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沙漠冷得像淬过冰的刀,程墨白每走一步,靴底就被流沙吞噬半截。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在沙地上蠕动的蜈蚣。阿史那云走在最前,颈间的青金石项链泛着幽蓝,那是归义军秘制的荧光粉泡过的,能在三里内照出暗部埋下的铜铃标记。
"师父,等等!"
身后传来郎茂才粗重的喘息。老学官仅剩的左臂拄着断剑,渗出的血在沙地上拖出蜿蜒的暗红痕迹,像条垂死的蛇。他另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被风灌满,"哗啦啦" 扫过沙丘,"这沙子不对劲,比往常沉三倍。"
程墨白停住脚,回头看他佝偻的背影:"撑得住?"
"死不了。" 郎茂才咳出半口沙,"就是这鬼沙子,踩上去跟灌了铅似的。"
程墨白蹲下身捻起一把沙,指尖立刻感到刺痛,沙粒里混着细碎的铁屑,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冷光。他猛地抬头,正撞见阿史那云单膝跪地,耳朵紧贴地面的姿势像只警惕的沙狐。
"三里外有驼铃响。" 她起身时拍掉膝盖的沙,青金石在领口晃出细碎的蓝影,"间隔比商队快三拍,不是正经赶路的。"
程墨白的左手残指突然抽搐,旧伤传来的刺痛让他瞳孔骤缩。三年前被张承嗣用热醋烫烂的伤口,总在危险临近时跳着疼。他扒开面前滚烫的沙堆,指尖触到冰凉的铁皮,边缘还嵌着半片莲花纹的铜饰。
"在这里!"
郎茂才眼睛一亮,拖着断剑凑过来:"是暗部的箱子?"
"错不了。" 程墨白用匕首撬开表层流沙,"看这莲花刻痕。"
三人用匕首疯狂刨沙,铁皮箱角渐渐显露。箱盖上半朵莲花的刻痕,与曹延禄姬碎帕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那是归义军暗部的记号,花瓣数量代表紧急程度,此刻这朵缺了三瓣的莲,意味着 "致命危机"。
程墨白用画工刀撬开锈蚀的锁扣,箱盖弹开的瞬间,十二块壁画残片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汉风菩萨像的衣袂褶皱里还沾着敦煌特有的红胶泥,眉间石绿颜料历经百年,依旧鲜艳得如同刚落笔。
"是莫高窟268窟的供养人。" 郎茂才扑通跪在沙地上,仅剩的左手颤抖着抚过残片边缘,指腹擦过菩萨璎珞上的金箔,"张承嗣这狗东西,连北魏时期的壁画都敢拆!"
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菩萨像的琉璃眼珠上,在晨光中晕开暗红。"没烧掉…… 是想当投名状献给西夏王。" 老学官的指甲深深掐进沙地,"去年他就动过 268窟的心思,被我用假账糊弄过去了……"
"糊弄得了一时,糊弄不了一世。" 阿史那云用刀背敲了敲箱底暗格,铁皮发出空洞的回响,"看这划痕,箱子三天前被打开过。" 她撬开夹层,掉出一卷染血的麻纸,展开时边角簌簌掉渣,"是张承嗣的笔迹,这狗东西写字总爱把 ' 七' 字拐两道弯,小时候没少被先生揍手心。"
歪歪扭扭的墨字让程墨白心头一紧:"七月十七,商队运画出关。路线:玉门故道。" 他攥紧纸条,发现羊皮纸边缘的血渍还带着湿气,抬头看向天边,"今天就是七月十七。"
"狗东西算准了我们会追。" 阿史那云把纸条塞进程墨白怀里,青金石项链在动作间撞出清脆的响,"玉门故道全是流沙区,埋三百斤炸药都算少的。"
"那怎么办?" 郎茂才挣扎着起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壁画流出关。"
远处驼铃声突然变得密集,像串被风吹乱的铜钥匙。阿史那云爬上沙丘顶,从靴筒抽出单筒望远镜,镜筒里粟特商队领头人的金边长袍下,露出沾着西夏红胶泥的军靴 ,那是党项铁骑特有的款式,鞋跟还嵌着便于在沙中发力的铁刺。
"假商队,真伏兵。" 阿史那云把望远镜扔给程墨白,"看最末那峰骆驼,驮的箱子比寻常货箱宽三寸,装的是西夏的 ' 破甲弩 ',专穿锁子甲的。"
程墨白刚接过望远镜,就听见身后闷响。郎茂才突然栽倒在地,嘴角溢出的血沫混着黑色颗粒,像掺了沙的墨汁。"毒…… 张承嗣给我的伤药有毒……" 他死死抓住程墨白的手腕,将一枚刻着 "归义军节度使" 的铜印塞进他掌心,印柄上的玄鸟纹硌得掌心生疼,"去玉门关…… 找曹延恭…… 他有五千骑兵……"
程墨白摩挲着铜印上的血槽,那是郎茂才用指甲生生抠出的痕迹。"您撑住,我这就带你走!"
老学官却摇了摇头,瞳孔渐渐涣散,突然指向天上的启明星,声音轻得像沙粒:"敦煌的星星…… 比西夏的亮……"
阿史那云默不作声地用琵琶刀挖沙坑,刀锋切过沙地的声音像撕布。她把郎茂才的放大镜放在他胸口, 镜片上还留着他查看壁画时哈出的白雾,那是老学官总说的 "看画魂的法子"。
"他总说放大镜能看见壁画里的魂。" 阿史那云声音发颤,覆上最后一把沙,"现在让他看着星空,也算回家了。"
程墨白将铜印系在腰间,残指触到印纽上的玄鸟纹,突然想起哑徒临终前甩出的铃铛声。那孩子总爱把铃铛藏在颜料罐里,说这样 "画出来的菩萨会笑"。
"走了。" 阿史那云拽起他的胳膊,"再磨蹭天亮就被包饺子了。"
正午的太阳将沙漠烤成铁板,空气扭曲得像幅融化的画。两人踩着郎茂才的脚印狂奔,程墨白的左手不断渗血,在沙地上留下暗红的点,每走十步就会因旧伤发作而踉跄。
阿史那云解下头巾为他包扎,粗糙的麻布擦过伤口时,程墨白疼得倒抽冷气。"嘶..轻点!"
"嫌疼?" 她手上加了点劲,"当年被烫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喊疼?"
"那时候不是得装硬汉嘛。" 程墨白龇牙咧嘴,"再说张承嗣那狗东西用的是热醋,疼得人发懵,想喊都喊不出来。"
三年前西夏热醋留下的疤痕正在开裂,脓血混着沙粒粘在布料上,像幅被揉烂的设色画。阿史那云盯着他发白的脸:"还能走吗?"
"你先问问这双腿答不答应。" 程墨白抹了把汗,"放心,死不了。"
远处商队接近玉门关废墟,残垣断壁在热浪中像头伏卧的巨兽。驼队突然兵分两路,一队扬起烟尘向东南疾驰,另一队却钻进西边雅丹群,那些风蚀的岩石柱像群沉默的武士,最适合设伏。
"声东击西!" 阿史那云把青金石项链塞给他,链珠在掌心硌出浅痕,"拿着这个往东南追,我去西边探路。"
程墨白抓住她手腕,指腹擦过她掌心的薄茧 ,那是常年握刀和琵琶磨出的:"张承嗣的目标是你脖子上的星图!"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阿史那云挣开他的手,"星图我早记在脑子里了,这串珠子留着给你引路。" 话音未落,雅丹群中一支响箭划破天际,箭尾的白羽像只断翅的鸟。她冷笑一声,抽出琵琶刀砍断项链,九颗珠子滚进沙坑,在阳光下碎成星屑:"现在他的目标是你手里的铜印。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归义军的调兵令!"
"那你怎么办?" 程墨白急道。
"我?" 阿史那云掂了掂手里的刀,"正好试试新磨的刀刃快不快。"
程墨白望着她消失在雅丹群的背影,青金石的碎光在她靴后闪了两下,像只眨眼的星。他握紧腰间铜印,印纽硌得指尖生疼,低头时发现印底刻着行小字:"文殊山第三窟,莲开见佛"。
远处玉门关城楼在热浪中扭曲,像座燃烧的坟墓。东南方向的商队正将一口黑箱子搬进沙丘洼地 ,箱子角露出的铁皮,与他们找到的画箱如出一辙,边角都带着被沙砾磨出的斜纹。
"果然有诈。" 程墨白咬着牙,突然想起郎茂才最后的眼神。老学官不是让他去找曹延恭,而是让他看启明星指向的文殊山。玉门关的风沙打在脸上,程墨白左手残指剧烈抽搐,这次的疼痛中,混着某种灼热的预感:张承嗣真正的陷阱,从来不在玉门故道。
更可怕的是,当他转身望向文殊山时,发现云层间的启明星,竟与藏经洞石壁上的星图轨迹完全重合。那是父亲临终前用鲜血画下的守护阵,说能 "镇住敦煌的魂"。
他突然明白阿史那云为什么要去雅丹群,那里根本不是伏兵所在地,而是张承嗣真正运画的路线。程墨白望着雅丹群方向扬起的沙尘,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拔腿想追,却发现脚下的流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像张张开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