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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博士离开后，画院厅堂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先前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此刻大多变成了审视与思索。程墨白独立于画案前，掌心因紧攥而微微出汗，左臂的伤口在情绪剧烈波动后，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浑不在意。他所有的精神，都系于李博士离去的那扇门，系于那个渺茫却又无比真实的希望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厅堂内的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针对他，而是围绕着那幅未完成的飞天，那本摊开的《百工谱》，以及尉迟乙僧的手札。
“那线条，确实有股子说不出的劲道，像是用铁刃刻上去的……”一个中年画师捻着胡须，低声道。
“还有那颜料的配方，你们看到没有？有些矿石，闻所未闻，竟能呈现出那般瑰丽的色彩？”另一人指着《百工谱》上的图谱，眼中放光。
“哼，技艺再精，不过是匠人之功。画者，当以气韵为先。”仍有持保守态度的，声音却低了许多，底气不足。
程墨白没有参与争论，他只是默默地将摊开的文献小心收好，重新用油布包裹严实。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周围人的视线。他知道，仅仅震撼还不够，他需要将这份震撼，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在程墨白感觉自己的心快要沉到谷底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博士回来了。
他的脸色潮红，呼吸略显急促，官袍的袖口甚至沾了些许尘土，似乎走得极快。但他那双老眼，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火苗在跳动。
他径直走到程墨白面前，目光灼灼：“程小友，机会……老夫为你争来了一个机会！”
程墨白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博士，是……”
“莫问，莫多问！”李博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快随我走！路上说！”
他拉着程墨白就往外走，甚至来不及向厅堂内其他目瞪口呆的画师们解释一句。穿过回廊，走出翰林待诏院的大门，李博士才稍稍放缓脚步，但依旧扯着程墨白疾行在长安城的街巷中。
“老夫去求见了太子少师，崔泓崔公！”李博士语速极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崔公乃当今圣上幼时的启蒙老师，虽不掌实权，但在圣上面前还能说得上几句话。更重要的是，崔公雅好书画，尤重古意！老夫将尉迟手札与《百工谱》之事禀明，又极力推崇你那幅飞天神韵，崔公……动容了！”
程墨白只觉得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
“崔公当即入宫觐见！”李博士继续道，“方才，宫里有内侍传来口谕，圣上……愿在偏殿一见！”
面圣！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程墨白脑海中炸响。他来长安，所求不过是兵部的一纸文书，一支援军，从未想过能踏足那九重宫阙，面见当今天子！
“可是……可是兵部……”程墨白下意识地想到最初的目标。
“糊涂！”李博士低斥一声，脚步不停，“到了御前，还提什么兵部？你要说的，不再是简单的军事求援！你要让圣上看到，敦煌值得救的，不仅仅是那几万军民，更是那承载了千年的文明！是那些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复制的瑰宝！这才是打动圣心的关键！”
他猛地停下脚步，紧紧盯着程墨白：“孩子，记住老夫的话。在御前，不要哭诉，不要跪求援兵！那些自有将军、节度使去说。你要做的，是陈情！用你的画，用你的话，让圣上‘看见’敦煌！看见那片荒漠里的佛国！明白吗？”
程墨白重重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明白了，博士。”
皇宫的轮廓在望，巍峨的宫墙，森严的守卫，无不彰显着天家的威严。经过层层通传和检查，程墨白甚至被要求解下了怀中防身的短匕，才在李博士和一位内侍的引领下，踏入那重重宫门。
宫殿深邃，廊柱如林，脚下的金砖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程墨白强迫自己挺直脊梁，目光平视前方，不去看两旁垂手侍立的宫女宦官，也不去惊叹那极尽奢华的装饰。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怀中那硬硬的包裹上，集中在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终于，在一处较为雅致的偏殿外，内侍示意他们停下。
殿内，隐约传来对话声。
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应是崔少师）：“……陛下，老臣所言非虚。尉迟乙僧真迹手札现世，敦煌画技集大成之《百工谱》，皆在此子身上。更难得是，此子年岁虽轻，于壁画一道，见解非凡，尤擅摹写敦煌神韵。其所绘飞天，虽只黑白素稿，已具撼人心魄之力。老臣以为，此乃祥瑞，乃文脉不绝之兆也。”
片刻沉寂后，一个略显低沉，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响起（当今天子）：“哦？既如此，宣他进来，朕倒要看看，是何等画作，能让老师如此推崇。”
“宣......敦煌画工程墨白，觐见......！”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回荡在廊间。
程墨白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身旁紧张得嘴唇发白的李博士，迈步，踏入了那决定敦煌命运的大殿。
殿内光线明亮，焚香袅袅。御座之上，一位身着常服，面容略显疲惫，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正居高临下地望来。他身侧，站着一位须发皆白、气质儒雅的老者，想必就是崔泓崔少师。两侧还有几名侍立的官员和内侍，目光齐刷刷落在程墨白身上，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程墨白按捺住狂跳的心脏，依着李博士事先教导的礼仪，趋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草民程墨白，参见陛下。”
“平身。”天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崔师所言手札、图谱，还有你那画，何在？”
“在此。”程墨白直起身，依旧微微垂首，双手将油布包裹呈上。
内侍接过，小心检查后，才恭敬地放到御案之上。
天子并未立刻翻阅，他的目光落在程墨白身上，带着审视：“你从敦煌来？程远……是你父亲？”
“回陛下，正是。”
“嗯。”天子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随手拿起尉迟乙僧的手札，翻看了几页，又看了看《百工谱》上密密麻麻的图谱和注解，眉头微蹙，“这些东西，确实有些门道。不过，朕听闻，你是为敦煌求援而来？”
压力骤然降临。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但如何开口，至关重要。
程墨白感觉到李博士投来的焦急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陛下明鉴。草民确为敦煌而来，但草民今日，并非只为求援兵。”
“哦？”天子似乎来了点兴趣，放下手中的纸张，“不为求兵，那你为何？”
程墨白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向天子的视线：“草民是为陈情，为这手札与图谱所载，为敦煌莫高窟内，那数万平方壁画，数千尊塑像，向陛下陈情！”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寂静的殿中。
不等天子发问，他继续道：“陛下，草民恳请，借笔墨绢素一用！”
天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看了看崔泓，崔泓微微点头。天子便摆了摆手：“准。”
内侍立刻抬上矮案，铺开素绢，备好笔墨。
程墨白走到案前，闭目凝神。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或疑惑，或期待，或不屑。他摒弃所有杂念，脑海中浮现出莫高窟中最壮丽、最慈悲的景象——那巨大的弥勒佛，那满壁风动的飞天，那庄严的经变画……
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沉静。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悬动，落笔如风！
这一次，他不再局限于一个飞天。他以尉迟乙僧的铁线描为骨，以敦煌画工传承千年的技法为魂，在素绢之上，急速地勾勒、渲染。
他画的是《西方净土变》的一角！宝池莲花，楼阁亭台，姿态各异的菩萨，翩跹起舞的飞天，伎乐天人吹奏着各种乐器……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构图繁复却层次分明。更令人惊叹的是，他运用“凹凸法”的明暗技巧，让画面中的人物和景物仿佛拥有了立体感，那飞天的衣带似乎真的在飘拂，那菩萨的面容仿佛带着慈悲的微笑。
他没有画完，只勾勒渲染出其中最精华、最动人心魄的一部分。但就是这未完成的一角，已让整个偏殿鸦雀无声！
那是一种与长安画风截然不同的气象！它不追求水墨的淡雅空灵，而是极尽色彩与线条的华美、庄严与生动，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与宗教的虔诚。它带着西域的异域风情，却又深深扎根于中原的文化土壤，是一种震撼人心的、混血的、灿烂的美！
程墨白放下笔，因精神高度集中和体力消耗，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的眼神却亮如星辰。他转向御座之上的天子，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陛下！您看到的，只是草民凭记忆摹写的万一之景！在敦煌莫高窟，有数百这样的洞窟，有数万平方这样精美绝伦的壁画！那里，有来自天竺的佛陀，有来自波斯的祥瑞，有来自我们中原的山水人物！它们在那里交汇、融合、沉淀了千年！”
“那里，不仅仅是边关的一座军镇，它更是丝路上文明的灯塔，是无数商旅、僧侣、画工、信徒，用生命和信仰浇灌出的佛国净土！是活着的史书，是看得见的文明长河！”
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西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悲怆与决绝：
“陛下！西夏大军围城，城破在即！他们要毁掉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池，数万军民！他们要烧掉的，是这千年文明的结晶！是这部用石头和色彩写成的史书！”
“西域疆土，或可暂失！前线兵马，或可暂退！此乃兵家常事，庙堂权衡！然，若让这千年道场、万卷丹青，焚于战火，毁于一旦！我大唐失去的，将不仅仅是边疆一隅！”
他目光炯炯，直视天子，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坠地：
“我大唐失去的，将是文脉一角！是连接西域万邦的文化纽带！是祖宗开拓、经营西域的见证！是后世子孙，追溯我大唐海纳百川、兼容并蓄气度的凭依！更是......天下所有向往大唐文明、珍视历史传承之人的人心！”
“陛下！救敦煌，不仅仅是救一城一地，更是救我大唐文明的薪火！救这世间，对美、对文明、对历史的最后一点敬畏啊！”
话音落下，整个偏殿落针可闻。
崔泓老泪纵横，深深俯首。
李博士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那些原本带着轻蔑的官员，此刻也面露震撼，面面相觑。
御座之上，当今天子久久不语。他深邃的目光，从程墨白苍白而执拗的脸上，缓缓移向画案上那幅仿佛散发着光芒的未完成壁画，那上面有飞舞的飞天，有庄严的楼阁，有他从未亲眼见过，却仿佛能感受到其磅礴生命力的另一个世界。
他看到了与朝堂之上那些争论截然不同的东西。他看到的不是冰冷的钱粮数字，不是抽象的战略得失，而是一种鲜活的、灿烂的、足以撼动人心灵的文明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缓缓站起身，走到画案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画面上飞天的衣带，那墨迹尚未全干。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程墨白，扫过崔泓和李博士，最终望向殿外辽阔的天空，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朕旨意……”
程墨白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等待着那最终的裁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