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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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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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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画医》连载

第二十五章 归义青魂

哑徒的喉结在血痕下艰难滚动,暗红血液顺着锁骨流进破旧僧衣,在胸前晕开蛛网般的血渍。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仍攥着半截铁蒺藜,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株被狂风折断却不肯倒伏的胡杨,用残躯挡在程墨白与张承嗣之间。

“滚开!”程墨白低喝一声,伸手想把哑徒拽到身后。这三年来哑徒跟着他东躲西藏,断指的伤还是为了替他抢回父亲的画稿留下的,他不能再让这人替自己挡刀子。

哑徒却纹丝不动,只微微侧过脸,用没受伤的左手按住程墨白的胳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洞顶漏下的冰光,分明是在说“别管我”。

洞顶渗漏的冰水混着血珠滴落,在他脚边积成猩红水洼。张承嗣的剑尖还在滴着阿史那云的血,剑身映出他扭曲的狞笑。他前襟被程墨白划开的伤口还在渗血,却像感觉不到疼痛般再次扬起手臂:“贱婢养的东西,也配挡路?”

剑光撕裂空气的锐响中,哑徒突然咳出血沫,喉间的伤口如活物般翕动,却依然挪步将程墨白完全遮蔽。程墨白看见他后颈的旧伤,那是当年被张承嗣的手下用烙铁烫的,此刻正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你以为他能护你一辈子?”张承嗣的剑悬在哑徒头顶,语气里满是猫戏老鼠的戏谑,“程墨白,你爹当年就是这样,让一群画匠替他挡刀,结果呢?还不是被我吊在莫高窟上喂鹰?”

“闭嘴!”程墨白的声音发颤,左手残指因愤怒蜷缩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清楚记得父亲的尸身被放下来时,手腕上的勒痕深可见骨,那是被铁链磨了整整三天的痕迹。

“噗嗤!”

金属入肉的闷响让程墨白瞳孔骤缩。他没看清阿史那云是何时扑来的,只看见她靛蓝色的披风如断翅蝴蝶般扬起,硬生生撞进张承嗣的剑刃。鲜血喷溅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溅红了她鬓边那朵早已枯萎的沙枣花,那是去年程墨白在沙州城外替她摘的,她说沙枣花枯了也香。

“你疯了?!”张承嗣的剑被她撞得一歪,难以置信地盯着胸口插着剑的女人,“你这突厥杂碎,凭什么替他挡?”

阿史那云咳出一口血,却死死扣住张承嗣的手腕,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狠劲:“他…… 他比你干净。”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成琥珀。程墨白看见阿史那云缓缓倒下,青金石项链从她颈间滑落,穿缀的银链在半空绷直,“啪”地断成两截。那颗鸽卵大小的青金石滚过火堆边缘,被烈焰舔舐的瞬间发出“噼啪“爆裂声,裂开的纹路像极了她肩头未愈的旧伤,那是去年为了抢回他被抢走的画具,被西夏兵用箭划伤的。

“不...!”

程墨白的怒吼震落洞顶浮尘,他扑过去想接住阿史那云,却被哑徒死死拽住。哑徒朝他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视线死死盯着张承嗣,那家伙正试图抽出被阿史那云扣住的剑。

“放手!”程墨白甩开哑徒的手,抓起地上染血的断刀。刀柄上还留着阿史那云的温度,那是她昨夜在密道里替他磨刀时留下的。他掌心早已被刀柄的碎瓷划破,血珠顺着刀背流下,与阿史那云的血在刀身交融。

张承嗣的笑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终于肯动手了?我还以为你要当一辈子缩头乌龟。”他试图抽剑,却被阿史那云用最后力气扣得更紧,“这突厥娘们倒是对你痴情,可惜啊,跟你那死鬼爹一样,都是蠢货。”

程墨白没回答,只是将断刀狠狠刺入对方小腹。刀锋穿透皮肉的阻力让他手臂震颤,却听见张承嗣嗬嗬笑道:“你父亲临死前,也是这样看着我,眼睛瞪得像要吃人,结果还不是……”

“这一刀,为我父亲!”程墨白猛地扭转刀柄,感受着刀刃在血肉中切割的滞涩。他想起父亲被吊在莫高窟檐角的模样,衣袍下渗出的血珠滴在飞天壁画上,将菩萨的衣袂染成暗红。那天的风很大,父亲的画稿被吹得漫天都是,张承嗣就在底下拍手笑。

“啊...!”张承嗣的惨叫声在洞窟回荡,第二刀已经扎进他右肩。程墨白眼前闪过画工村被焚毁的场景,老画师王伯把他藏在枯井里,自己拿着画笔冲出去,最后被烧成一团火球。

“这一刀,为画工村的百姓!”程墨白的声音带着哭腔,刀却握得更紧,“你烧了他们的画,杀了他们的人,以为没人记得?”

“记得又怎样?”张承嗣咳出鲜血,眼神却依旧疯狂,“敦煌早晚是西夏的,你们这些汉人、突厥人,都是待宰的猪!”

第三刀刺入心口的瞬间,张承嗣的瞳孔骤然收缩。程墨白看见阿史那云躺在血泊中,青金石项链的碎片硌着她的背,而她望着洞顶的眼神却异常明亮。他突然想起昨夜她在密道里说的话:“敦煌的沙子会记住每一个过客。”

于是他嘶吼着将刀旋到底:“这一刀...为阿史那云!”

张承嗣的身体晃了两晃,后腰撞上燃烧的经幡。火焰瞬间吞噬他的衣袍,却烧不尽他眼中的疯狂:“晚了...... 西夏大军...... 已经过了玉门关...... 你们都得陪葬!” 他的声音被烈火劈啪声吞没,身体轰然倒下时,砸翻了身后的佛坛,一尊彩绘菩萨像滚落,佛头恰好撞在程墨白脚边,嘴角的慈悲微笑被血污浸染。

程墨白跪在阿史那云身边,颤抖着探向她的鼻息。她的呼吸轻得像戈壁上的风,唇瓣苍白如纸,却在看见他时弯起嘴角:“傻样...... 哭什么。”

“别说话!”程墨白想按住她胸口的伤口,血却从指缝里疯狂涌出,“我带你出去,找大夫,一定有办法......”

“没用的......”阿史那云轻轻摇头,手指艰难抬起,指向洞顶那幅斑驳的《五台山图》,壁画中骑着狮子的文殊菩萨正被烟熏得模糊,“记住...... 佛光寺的密道...... 能藏人......”

“我不记这个!”程墨白抓住她的手,那只手曾经替他包扎伤口,替他整理画具,此刻却冷得像冰,“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你得自己活着去看!”

阿史那云笑了笑,眼角滑下泪来:“三年前...... 流沙河...... 你救我的时候...... 就该想到有今天......”

话音未落,她的手突然垂落,指尖擦过程墨白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程墨白猛地将她抱起,却听见洞外传来如雷的马蹄声。哑徒突然拽住他的衣角,朝洞口比划着,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气音。

程墨白踉跄着走到窟口,戈壁的风裹挟着沙砾打在脸上,远处数百骑兵正踏着月光疾驰,残破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绣着的 “归义” 二字虽已褪色,却像两簇燃烧的火焰。

为首的将领勒住战马,铁蹄踏碎地面的薄冰。他摘下头盔时,刀疤纵横的脸颊在月光下宛如沟壑纵横的雅丹地貌。程墨白认出那张脸。十年前,正是这张脸在城头挥舞战旗,直到西夏人的投石机砸断旗杆。当时他还小,躲在城楼后看赵破虏浑身是血地吼:“敦煌没亡!”

“程家小子!”赵破虏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石板,隔着数十步远砸过来,“你爹当年欠我的酒,该还了!”

程墨白愣住了,怀里的阿史那云突然咳出血沫,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放...... 我下来......” 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当程墨白将她靠在岩石上时,看见她腰间缠着的绷带已被血浸透,渗出的血在沙地上画出不规则的图腾,那是突厥人祈求平安的纹样。

赵破虏身后的骑兵们纷纷摘下头盔,露出额角刺着的“归义”二字,有些疤痕未愈,有些已结成硬痂。一个络腮胡骑兵朝程墨白咧嘴笑:“小程公子,还记得我不?当年你偷喝赵将军的酒,还是我替你打掩护的!”

程墨白没应声,他的注意力全在阿史那云身上。她正从怀里摸出枚青铜虎符,虎眼嵌着的黑曜石在月光下幽幽发亮。她将虎符递给赵破虏时,手指因用力而颤抖:“河西...... 三十六部...... 听你调遣......”

赵破虏接过虎符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他翻转虎符,背面刻着的狼头图腾在月光下格外清晰,那是三十年前归义军统帅的信物,当年老帅战死时,所有人都以为这虎符跟着殉葬了。

“这是......老帅的虎符?”赵破虏的声音发颤,他单膝跪在沙地上,虎符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激动而发白,“你是......”

“我父亲...... 是阿史那隼......”阿史那云的声音越来越轻,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全身力气,“他说...... 归义军...... 不能散......”

程墨白这才想起,她从未提及父亲的身份,只说过小时候在河西走廊见过狼群。去年冬天她发烧时胡言乱语,说 “爹,我没弄丢虎符”,当时他只当是梦话。

赵破虏猛地抬头,眼眶通红:“老帅当年把虎符交给你,就是信你能守住河西!你放心,只要我赵破虏还有一口气,西夏人别想踏过玉门关一步!”

“不是...... 守玉门关......”阿史那云的目光转向程墨白,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是守...... 敦煌...... 守他......”

远方的地平线突然腾起尘烟,如黑色潮水般涌向敦煌。西夏援军的号角声隐约传来,像死神的呜咽。赵破虏猛地起身,将虎符系在腰间,抽出背上的环首刀,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归义军的弟兄们!” 他的声音穿透风声,“十七年了!当年我们从敦煌退出去时,说过一定会回来!今日,我们回家!”

数百骑兵齐声呐喊,声浪卷起地面的沙砾,在半空形成红色旋风。一个断了胳膊的年轻骑兵举着刀吼:“我爹就是死在莫高窟的,今天我替他报仇!”

程墨白握紧手中的断刀,刀身上的血迹已开始凝固,形成暗褐色的纹路。他看看昏迷的阿史那云,又望向逼近的西夏大军,戈壁的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内衬上父亲绣的“墨”字,那是用画工的朱砂和母亲的发丝绣成的。他小时候总嫌这字丑,父亲却说:“墨是黑的,却能画出最亮的光。”

“程家小子!”赵破虏策马到他身边,“带着你的人进佛光寺密道,这里交给我们!”

“我不躲。”程墨白抬头,眼里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我爹是敦煌的画工,我也是。画工的骨头,没那么软。”

哑徒突然走到他身边,举起那只缺了指的手,做出握笔的姿势,又指了指远处的西夏大军,再指指自己的胸口。程墨白看懂了,他是说,就算拿不起画笔,拿刀也要护着敦煌。

此时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掠过鸣沙山,照在阿史那云颈间未及拾起的青金石碎片上。碎片折射的光映在程墨白眼中,让他想起幼时在莫高窟,父亲指着壁画说:“墨儿,你看这些画工,他们用生命在石头上刻下魂灵。”

而此刻,归义的青魂正在戈壁上苏醒。赵破虏的环首刀劈出第一道寒光,年轻骑兵的呐喊震彻云霄,哑徒攥着铁蒺藜挡在最前,程墨白的断刀上还凝着阿史那云的血。

“杀...!”

程墨白深吸一口气,将断刀横在胸前,刀刃映出初升的太阳,也映出他眼中燃起的火焰。他听见身后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回头看见阿史那云睁着眼睛,正望着他的背影。

这一战,才刚刚开始。而敦煌的沙子,会记住今天的每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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