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倚晴的头像

倚晴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04
分享
《敦煌画医》连载

第二十章 玉门血战

“趴下!”

阿史那云带着血腥味的手掌猛压过来,程墨白的脸结结实实砸进沙地。沙粒钻进牙缝的瞬间,一支雕翎箭 “嗖” 地擦过他的发髻,几缕断发飘在空中,像被剪断的墨线。

程墨白啐出嘴里的沙,刚要抬头就被阿史那云按回去,“不想死就老实点!” 他能感觉到她按在背上的手在微微发颤,不是怕的,是恨的, 这丫头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拼杀时的血痂。

远处玉门关的残垣间,曹字大旗在西夏铁鹞子的包围中歪歪扭扭。夕阳把旗面上的血迹染成紫黑色,旗杆断口的白木茬子戳在半空,像支没蘸墨的秃笔。程墨白瞅着那面旗心里发紧,归义军的弟兄们正一个个栽倒在箭雨里,铁甲坠地的闷响隔着半里地都能听见,“老曹这犟脾气,怕是要跟关隘同归于尽。”

“看见九点钟方向的驼队没?” 阿史那云的声音压得极低,掌心的琵琶刀转了个圈,刀刃映着血色夕阳晃得人眼晕,“那些包铁角的木箱,装的绝不是丝绸。” 她忽然用刀背敲了敲程墨白的腰侧,“跟烽燧地宫丢的佛青一个味,闻见没?”

程墨白狠狠吸了口混着沙尘的空气,果然嗅到股熟悉的清冷金石气。商队第十二匹骆驼背上的木箱正漏出靛蓝色粉末,跟烽燧地宫里丢的 “佛青” 颜料一个德性。那玩意儿是西域青金石特制的,遇火能炸出蓝汪汪的火苗,去年画院那场大火就是这东西烧起来的。他摸了摸腰间的硝石包,粗麻布底下只剩三指宽的火药,还是昨夜从郎茂才尸体旁摸来的,老头死的时候怀里还揣着半块没画完的壁画残片。

关隘方向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随即又卡在喉咙里,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程墨白看见一名西夏将领张弓搭箭,箭簇上的狼牙在夕阳下闪着寒光,活像枚没刻完的印章。那将领他认得,是李元昊的堂弟李崇信,去年在沙州城外活剥过三个画工的皮。

“是曹将军...”

破空声把程墨白的话拦腰斩断。透甲箭狠狠扎进曹延恭的胸甲,箭尾的雕翎还在嗡嗡震颤。这位归义军最后的老将踉跄两步,居然用长枪撑着地面不肯倒下。枪杆上的红缨浸满了血,在风里抖得像团烧起来的火,他张口想喊什么,最终只喷出半口血沫。

程墨白猛地要起身,阿史那云的指甲直接掐进他肩膀,几乎要嵌进骨头缝:“归义军完了。” 她的声音冷得像祁连山的雪水,目光扫过峡谷间的索桥,“现在能救敦煌的只剩那座吊桥。”

锈迹斑斑的索桥在朔风里晃悠,铁链发出垂死的呻吟,每节链环都缠着半干的血。二十多个西夏骑兵正押着驼队过桥,为首的武士突然勒住马,警惕地望向他们藏身的沙丘,那人耳后有块月牙形的疤,程墨白一眼就认出来了,去年在画院放火的就是这伙杂碎,领头的叫巴图,左手缺根小指,是被阿史那云用琵琶刀削掉的。

“火药不够。”程墨白快速估算着距离,硝石包在掌心烫得像块烙铁,“最多炸断两根桥索,这吊桥是铁链混着藤条编的,断两根撑死晃悠几下。”

“够让骆驼受惊就行。”阿史那云突然扯开染血的衣领,青金石项链在火光里闪得像星星,“你从西侧摸过去,那边崖壁有处凹坑能藏人。我去引开守军,记住,等我砍倒第三面西夏旗就点火。”

“你疯了?那是李元昊的亲卫铁骑!”程墨白攥住她的手腕,指腹擦过她腕间的箭伤,那道疤还泛着粉红,是上个月在瓜州城外替他挡的,“他们穿的是冷锻甲,刀砍不动的!”

“比起三年前你在长安独闯节度使府如何?”她忽然露出带虎牙的笑,手指抚过项链上最深的裂痕,那是去年为了救他被西夏兵砍的,当时血顺着青金石珠子往下滴,像串红玛瑙,“记住,炸桥后往东走,莫高窟三危山口见。要是我没到,就去第 17 窟找藏经洞的钥匙,在……”

“别说废话!”程墨白狠狠捏了把她的手腕,“我跟你一起去。”

没等他再说下去,阿史那云已经像沙狐似的蹿了出去。琵琶刀在空中划出银色弧线,最前排的铁鹞子还没反应过来,喉咙就绽开了血花,血珠溅在铁甲上,像滴在宣纸上的朱砂。她落地时顺势翻滚,刀背磕在马腿弯,那匹西夏战马痛得人立而起,把背上的骑兵甩进了沙沟。

“有埋伏!左翼散开!”巴图嘶吼着拔刀,他那只缺小指的左手抓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抓活的!女的要活的!”

西夏军阵瞬间乱成一锅粥。程墨白趁机滚下沙丘,后背被尖锐的砾石划得生疼,疼得他龇牙咧嘴。硝石包在掌心烫得厉害,他贴着岩壁往前挪,忽然听见阿史那云闷哼一声,像块石头砸进深潭,闷得让人心里发慌。

“阿史那!”

程墨白转头就看见三个重甲骑兵把她逼到崖边。少女的左肩插着支羽箭,箭尾的白羽沾满了血,像只折了翅膀的鸟。但她的琵琶刀舞得更急了,刀光在暮色里织成张死亡之网,每道寒光都咬着敌人的咽喉。有个骑兵的护心镜被劈开道缝,血从缝里往外涌,像刚开的泉眼。

“妈的!”程墨白咬着牙继续往前挪,后背的伤口被磨得火烧火燎。他看见巴图正弯弓搭箭瞄准阿史那云,那支箭的箭杆上刻着三道杠,是西夏军中专门射战马的破甲箭。可刚摸到距桥墩二十步的地方,他突然僵住了, 引线被不知谁的血浸得透湿,那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里还混着点沙粒,跟郎茂才咳出来的血一模一样,老头肺痨晚期,咳的血里总带着沙。

崖边传来战马凄厉的嘶鸣。程墨白回头时,正看见阿史那云拽着两个骑兵的缰绳一起坠崖,青金石项链在空中断成几截,珠子像星雨似的散开来,有一颗擦过他的脸颊,留下冰凉的疼。他认得那颗珠子,是去年在伊州城外,她用三匹骆驼跟回鹘人换的,说要镶在他画的《飞天图》上。

“不...!”

爆炸声跟他的怒吼同时炸开。气浪把程墨白掀翻在地,燃烧的索桥像条垂死的巨蟒坠进深渊,铁链砸进水里的巨响震得耳膜生疼。有几匹受惊的骆驼跟着掉了下去,从喉咙里挤出的哀鸣比风声还惨。西夏人的咒骂声里,他踉跄着爬向悬崖,指尖抠进染血的沙土,指甲缝里全是暗红的血泥,混着几粒青金石碎屑。

“还活着…… 她肯定还活着……” 他一遍遍地念叨,突然想起阿史那云说过,突厥人坠崖前会往斜下方跳,借反作用力缓冲,“这丫头精得跟狐狸似的,肯定早就算计好了……”

冰冷的刀锋突然贴上后颈,带着股铁腥气。满脸刺青的西夏军官用生硬的官话说道:“汉人,你会后悔没跟着跳下去。” 刀身映出程墨白血污斑斑的脸,像幅被揉烂的肖像画。这军官他见过,是李崇信的副将,上次在画院抢走了三卷吴道子的真迹。

程墨白盯着崖下湍急的黑水河,水面泛着磷光,像铺满了碎掉的星星。他突然暴起,残缺的左手小指狠狠戳进对方右眼,趁着惨叫声夺过弯刀。那军官的眼球混着血从指缝挤出来,落在沙地上像颗烂掉的果子。更多铁鹞子围了上来,狼牙箭的寒光在暮色里连成一片,像张没织完的网。

“来啊!” 他吐出口中血沫,把弯刀在掌心转了个花,“让爷爷教你们怎么用真正的唐刀!”

第一刀斩断最先冲来的马腿,那战马轰然倒地时,程墨白看见马腹下的烙印 , 是去年从归义军手里抢的战马,原主人是个叫小石头的少年兵,才十五岁。第二刀自下而上劈开铁甲,刀刃卡在肋骨缝里,他顺势一脚踹在对方裆部,听着那声惨叫比炸桥还痛快。第七个骑兵捂着喷血的脖颈倒下时,程墨白的视野已经被额角流下的鲜血糊住了,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混着烽燧地宫特有的潮湿霉味。

背后突然传来失重感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逼回了崖边,脚跟早就悬空了。巴图正挥着刀冲过来,那道月牙形的疤在暮色里像道蛆虫。

“放箭!”巴图嘶吼着挥刀,他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是刚才被阿史那云的刀劈中了筋。

箭雨袭来的瞬间,程墨白仰面倒向深渊。下坠时他恍惚看见满天青金石逆着重力飞向天空,像极了阿史那云在月氏故城说过的草原星河:“我们突厥人相信,勇士的灵魂会变成星星,照亮回家的路。” 他想起她当时指着最亮的那颗星说,那是她阿爸,当年战死在焉耆城下。

冰冷的河水吞没了所有声音。

……

月光像银纱似的罩着戈壁时,程墨白抓着半截浮木爬上岸。左腿的箭伤泡得发白,断指却诡异地不疼了,或许是冻僵了。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带血腥味的河水,每口都混着细碎的冰碴,还有片青金石碎屑,不知是从哪颗珠子上掉的。

玉门关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把他的影子拉得像个扭曲的怪物。风里飘来烧焦的味道,有战马的,也有人的。他数着关隘方向的火把,西夏人的数量至少是归义军的五倍,老曹他们怕是真的全军覆没了。正要离开,眼角忽然瞥见岸边卡在红柳根间的木板。歪斜的血箭头指向东方,旁边刻着熟悉的突厥文字:

下方还画着个简陋的骆驼图案, 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去年在画院地窖里,阿史那云用炭笔在墙上画过一模一样的,当时她刚偷了罐节度使珍藏的葡萄酒,醉得把青金石项链都摘下来当画笔。

程墨白扯下破烂的衣袖包扎伤口,突然笑出声来。那疯丫头居然连坠崖都能算计好退路,不愧是能在西域三十六国间来去无踪的 “青金石”。他想起她总说自己是沙漠里的胡杨,看着枯了,根底下还憋着劲呢。拄着捡来的断刀站起来,每一步都在沙地上留下深红的印记,像支走了墨的笔。

远处传来悠远的驼铃,叮叮当当的,在夜里听着格外清楚。西夏人果然改道了,他们带着那些珍贵的颜料,正沿着干涸的疏勒河床往莫高窟方向走。程墨白数着驼队的影子,至少有三十匹骆驼 ,足够重新绘制整个敦煌壁画的颜料量,张承嗣这狗东西是想把敦煌的魂都扒走。他还记得张承嗣去年在画院说的话:“这些破画有什么用?不如熔了青金石做颜料,还能跟西辽换十车战马。”

“等着吧。”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这次该换我当猎人了。” 腰间的断刀还在发烫,是刚才砍铁甲时摩擦的,刀身上的缺口记着杀了多少西夏兵,一道口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七个。

沙丘背面忽然传来马蹄声。程墨白迅速滚进枯草丛,手按在刀柄上,看见一匹无人驾驭的枣红马 ,马鞍上挂着半壶箭,还有阿史那云从不离身的银酒囊。那匹马他认得,叫 “踏雪”,是阿史那云在河西马场挑的,当年跑赢了回鹘人的千里驹,赢了整整三车青金石。他拔出塞子闻了闻,浓烈的马奶酒气息里混着一丝曼陀罗花香,是她在高昌秘制的伤药,说能 “让伤口笑着愈合”,去年他被箭射穿胳膊,就是这药敷好的,就是味道冲得像马粪。

程墨白翻身上马时,听见玉门关传来最后一声轰鸣。归义军最后的烽燧在火光中塌了,但敦煌的星火还亮着。他摸向怀里,那块浸血的木板正散发着不正常的温度,像块焐热的墨锭。踏雪似乎知道要往哪走,不用扬鞭就顺着河床往东跑,马蹄铁踏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驾!”

马蹄踏碎月光,向东疾驰。腰间的硝石包早就湿透了,但程墨白知道,真正的火药一直埋在敦煌的地底 , 那些被西夏人觊觎的壁画里,藏着比火药更危险的秘密,藏着无数画工用命焐热的魂。第 96 窟的弥勒佛眼睛里,藏着归义军的布防图;第156窟的《张议潮出行图》里,画着西夏军的粮仓位置;还有阿史那云最爱的第320窟飞天,裙裾褶皱里藏着通往藏经洞的密道。

风里似乎传来阿史那云的笑声,程墨白猛地回头,只有漫天星子在戈壁上空闪烁。他握紧缰绳加速,刀疤武士的月牙形疤痕、张承嗣阴鸷的脸、曹将军倒下的身影在眼前...闪过。还有郎茂才临死前塞给他的残片,上面画着半朵莲花,是藏经洞的钥匙图案。

“三危山口是吧……” 他低声说着,把弯刀横在膝头,“等我。”

驼铃声越来越近了。程墨白伏在马背上,踏雪识途般沿着河床阴影穿行,马蹄扬起的沙粒落在他伤口上,疼得钻心却也清醒。前方的黑暗里,莫高窟的轮廓正在夜色中慢慢浮现,九层楼的飞檐在月光下像只展翅的大鹏,窟区的油灯还亮着,像串没被吹灭的星子。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