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裹着砂砾,像千万把淬了冰的小刀,刮擦着程墨白龟裂的虎口。暗红血珠渗出来,混着冰渣、沙尘,滴在早已褐红的沙地上,洇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小花。夜色浓得化不开,把敦煌城捂得密不透风,唯有城头零星的火把在狂风里挣扎,忽明忽暗的光在断箭、尸骸间跳荡 ,那是这座城在生死边缘的最后喘息。
“哑徒!左路三个!”程墨白的嘶吼劈开风幕。话音未落,一支铁羽箭“噗” 地扎进他左肩,箭簇带着倒钩没入半寸。剧痛让他身形猛地一晃,左手下意识去捂,却见箭杆上缠着西夏兵特有的狼尾布,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破城”二字。他眼底翻涌着戾气,反手攥住箭杆,肌肉贲张如铁石,“咔嚓”一声脆响,箭杆从中折断,断口处的木刺扎进掌心,疼得他舌尖发麻。
“妈的,准头倒是见长。”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染血的画笔在指间旋出半道弧光。笔锋扫过之处,墨点骤然炸开,在空中凝成三道尺许长的黑刃,刃口泛着冷森森的光。黑刃破空时带着尖啸,精准地穿透冲在最前的三名西夏骑兵咽喉。惨叫声刺破死寂,三人从马背上栽下来,沉重的身躯砸在城砖上,溅起的血雾被风卷着,黏在斑驳的《飞天图》残片上,把仙女的飘带染成了暗紫。
哑徒始终没吭声,颈间的铜铃早被血污和沙尘糊死,只剩个锈迹斑斑的空壳。但他眼里燃着两簇火,血丝爬满眼白,倒像是要从眼眶里淌出来。见一柄马刀带着风声扫向程墨白后颈,他猛地矮身,像头蓄势的豹子,肘部狠狠撞向那骑兵的小腹。只听“嗷”的一声痛呼,骑兵弯腰的瞬间,哑徒大手如铁钳扣住对方膝盖,指节发力时指骨泛白...“咔嚓”,骨头碎裂的闷响在风里格外清晰。那骑兵抱着腿在地上翻滚,哑徒抬脚碾过他的咽喉,喉骨碎裂声里,他转头冲程墨白比了个手势:左后方还有五骑,正贴着墙根摸过来。
城头的厮杀声越来越烈,西夏骑兵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地拍过来。程墨白和哑徒背靠背站在垛口边,脚下的尸骸叠了半尺高。程墨白的画笔舞得密不透风,墨刃飞出去的速度比箭还快;哑徒则仗着身量灵活,在马腹下钻来钻去,每一拳砸出去都带着裂骨的力道。可西夏人太多了,像杀不尽的蝗虫,程墨白左臂早已抬不起来,伤口渗血把半边袍袖浸成暗红;哑徒右腿被马刀划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每挪动一步,沙地上就拖出条蜿蜒的血痕,血珠滴在城砖缝里,很快结出层暗红的冰。
天蒙蒙亮时,西夏人的牛角号终于像断了气的野兽,呜咽着沉下去。程墨白单膝跪在尸堆里,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肩伤火辣辣地疼。他的袍子被划开七八道口子,碎布片缠着血痂,与伤口黏在一起,稍一动就是钻心的痛。城头剩下的守军不到三成,个个带伤,有个少年兵拖着断腿,在尸堆里艰难地爬,膝盖碾过碎骨时发出“咯吱”的响,却始终没哼一声。
“程… 程画师。”少年爬到他面前,冻得发紫的手哆哆嗦嗦递过半块馕,馕边沾着沙粒和血渍,“您… 您吃点,才有劲… 守着…”
程墨白看着少年冻裂的嘴唇,还有那双藏着恐惧却透着倔强的眼。他轻轻接过馕,掰成碎块又塞回少年怀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留着。守城得靠力气,你比我更需要。”
少年仰头时,衣襟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揉得发皱的《金刚经》残卷,纸页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程墨白的呼吸猛地顿住,那是曹延禄姬常带在身上的经卷,去年在金光明寺,他还见她用银簪小心翼翼地挑过上面的虫洞。
“曹姑娘的经书… 怎么在你这?”他的声音不自觉发紧,指尖掐进掌心。
少年的眼泪“唰”地涌出来,混着脸上的血污往下淌:“昨夜曹小姐带女眷送箭… 一支流矢擦着她心口过… 她、她临死前把经书撕了,让我们裹伤口… 说‘经书护不了城,不如护活人’…”
“砰!”哑徒的拳头狠狠砸进冻土,冰碴子溅起来,打在程墨白脸上。他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孤狼,右手死死攥着那半截经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页被捏出深深的褶皱。程墨白望着远方西夏兵撤退的方向,晨光正刺破云层,把戈壁染成一片金红,可他眼里却像蒙着层霜, 曹延禄姬总爱在莫高窟的晨光里读经,声音轻得像羽毛,如今只剩这残破的纸页,还沾着她的血。
正午的日头毒得像火,空气被烤得扭曲,远处的沙丘在热浪里晃成了虚影。一匹瘦马踏着烟尘冲进城门,马鬃被汗水浸成一绺一绺,马背上的信使面色惨白如纸,嘴唇裂得像干涸的河床。他滚鞍下马时,怀里还死死抱着个鎏金铜匣,匣角磕出了坑,沾着暗红的血痂。
“曹… 曹大人手书!”信使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朝廷大军… 破玉门关了!” 话音未落,他直挺挺地倒下去,怀里的铜匣“哐当”落地,滚到程墨白脚边。
程墨白弯腰拾起铜匣,指尖擦去匣上凝结的血痂。锁扣早已被震开,里面露出张泛黄的纸,上面只有八个字:“金粉绘天,敦煌当渡。”字迹苍劲,是曹延禄姬父亲的笔锋,他认得,去年修复节度使府壁画时,见过这位老将军题的“守土”二字。
“哈!”程墨白突然笑出声,笑声里裹着泪意,在空旷的城头荡开。他用染血的袖口擦过纸面,金箔簌簌落下,原来这信纸竟是用供养人画像的底稿裁的,背面还能看见淡青色的菩萨衣纹,衣褶里藏着极细的金线,是当年画工用“沥粉贴金” 法留下的痕迹。
“老狐狸…”他摩挲着纸页上的金线,眼眶发烫,“连这都算计好了。”
夜幕再次落下时,敦煌城浸在死寂里,只有风在空荡的街巷里打着旋,卷起断箭和碎布。程墨白独自站在莫高窟九层楼的檐下,手里的画笔蘸着檐角融化的雪水,笔尖悬在半空,映着清冷的月光。
“想学吴道子画《地狱变》?”哑徒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声音比平时哑了三分,许是白天喊得太狠。他望着程墨白在虚空中勾勒的轮廓,那是饿鬼在血海里挣扎的模样,獠牙上还挂着碎肉。
“不。”程墨白的声音平静得像潭深水,笔锋猛地一转,袖中飞出大把金粉,如流霞般在空中铺开,“我在画他们没见过的地狱…”
金粉在空中簌簌作响,顺着他的笔锋凝结成形:冻毙的战马横七竖八倒在雪地里,马眼圆睁,睫毛上挂着冰碴;炸营的篝火在狂风里扭曲,火舌舔着西夏兵的甲胄,映出他们惊恐的脸;雪原上的追兵像附骨之疽,手里的弯刀闪着寒光,把西夏溃兵逼向结冰的河,那冰面下隐约有黑影涌动,是饿死的孤狼在水底龇牙。金粉缓缓飘向西方,与玉门关方向升起的烽烟连成一线,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
哑徒盯着那片流动的金光,突然明白了。这哪是画?是用敦煌秘术布的攻心阵,金粉里掺了西域的“迷魂砂”,遇风会散出异香,能勾人最深的恐惧。他摸了摸颈间的铜铃,血污已经干透,轻轻一蹭就掉了,露出锃亮的铜面,上面还留着程墨白去年刻的 “守” 字。
“能成吗?”他低声问,风里飘来金粉的异香,像极了漠北草原的沙枣花。
程墨白没回头,笔锋在虚空里一顿,金粉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只眼睛,死死盯着西夏兵撤退的方向:“总得试试。千年的壁画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战。”
三日后,消息顺着风滚进敦煌城, 西夏大营里,主帅夜里见了“恶鬼”,七窍流血暴毙,剩下的兵卒像惊了魂的羊,正沿着祁连山往回撤。程墨白正在220窟补壁画,听见消息时,笔锋在菩萨的璎珞上顿了顿,金粉落在青灰色的泥底上,像撒了把碎星。
“程画师!”身后突然传来“扑通” 一声。昨日那断腿少年跪在颜料堆旁,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格外坚定:“求您收我当徒弟!我能磨颜料、背画具,您让我干啥都行!”
程墨白放下画笔,转过身。少年的裤腿还沾着泥,膝盖处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缠着的麻布,布上渗着淡淡的血。他沉默片刻,蘸了点赭石颜料,在少年眉心轻轻一点,那点红在黝黑的脸上格外醒目。
“画敦煌的笔,得先学会埋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少年心上,“你敢吗?”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死死攥着拳头:“我敢!昨天我埋了三个弟兄… 手还在抖,可我知道,得让他们走得干净点。”
程墨白看着他指甲缝里的泥,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洞窟里撞出回音。洞外传来驼铃声,一串接一串,像淌进戈壁的河... 曹氏商队运来了今春第一筐新绿葡萄,葡萄珠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得像翡翠。
哑徒站在沙丘上,抛着铜铃玩,铃声清脆得像碎冰。他忽然向西指了指,程墨白顺着他的手望去,晚霞深处有金粉般的星子坠向玉门关,像谁撒了把碎金。
“记住今天的样子。”程墨白按住少年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等你笔锋稳了,把这葡萄、这烽烟、这沙丘,都画进壁画里。”
少年重重点头,阳光落在他眉心的赭石点上,像颗小小的朱砂痣。远处的驼队越来越近,驼铃声响成一片,把敦煌城的寂静敲得粉碎,那是活过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