吹的。
“行了，都回去睡吧，明天还得修壁画呢。”程墨白拍了拍手，学徒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往下走，走的时候还不忘捡几粒落在身边的星砂，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等人都走光了，程墨白还站在崖边，从怀里掏出《壁画修复百工谱》。他翻到最后一页，借着月光，能看到他爹的字迹：“画医之责，非修画，乃修文明之魂。”
风把书页吹得轻轻晃，程墨白从怀里摸出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墨白”两个字，是他十岁生日时他爹送的，笔毛都有点秃了。他蘸了点随身带的墨，在他爹的字下面添了一行：“守护之任，非一人，乃万众之心。”
墨汁慢慢晕开，和他爹的字迹叠在一起，像是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程墨白把书合上，往崖下望了望......莫高窟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哑徒那间的灯还亮着，大概还在抄章程。远处的沙丘依旧泛着银白，星星还在头顶闪着，风里带着沙的味道，却比刚才暖了些。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敦煌的守护，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那些撒出去的星砂，那些念过的誓言，会像种子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慢慢发芽。
而他要做的，就是带着郎茂才的心愿，带着所有人的期待，去长安，去把更多的人拉进来，一起守着这片藏着无数文明的土。
风又刮过，程墨白把《百工谱》抱在怀里，转身往崖下走。脚步声在夜里响着，坚定而有力，像在跟这片土地，跟头顶的星星，做着无声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