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兵部那扇冰冷的朱红大门,程墨白牵着马,在长安城庞大而陌生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阳光透过坊市的屋檐,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香料、食物和人群混杂的气味,喧嚣而充满活力,却与他格格不入。
“宫廷画院……”他喃喃自语。这个名字对他而言,遥远而陌生。父亲程远一生扎根敦煌,与沙土、矿物颜料和千年壁画为伴,对长安这些代表着“正统”和“权威”的机构,向来提及不多,语气中也总带着一丝复杂的疏离。
他一路打听,穿过数条繁华的街道,终于在一处相对清静的坊内,找到了挂着“翰林待诏院”牌匾的建筑。这里不如兵部威严,青砖灰瓦,透着几分文雅气息,但门口依然有守卫值守。
程墨白整理了一下因连日奔波而显得狼狈的衣衫,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站住!干什么的?”守卫拦住他,眼神审视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
“在下程墨白,来自敦煌,有要事求见画院博士。”程墨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敦煌?”守卫皱了皱眉,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有拜帖吗?哪位博士约见的?”
“没有拜帖。”程墨白实话实说,“在下有关于西域壁画的重要发现和技艺,希望能呈报画院……”
守卫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没有拜帖,谁知道你是什么人?画院重地,岂是你说进就进的?快走快走!”
眼看又要吃闭门羹,一股倔强涌上程墨白心头。他想起老吏的话:“闹出点动静来”!他不能就这么离开。
就在这时,院内隐约传来一阵争论声,似乎是在品评画作,声音渐近。程墨白心一横,猛地提高音量,朝着院内方向大声说道:“敦煌画工程墨白,携先父所遗《壁画修复百工谱》及于阗画圣尉迟乙僧亲笔手札,请见画院诸位大家!敦煌技艺,愿与长安同仁切磋!”
他声音洪亮,带着戈壁风沙磨砺出的粗粝感,瞬间压过了院内的嘈杂。
守卫脸色一变,就要动手驱赶:“嘿!你这人找打是不是?!”
“且慢!”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内传来。
只见一位穿着深青色官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一群年龄不一、衣着各异的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老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被守卫拦住的程墨白身上。
“何人在此喧哗?你刚才说……尉迟乙僧的手札?”老者开口,语气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守卫赶紧躬身:“李博士,这人没有拜帖,硬要往里闯,还说有什么……”
被称为李博士的老者摆了摆手,制止了守卫,径直走到程墨白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你是敦煌画工?尉迟乙僧的手札何在?你可知道,冒充先贤遗墨,是何等罪过?”
程墨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以及周围那些画师、学徒们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他稳住心神,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从怀中取出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卷宗。
“手札在此,请博士过目。真伪如何,博士法眼,一观便知。”他小心地解开油布,露出里面颜色古旧、边缘有些破损的纸张。他没有立刻全部展开,而是先展示了带有于阗文字和汉文混合署名、以及描绘220窟《药师经变》构图草稿的那几页。
李博士原本严肃的表情,在目光接触到纸张和线条的瞬间,就变了。他几乎是抢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页纸,凑到眼前仔细观看,手指微微颤抖地拂过上面的墨迹和略显发黄的纸面。
“这……这纸质,确是前朝旧物……这笔法,这构图……灵动磅礴,非中原常见……”他喃喃自语,眼神越来越亮,“还有这于阗文字……看这勾勒衣袂的笔触,流畅如生,莫非真是……真是尉迟大师的‘铁线描’遗风?”
周围的人群也骚动起来,纷纷凑近观看。这些人都是浸淫画道多年的行家,哪怕只是几页残稿,也能看出其中蕴含的不凡技艺和独特气韵。
“李博士,这……这难道是真的?”一个中年画师忍不住问道。
李博士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程墨白,眼神已然不同:“年轻人,你叫程墨白?你说还有……《百工谱》?”
“是。”程墨白再次取出另一份包裹,展开一部分,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精心绘制的颜料图谱、修复工具图样。“此为先父程远,汇集敦煌历代画工智慧,并结合自身实践整理而成的壁画修复技艺总纲。”
“程远?”李博士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可是二十年前,曾在长安短暂停留,与人论画,提及西域壁画‘凹凸法’与‘青绿山水’技法交融可能性的那位程画师?”
程墨白没想到父亲的名字竟真的被这位长安画院的博士记住,心中一阵激动:“正是先父!”
李博士长叹一声,看着程墨白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原来你是他的儿子……当年你父亲所言,被视为奇谈怪论,不想……你随我进来!”他侧身让开道路。
“博士,这不合规矩……”守卫还想阻拦。
“规矩?”李博士眉头一竖,“发现、鉴定、传承古人精粹,就是画院最大的规矩!让开!”
程墨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跟着李博士走进了翰林待诏院。院内亭台楼阁,布置雅致,与敦煌画工村的粗犷简陋截然不同。他们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宽敞的厅堂,这里显然是画师们日常切磋、品评画作的地方,四周挂着不少精美画作,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颜料的气息。
许多画师和学徒都好奇地跟了进来,将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李博士将程墨白引到一张宽大的画案前,迫不及待地说:“程小友,快,将《百工谱》与手札全貌,展示给大家一看!”
程墨白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将两份珍贵的文献在画案上小心铺开。这一次,他不再局限于局部,而是展示了更多内容......尉迟乙僧手札中关于“凹凸法”明暗处理的详细论述、矿物颜料与植物颜料混合使用的配方笔记;《百工谱》中针对不同地层、不同病害壁画的修复流程、失传颜料的复原方法,甚至还有对西域各国绘画风格的比较研究。
厅堂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纸张翻动和偶尔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些长安的画师们,平日里接触的多是绢本、纸本绘画,讲究的是笔墨气韵、意境深远,何曾如此系统、如此赤裸地见识过这等专注于壁画、融合了西域与中原、涉及绘画、化学、地质等多门知识的“匠人之术”?
一个年轻画师看着那些复杂的颜料配方和工具图,忍不住低声嘀咕:“这……这都是些奇技淫巧吧?与谢赫六法所言的气韵生动,似乎相去甚远……”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厅堂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李博士立刻瞪了过去,呵斥道:“你懂什么!闭门造车,坐井观天!若无此等‘奇技淫巧’,何来敦煌石窟跨越数百年的色彩斑斓?何来壁画历经风沙兵燹而能存世?!”
那年轻画师顿时面红耳赤,不敢再言。
程墨白心中感激,但他知道,仅仅展示文献还不够。他需要让这些习惯了长安画风的眼睛,真正“看见”敦煌。
他环顾四周,看到画案旁有现成的笔墨和一张素绢。他走过去,提起一支笔,看向李博士和众人。
“李博士,诸位大家。文献死物,或难尽信。可否容晚辈,借笔墨一用?”
李博士眼中闪过期待:“你要作画?”
“是。”程墨白点头,“晚辈不才,愿凭记忆,摹写一幅敦煌飞天局部,请诸位品鉴,何为西域遗风,何为敦煌气象!”
不等众人回应,他已凝神静气,手腕悬动,落笔于绢素之上。
他没有使用长安画师们惯用的皴擦点染,追求水墨韵味,而是以尉迟乙僧手札中强调的“铁线描”为骨,勾勒出飞天流畅而充满弹性的轮廓。紧接着,他运用记忆中“凹凸法”的精髓,通过墨色的浓淡精细变化,在飞天的面庞、手臂、衣带处渲染出细腻的明暗过渡。
他没有画完,只勾勒出一个飞天回眸俯视的半身,那衣带仿佛正随风舞动,即将飞出绢外。虽然没有色彩,但那生动的姿态,那仿佛具有立体感的肌肤和衣物,那迥异于中原仙女的、带着异域风情却又慈悲庄严的面容,已让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这……这线条竟如此坚韧流畅!”
“看那面容!仿佛真的凸出来一般!”
“衣带当风!这才是真正的吴带当风!不,比吴带当风更……更富韵律!”
惊叹声此起彼伏。
程墨白放下笔,看着那张仿佛活过来的飞天素描,朗声说道:“此乃敦煌寻常一景。在莫高窟,有数百洞窟,数万尊雕塑,四万五千平方壁画!有佛陀本生,有经变故事,有供养人像,有西域商队,有乐舞百戏!那里,不仅仅有尉迟乙僧的于阗画法,更有来自天竺的晕染法,来自波斯的联珠纹,来自中原的青绿山水!它们在那里碰撞、交融、沉淀了千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热情,回荡在厅堂里:“那里,是无数无名画工,用一生心血,在荒漠石壁上开凿出的佛国,是丝路上千年文明的结晶!如今,西夏大军兵临城下,他们要毁掉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池,他们要烧掉的,是这千年文明汇聚之地!是这部用石头和色彩写成的、活着的史书!”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百工谱》和尉迟乙僧手札,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却无比清晰:“我今日来此,不为求官,不为扬名!我只想问诸位一句:如此瑰宝,如此文明,难道就因为它远在西域,就因为它生于边陲,便活该被战火焚毁,被黄沙掩埋,从此绝迹于人世吗?!我们这些后世子孙,这些以传承文明为己任的画者,难道就只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吗?!”
厅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程墨白的话语,被他笔下那充满生命力的飞天,被他所带来的那些蕴含着惊人技艺与智慧的文献,深深震撼了。
李博士怔怔地看着画案上的素绢飞天,又看看情绪激昂的程墨白,老眼之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他仿佛透过这个年轻人,看到了他父亲当年执着的身影,更看到了那片他未曾踏足、却心向往之的荒漠圣地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前,拍了拍程墨白的肩膀,声音沉重而坚定:“孩子,你说得对。有些东西,不能丢,也丢不起。”
他转向众人,目光扫过那些尚且年轻、或已不再年轻的面孔,沉声道:“今日之事,尔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翰林待诏院,承天子之恩,掌天下画艺之正。若对此等关乎文明存续之事置若罔闻,我等还有何面目,自称文脉传承之人?!”
他顿了顿,对程墨白说道:“程小友,你且在此稍候。老夫……这就去求见一个人。或许,只有他,才能真正理解你今日所言的分量,才有可能,为敦煌争得一线生机!”
说完,李博士不再停留,整理了一下衣袍,匆匆向厅堂外走去,步伐竟有些踉跄,却又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
程墨白看着他的背影,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青金石项链。他知道,他可能已经敲开了一扇比兵部更艰难,但也可能更接近希望的门。
厅堂内,众人目光复杂地聚焦在这个从遥远敦煌而来的年轻画师身上,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质疑少了,更多的是震惊、思索,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