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沙漠冷得像冰窖,程墨白裹紧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皮袄,冷风还是顺着领口往里灌,冻得他指尖发僵。昨夜西夏人“去而复返”的警报还在耳边绕,虽然后来证实只是几个游骑在隘口外晃了晃,见城墙上戍卒举着刀枪严阵以待,没敢靠近就溜了,但那份攥在心里的不安,怎么都散不去。
他低头搓了搓手,目光扫过队伍里的人:几个归义军士兵靠在骆驼旁打盹,眼下的乌青比风沙还重;巴特尔正检查马鞍,手指在磨破的皮革上反复摩挲,显然也没睡踏实。
“看来他们是在试探咱们的虚实。”巴特尔走过来,吐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小团,很快又散了,“那个藏在暗处的汉人倒挺贼,不轻易露面,就靠这些小喽啰摸底细。”
程墨白点头,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经卷.....油布裹了三层,边角被他摩挲得发软。自从在沙海听阿史那云说“有熟悉莫高窟的汉人给西夏人出主意”,他脑子里就没停过琢磨:一个他几乎不愿再想起的名字.....张承嗣......浮上心头,虽说死了,可他当年在敦煌安插的党羽未必都清干净了,这个“故人”到底是谁?
“走了!趁着天没大亮,赶紧进关!”巴特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翻身上马。
队伍踩着晨光继续走,直到日头升到半空,那座残破的玉门关才真正出现在眼前。关墙爬满裂痕,有的地方甚至塌了半截,但城门口杵着的戍卒腰杆挺得笔直,手里的长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总算让人有了点“到了安全地方”的踏实感。
“哎哟,可算见着活人了!”戍卒队长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兵,姓王,看见他们这一行人......有的衣服破了口子,有的脸上还带着伤,赶紧挥着手往驿站引,“快进去暖和暖和,我让人烧点热汤,再烙几张馕!最近这地界可不太平,西夏的游骑跟饿狼似的,专挑商队下手,前几天还有个商队被抢了,连人带货都没了踪影,你们能活着到这儿,运气真不差。”
驿站里的土炕还带着点余温,程墨白刚坐下,王队长就端着一碗热汤过来,汤里飘着几片干菜,热气裹着香味往鼻子里钻。他喝了两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才把路上遇到的事捡要紧的跟王队长说了,尤其提到了那个“熟悉莫高窟的汉人”。
王队长听得眉头皱成了疙瘩,蹲在地上抽了口旱烟,烟杆在鞋底磕了磕才开口:“说起这个,约莫半个月前还真有个可疑的汉人商队从这儿过。领头的是个瘦高个,左边眉毛上有道疤,说话怪得很......听着是河西这边的口音,可又掺着点京腔,像是在京城待过几年。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查了他的货,全是些皮毛、药材,没查出违禁的东西,也只能放他走。”
左眉有疤?河西口音混着京腔?程墨白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快被他忘到脑后的人影突然冒了出来.....郎茂才那个远房侄子,郎琊!
“你说的是郎琊?”阿史那云凑过来,手里还拿着块刚烤热的馕,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就是以前在敦煌衙署当小吏,后来因为倒卖颜料被郎茂才赶出去的那个?”
“除了他还能有谁?”程墨白攥紧了手里的汤碗,指节都泛了白......他想起当年郎琊倒卖敦煌颜料时的事,父亲气得大病一场,说 “这小子连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都敢糟践”,最后还是郎茂才亲自下令,把人赶出了敦煌,没想到这小子现在竟投靠了西夏,还帮着外人打敦煌的主意!
“他在衙署待过三年,敦煌的事门儿清,肯定知道《百工谱》的价值,更要命的是,他当年还跟着画工去过莫高窟,连哪条栈道能通到北区崖壁都知道。”程墨白的声音沉了下来,“西夏人能这么精准地堵咱们,十有八九是他在背后指路。”
巴特尔在旁边听着,往地上啐了一口:“这种小人,就跟沙漠里的蝎子似的,看着不起眼,背地里专放冷箭,恶心人!要是让我撞见他,非撕了他不可!”
到了夜里,程墨白没心思歇着,独自爬上了玉门关的残破城墙。西风刮得正猛,吹得他衣袍“哗啦啦”响,远处的沙漠在夜色里成了一片漆黑的海,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亮得有点刺眼。他想起父亲以前总说,玉门关是敦煌的门户,守住这儿,就守住了西边的安稳,可现在……敦煌还能不能守住?
“站在这儿吹风,不怕冻成冰棍?”身后传来脚步声,阿史那云递过来一个水囊,还带着点体温,“喝点热的,别瞎琢磨。”
程墨白接过水囊,却没拧开盖子,只是望着西边的方向......那是敦煌的方向,不知道现在城里怎么样了,画工村的老伙计们还好吗?
“送到这儿就够了。”他转头看阿史那云,语气很认真,“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行。你留在这儿也不安全,等天亮了就回敦煌吧。”
阿史那云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没多劝......她知道程墨白的脾气,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行,你自己多当心。郎琊那小子心眼多,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路上别太莽撞,实在不行就绕着走,保命要紧。”
“我知道。”程墨白的声音软了点,“敦煌就拜托你了,还有画工村的那些老伙计,替我多照看照看......尤其是李老画工,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要是城里乱,你多帮着点。”
“放心,有我在,莫高窟丢不了,画工村也乱不了。”阿史那云难得笑了笑,露出点少年气,“等你从长安带着援军回来,说不定我还能给你惊喜,我前阵子在城外找着个青金石矿,虽说矿脉不大,但石头成色好,到时候能调出更亮的‘佛头青’,给莫高窟的壁画补色,保管比以前还好看。”
程墨白刚想再说点什么,驿站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还夹杂着马蹄声,乱哄哄的,像是出了什么事。两人对视一眼,都顾不上多说,拔腿就往城下跑。
刚跑到驿站门口,就看见几个穿着信使服饰的人正围着戍卒打听,马鞍上的包裹都没卸,马身上的汗还没干,马鼻子里喷着粗气,显然是赶路赶得急。其中一个信使眼尖,看见程墨白就喊了起来:“程画医!可算找着您了!敦煌来的急信,十万火急!”
程墨白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信使从贴身处掏出一封封着火漆的信,信封上还粘着根羽毛......这是敦煌节度使府特有的急件标识,只有最紧急的事才会用。他赶紧拆开,信纸粗糙,上面的字迹却很熟悉,是张淮深的亲笔,只是笔画比平时潦草得多,看得出来写信的时候手都在抖:
“墨白吾弟:你走后第三天,西夏大军就围了敦煌城,虽没立刻攻城,可架不住人多,城里粮草只够撑半个月。更要命的是,昨夜他们派了死士想炸莫高窟的北区崖壁,幸好阿史那公主和药罗葛王子发现得早,带着人拼死拦下来了。可公主为了护着崖壁,中了毒箭,虽说捡回条命,可得好好养着…… 现在城里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在传‘朝廷不管敦煌了’,就盼着你能从长安请回援军,再晚,敦煌就真撑不住了!兄淮深手书,望速归!”
程墨白的手猛地一颤,信纸“啪”地掉在了地上。他盯着那几行字,脑子嗡嗡响......“阿史那云中毒箭?”这不可能,她明明就站在身侧!瞬间的惊慌过后,他立刻明白了:张淮深这是在用一个他无法忽视的理由,逼他在长安拼尽全力!
“你必须立刻回敦煌!”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开混乱。尽管一想到让她独自面对归途的风险,他的心就揪紧了,但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抓住她的胳膊,语气急得发颤:“城里现在肯定乱,药罗葛一个人未必能镇住......你熟悉西域各个部落的关系,回去了能联络周边的部落帮忙,还能稳住画工村的人;我带着节度使的亲笔信,去长安陈情名正言顺,咱们分头行动,才能最快解决问题。”
“可你一个人去长安……”阿史那云看着他,眼里满是担心,“路上要是再遇到西夏人,或者郎琊使坏,你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没时间犹豫了!”程墨白打断她,眼神决绝,“只有我去长安才能请援军,敦煌能不能守住,全看能不能快点拿到朝廷的兵。你放心,我会小心的,等我带着援军回来,咱们一起守敦煌,一起给莫高窟补色。”
他转头看向王队长,语速飞快:“王队长,麻烦您找两匹最快的马,再备上双份的水和干粮,我今夜就出发......越急越好!”
“这……夜里走沙漠太危险了!”王队长愣了一下,还想劝。
“敦煌都快没了,还怕什么危险?”程墨白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您就帮我准备吧,多谢了!”
王队长看着他的眼神,知道劝不动,只好点头:“行!我这就去牵马,保证是咱们这儿跑得最快的两匹!”
程墨白又对着巴特尔抱了抱拳:“勇士,阿史那公主就拜托你了,务必把她安全送回敦煌。路上要是遇到西夏人,能避就避,实在避不开,优先保公主安全,别跟他们硬拼。”
巴特尔“啪”地捶了下胸口,声音洪亮:“程画医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让公主出事!”
阿史那云知道现在不是磨叽的时候,她从脖子上解下一串青金石项链,那串项链她戴了三年,珠子磨得光滑,还带着点她的体温,塞进程墨白手里:“这个你拿着,青金石能安神,也算是个念想。记住,一定要活着到长安,活着回来,敦煌还等着咱们呢。”
程墨白攥紧项链,指尖能摸到珠子的纹路,他重重点头:“我会的。你也小心,回去路上别大意。”
阿史那云没再多说,翻身上马,对着巴特尔和身后的回鹘人喊了声“走”,马蹄声立刻响了起来,一行人朝着西边的夜色里疾驰而去,很快就成了几个小小的黑点,渐渐消失在风沙里。
程墨白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深吸一口气......冷风像刀子般灌进喉咙,刺痛却让他无比清醒。他不再回头,一夹马腹,身下的骏马便如离弦之箭,冲入无边的黑暗。今夜,他要孤身一人,与时间赛跑,与西夏人的刀锋赛跑,与敦煌正在流逝的生命赛跑。他攥紧了怀中那卷维系着希望的《百工谱》,也攥紧了阿史那云那串尚存余温的青金石项链。
只是他没注意到,在驿站不远处的沙丘后面,一双阴鸷的眼睛正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郎琊,果然还在暗处,像一条毒蛇,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