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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出坚硬的线条，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程墨白和药罗葛王子并骑而行，身后是混合了归义军残部和回鹘精锐的骑兵队，约莫五十来人，马蹄踏起干燥的尘土，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么说，城里真有老鼠打洞？”药罗葛嚼着最后一点肉干，声音含糊却带着锐气。他年纪不大，但常年在西域诸国间周旋，眼神里有着超越年龄的精明和野性。
程墨白目光扫过远处沉寂的城郭，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缰绳，残指处传来熟悉的紧绷感：“哑徒听到的，‘礼物’是火药，‘内应’开门。必须赶在他们前面。”
“简单。”药罗葛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随手将肉干渣甩在地上，“把老鼠揪出来，再把送‘礼’的拒之门外。你的人，熟悉城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暗道吧？”
程墨白没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身旁始终保持警惕的哑徒。少年立刻领会，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迅速比划了几个复杂的手势，先是指向东南方向一段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城墙，然后又点了点附近几处几乎被沙土掩埋的废弃民居。
“他说那边有几条老旧的排水渠和地窖，荒废很久了，但还能走，通到城里几个偏僻角落，藏人运货都不容易被发现。”程墨白翻译道，他对哑徒的判断毫无保留地信任。
“好！”药罗葛一拍大腿，声音响亮，“那就分头行动。我带我的人，大张旗鼓从正门进，就说我回鹘王子药罗葛，仰慕敦煌壁画大名，特意前来观摩！敲锣打鼓，怎么热闹怎么来，替你们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吸过来！”
他顿了顿，指向身后五个眼神锐利如鹰、腰间佩着弯刀和短弓的骑兵：“这五个，是我手下最机灵的斥候，钻山洞掏狼窝的好手。跟你走！你们从老鼠道摸进去，揪出那个吃里扒外的内应！咱们给他来个里外夹击，瓮中捉鳖！”
程墨白点头，补充道：“阿史那云应该在城里策应，我会先想办法联系上她。”
“就这么干！”药罗葛性子急，说动就动，一拉缰绳，带着大队人马，扬起回鹘的旗帜，吹响粗犷的号角，浩浩荡荡，烟尘滚滚地直奔敦煌正门而去，弄出巨大的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
程墨白则深吸一口气，对哑徒和那五名回鹘斥候，以及仅存的七八名归义军士兵低声道：“我们走。”
他们悄无声息地绕向城南。在一处被沙丘半掩、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残破烽燧台下，哑徒示意大家停下。他扒开一堆枯草和碎石，露出了一个黑黢黢、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里面立刻吹出一股阴冷潮湿、带着霉味和土腥气的风。
“就从这进去？”一名回鹘斥候皱着眉，用生硬的汉语问道，脸上写满了嫌弃。他习惯了纵马草原，对钻这种地洞本能地排斥。
哑徒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率先钻了进去，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程墨白拍了拍那名斥候的肩膀：“相信他，他对这些地方的了解，比任何地图都准。”说完，他也俯身钻入洞中。
其他人互相看了看，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通道比想象中更狭窄，空气污浊，脚下时而泥泞时而磕绊。众人屏息凝神，鱼贯而行，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心跳声和衣物摩擦粗糙石壁的窸窣声。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有人快要忍受不住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还有隐约的、压低的说话声！
哑徒立刻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所有人绝对安静。他像只壁虎一样贴在洞壁上，小心翼翼地扒开一块松动的砖头，凑近缝隙向外窥视。
微光从他脸上掠过，映出他骤然凝重的表情。
程墨白的心提了起来，也悄无声息地凑过去，透过缝隙看向外面。
外面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地窖，堆满了破旧的麻袋和腐烂的木箱，蛛网遍布。但此刻，地窖里却有人！两个穿着西夏皮甲、腰佩弯刀的男人正站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神色警惕。他们旁边，堆放着几个沉重的木箱，箱盖敞开着，里面是黑乎乎、颗粒状的火药和一卷卷的引线！
更让人心惊的是，一个穿着敦煌平民常见粗布衣服、身材微胖的男人，正对着那两个西夏人点头哈腰，脸上带着谄媚和紧张的笑容。
“……二位军爷放心，都打点好了，绝对万无一失。今夜子时，东南角楼值班的队正是我远房侄儿，他会准时放下吊篮。只要东西运上去，往粮仓和马厩那边一扔，点一把火，嘿嘿，城里立马就得乱成一锅粥！到时候，城外大军再趁机攻城，里应外合，这敦煌城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是赵管事！节度使府里一个负责采买杂物、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懦弱的小管事！
程墨白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无比，拳头猛地攥紧。
他对哑徒和身后的回鹘斥候打了个凌厉的手势：动手！抓活的！
“砰！”
地窖那本就破败的木门被一名身手矫健的回鹘斥候猛地一脚踹开，碎木飞溅！几人如同下山的猛虎，迅猛地扑入地窖！
“什么人？！”两个西夏武士反应极快，惊喝一声，瞬间抽刀迎战！
但回鹘斥候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弯刀出鞘如同闪电，精准地格开对方的劈砍，瞬间缠斗在一起，刀锋碰撞溅起火星，闷哼声和怒喝声在狭小空间内炸响。
那个赵管事吓得“嗷”一嗓子，脸唰地变得惨白，转身就想往一堆麻袋后面躲。哑徒眼疾手快，一个迅捷的扫堂腿将他狠狠放倒，然后扑上去用膝盖死死顶住他的后腰，将他整个人牢牢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动弹不得。
战斗结束得极快。两个西夏武士虽然悍勇，但寡不敌众，很快被制服，刀被卸下，双手被反剪捆了个结实，嘴里也被塞进了破布。
程墨白一步步走到那个面如土色、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赵管事面前，蹲下身，声音冷得像冰：“为什么？”
赵管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牙齿咯咯打颤：“程、程画医……饶命……饶命啊……我、我没办法……他们……他们抓了我小儿子……才八岁啊……说我不照做，就、就把孩子扔进油锅……我没办法啊程画医……”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你儿子现在在哪？”程墨白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依旧冷硬。
“在、在西夏人手里……就在、就在城外往西十里那个废弃的羊圈……有人看着……等、等这边的消息……”赵管事断断续续地交代，充满了绝望。
程墨白站起身，对一名归义军士兵沉声道：“你，立刻去找阿史那云，把这里的情况和羊圈的位置告诉她，让她带一队绝对可靠的人，悄悄摸过去，务必把孩子平安救出来！要快，要隐蔽！”
“是！”那士兵领命，立刻转身钻回暗道。
程墨白又看向那几名回鹘斥候：“劳烦几位兄弟，把他们和这些火药都看好了。等药罗葛王子进城后，一并移交给他处理。”
“没问题！”回鹘斥候头领点头应下，眼神里带着对叛徒的鄙夷。
迅速处理完地窖的突发状况，程墨白和哑徒不敢耽搁，立刻离开，前往与阿史那云事先约定的联络点......画工村旧址。
画工村在战火中损毁严重，断壁残垣间弥漫着凄凉。阿史那云早已等在一处相对完整的屋檐下，身边跟着几个精干的于阗护卫。见到程墨白和哑徒安然返回，她明显松了口气，迎上前来：“听到回鹘王子弄出的动静，就知道你们差不多该回来了。怎么样？”
程墨白语速极快地将情况说了一遍：“内奸抓到了，是节度使府的赵管事，儿子被西夏人抓了当人质。火药也截下了。我已经派人去给你送信，让你去救孩子。”
阿史那云眉头立刻锁紧：“赵管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孩子我会救。但现在内应没了，城外那帮带着火药的西夏狗急跳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药罗葛这么大张旗鼓进城，他们必然知道了计划败露，强攻损失太大，我担心……他们会用更阴毒的法子。”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预感，远处城墙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骚动和士兵们的惊呼声！紧接着，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嗡嗡”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程墨白和阿史那云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上城墙！”程墨白低喝一声，三人立刻朝着最近的马道狂奔而去。
登上城墙，只见守城的士兵们都指着城外，脸上带着惊疑和恐惧。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远处的西夏骑兵并没有攻城，而是点燃了十几个巨大的、糊着厚纸的孔明灯！那些孔明灯下面都吊着一个黑乎乎的小瓦罐，正借着西北风的风势，晃晃悠悠、如同索命的幽魂般朝着敦煌城内飘来！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一个年轻的士兵声音发颤，手里的长矛都有些拿不稳。
阿史那云脸色骤然大变，失声道：“是火鸦罐！里面装满了火油和硫磺！罐子落地即碎，遇物即燃！他们想烧城！想把整个敦煌变成一片火海！”
程墨白的心猛地一沉，瞬间冰凉！敦煌城内大多是土木结构的房屋，堆放着无数粮草，更重要的是，这里有莫高窟，有藏经洞，有无数珍贵的壁画和经卷！这些东西一旦沾上火星，后果不堪设想！千年文明可能毁于一旦！
“弓箭手！快！放箭！射掉那些鬼灯！”城墙上的守军官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箭矢嗖嗖地射向天空，但孔明灯飞得颇高，又在风中不断摇晃飘移，很难精准命中。零星有几支箭射中了灯体，却无法立刻让其坠落。
就在这时，一个火鸦罐已经飘到了城墙正上方！下方的瓦罐突然裂开，燃烧的、粘稠的火油如同恶毒的雨点般劈头盖脸地洒落下来！
“小心！快散开！”程墨白大吼！
几个躲闪不及的士兵瞬间被火油浇中，全身立刻燃起熊熊火焰，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试图压灭火焰，却徒劳无功。空气中瞬间弥漫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和火油的恶臭。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墙上蔓延开来！士兵们看着同伴的惨状，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死亡之灯，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
程墨白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些飘忽不定的灯火，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硬射效率太低，等它们都飞进来就全完了！必须想办法大规模地拦截！
他猛地看向身旁的哑徒，急声道：“哑徒！你的铃铛！还有没有那种能惊马、能扰乱节奏的特殊响动？”
哑徒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程墨白的意图！他用力点头，迅速从怀里掏出好几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青铜铃铛，还有一截打磨光滑、中间空心的牛角号！
程墨白立刻朝着城墙上慌乱失措的军官和士兵们用尽全力大吼：“别射灯了！听我命令！力气大的！去找锣！找鼓！所有号角都拿起来！用力敲！使劲吹！有多大劲使多大劲！给我弄出最大的动静来！快！”
那军官认得程墨白，虽然不明白用意，但此刻情况危急，也顾不了那么多，立刻嘶哑着喉咙传达命令：“快！照程画医说的做！敲锣！打鼓！吹号！”
瞬间，城墙上如同炸开了锅！士兵们纷纷找来一切能发出巨响的东西......报警的铜锣、战鼓、牛角号、甚至是铜盆铁锅！他们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敲打、吹奏！
“哐哐哐哐...！！！”
“咚咚咚咚...！！！”
“呜......呜...！！！”
巨大无比、杂乱无章却又震耳欲聋的声浪猛然爆发，如同平地惊雷，甚至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厮杀和惨叫声，形成一股强大的、肉眼几乎可见的音波冲击，向着四周猛烈扩散！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原本借着稳定气流飘行的孔明灯，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声波剧烈冲击，灯体疯狂地摇晃、旋转、颠簸，如同喝醉了酒的巨人，完全失去了平衡！固定瓦罐的绳索在这种剧烈的晃动下纷纷崩断！
燃烧的火鸦罐如同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地从空中坠落，绝大部分都掉在了城墙前方或城墙脚下的空地上，燃起一团团冲天的火焰和黑烟，却侥幸未能飘进城内！
城墙上死里逃生的士兵们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许多人激动得互相拥抱，甚至流下了眼泪。
药罗葛王子也闻讯带着人赶了过来，看到城外那片燃烧的废墟和城墙上欢呼的士兵，先是愕然，随即哈哈大笑，用力捶了程墨白肩膀一拳：“好家伙！程墨白！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绝了！”
程墨白却丝毫不敢放松，脸上没有任何喜色，他指着远处那些开始缓缓撤退的西夏骑兵，语气急促：“王子，别高兴太早！他们这次失败了，下次只会用更狠的招！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轻易退走养精蓄锐！能不能派你的人追上去咬住他们，狠狠揍一顿，让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再轻易靠近？”
药罗葛闻言，脸上嬉笑之色瞬间收起，眼中闪过狼一般的凶光：“没问题！看我的儿郎们怎么收拾这群只会放火的下三滥！兄弟们！跟我走！砍他们个人仰马翻！”
他大吼一声，拔出弯刀，带着麾下如狼似虎的回鹘骑兵，如同旋风般冲下城墙，朝着撤退的西夏军追袭而去！
危机暂时解除。程墨白看着城外散落的灰烬和渐渐远去的烟尘，又回头望向城内安然无恙的屋舍和远处莫高窟在夕阳下宁静的轮廓，这才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阿史那云走到他身边，望着远方，声音里听不出太多喜悦，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和后怕：“这次是运气好，刚好想到用声音震落。西夏人的手段越来越下作，防不胜防。”
“光靠防守，太被动了。”程墨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灰，目光投向东方，变得无比坚定，“必须去长安！只有说动朝廷，派出大军，才能真正震慑西夏，保住敦煌，保住这条丝路！”
阿史那云沉默了片刻，夕阳将她侧脸勾勒出一道坚毅的弧线。她最终点了点头：“好。这里，我和药罗葛会尽力守住。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程墨白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等城防重新安排妥当，补充完必需的物资，我立刻出发。”
这一次，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敦煌的希望。他必须把救兵带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