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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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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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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画医》连载

第三章 诡谲账本

郎茂才的书房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墨香,混杂着陈年纸张特有的微尘气息。程墨白坐在他对面,眉头紧锁,目光如同钉子般死死钉在案头那本泛黄卷边的账簿上——S.542号。防风罩里的烛火不安分地跳跃着,将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映得忽明忽暗,仿佛那些墨迹本身也在不安地扭动。

“啪!”郎茂才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食指关节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重重叩击在“咸通九年”那一栏的“香油采购量”上。烛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两点跳跃的火星。“墨白,你看这儿!咸通九年,这栏数字,比前后几年足足多出了二百斤!”

“二百斤?”程墨白心头一凛,立刻接过郎茂才递来的放大镜。冰凉的黄铜镜框触到指尖。他屏住呼吸,将镜片压向那可疑的数字。放大镜的视野里,数字边缘的细微毛边无所遁形,像是被锐器小心翼翼地刮过。新填进去的墨色,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刺目的、比周围墨迹深了两度的乌黑,如同一个拙劣的补丁,硬生生嵌在泛黄的纸页上。程墨白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残缺的小指,那里还残留着昨夜在220窟修复壁画时沾染的、带着刺鼻气味的胶矾水。这感觉……太熟悉了。这刮改的痕迹,和220窟壁画底层那异常颜料层边缘的刮痕,如出一辙!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二百斤香油,不是小数目。”郎茂才站起身,瘦高的身影在书架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他熟练地从一排账册中精准地抽出另一本更厚实的蓝皮册子,快速翻动,发出哗啦啦的脆响。“你看,这是同期道观用度的总账。每月,就算加上所有香火灯油,顶天了也就三十斤出头。遇上大节庆、大法事,一年到头,撑死四百斤香油顶天了!这咸通九年突然蹦出来六百斤……”他猛地合上账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窥破秘密的紧张,“墨白,你最近……听过城西金光寺那边的传言吗?”

程墨白抬起头,眼神锐利:“什么传言?”

“佛迹显灵!”郎茂才凑近了些,声音几乎成了气声,“传得可邪乎了!说寺里的菩萨像,最近总在夜里‘流泪’,泪痕都是金灿灿的!就因为这‘祥瑞’,金光寺的香油钱,听说收得盆满钵满,门槛都快被信众踏破了!”

“菩萨流泪?”程墨白瞳孔骤然收缩。张承嗣前日在洞窟里无意间提及的“新颜料”、热醋熏蒸时那挥之不去的刺鼻异味、还有那几批堆在画院库房角落里、尺寸规格明显异于寻常画材的木箱……之前看似零散的线索,此刻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串联起来,在他脑海中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什么佛迹!”程墨白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火剧烈摇晃,“是热醋!用热醋熏蒸壁画表面,人为制造出颜料层剥落的假象!那些‘泪痕’,根本就是——”他语速极快,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用大量香油调和赭石之类的矿物颜料!香油既能掩盖热醋挥发留下的酸味,本身又能加速颜料的氧化变色,让新涂上去的‘泪痕’在短时间内变得陈旧!好一个瞒天过海!”

“嘘——”郎茂才脸色剧变,刚要开口,程墨白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两人几乎是同时,屏住了呼吸。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叶落地的声响,清晰地从书房外的屋檐传来。

不是风声!程墨白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左手残指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郎茂才也听到了,他反应极快,一把抄起书案上沉重的青铜镇纸,作势就要往门口冲。

“别动!”程墨白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一把拽住郎茂才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后者一个趔趄。“别追!等他们先动!”他迅速扫视四周,目光锁定在靠墙那排巨大的榆木书架之后。郎茂才立刻会意。

两人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缩进书架与墙壁形成的狭窄阴影里。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撞击着胸膛。郎茂才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程墨白则完全沉静下来,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屋外的任何一丝异动。

清冷的月光从雕花窗棂斜斜地切割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而惨淡的银线,正好落在书桌前方。

“哗啦——”

毫无征兆!窗棂应声而碎!三道漆黑如墨的身影,裹挟着夜风的寒意和木屑的碎末,如同鬼魅般破窗而入!动作迅捷得只留下模糊的残影。他们脸上都蒙着只露出眼睛的黑巾,那几双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四射,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目的性极强的搜寻意味。

为首的黑衣人落地无声,目标极其明确,一步就蹿到了书桌前,那双戴着黑色薄皮手套的手,毫不犹豫地在桌面上翻找起来。动作粗暴而迅速,砚台、笔架被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就在他粗暴地抓起几份卷宗时,一小片边缘不规则的残纸,从他袖口中悄然滑落,飘向地面。

就是现在!

书架后的阴影猛地“活”了过来!程墨白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一个箭步从书架后冲出,速度快得惊人!他没有丝毫犹豫,右手如铁钳般精准地抓向为首黑衣人正要去抓那本S.542账本的手腕!

“嗯?!”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他的反应速度同样骇人!就在程墨白手指即将扣住他腕骨的瞬间,他手腕一抖,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反手一扬——

“噗!”

一大把细密的、带着土腥味的黄沙,劈头盖脸地朝程墨白撒来!

“澄板土!”程墨白瞳孔一缩,瞬间辨认出这正是画院用来填补壁画微小缝隙的细土!他猛地侧头闭眼,同时屏住呼吸,但仍有不少细沙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动作不可避免地迟滞了半拍。

“找死!”郎茂才怒吼一声,彻底被激怒了。他抄起旁边矮几上的青铜烛台,看也不看,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黑影狠狠砸了过去!烛台带着风声呼啸而过,虽然没有砸中人,但燃烧的蜡烛在撞击墙壁的瞬间断裂飞溅,滚烫的烛油如同岩浆般泼洒开来!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灼烧声伴随着焦糊味响起。滚烫的烛油正正泼在离郎茂才最近那个黑衣人的后背上!麻布质地的夜行衣瞬间被烫穿,冒起一股青烟,衣服上留下一个焦黑的破洞。那黑衣人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身体剧颤。

“走!”为首的黑衣人见事不可为,当机立断,声音嘶哑低沉。三人再不恋战,如同受惊的乌鸦,撞开书房门,迅速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中。

“咳……咳咳!”程墨白挥开眼前的尘土,顾不得脸上的刺痛,立刻冲到书桌前。郎茂才也举着半截烛台赶过来,惊魂未定:“墨白,你怎么样?”

“没事!”程墨白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狼藉的地面,迅速锁定了那片飘落的残纸。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捡起,凑到摇曳的烛光下。

纸片不大,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某个画稿或屏风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鲜艳的朱砂颜料,勾勒着一只线条流畅、充满神秘力量的玄鸟,口中衔着一颗浑圆的宝珠。那独特的纹饰风格……

“张承嗣!”郎茂才凑过来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他书房里那扇紫檀屏风上的玄鸟衔珠图!我上次去节度使府公干见过!一模一样!”

“是节度使府的人。”一个清冷、带着异域腔调的女声,如同冰珠落玉盘,毫无预兆地从头顶传来。

程墨白和郎茂才猛地抬头。

只见阿史那云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坐在了被撞破的窗棂上方的屋檐角。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胡服,怀抱着她那把从不离身的曲颈琵琶。清冷的月光流淌过她颈间青金石项链繁复的纹路,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交织出一张冷冽而神秘的光网,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粟特商队里的那个领头人,巴扎尔,”阿史那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敲在两人心上,“今早被发现人不见了。他的铺盖卷凌乱,值钱的细软都没动,人却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她说着,手腕轻轻一抖。

“嗖!”

一枚小小的、沉甸甸的物件划破空气,精准地抛向程墨白。

程墨白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入手冰凉坚硬,是一枚小小的铜印。他借着烛光看去,铜印底部清晰地镌刻着几个方正的小字——归义军节度使府!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张承嗣!哑徒白天比划的手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张承嗣那顶华丽显眼的官轿,今早确实在画院后巷那片堆放杂物的角落停留过许久!

程墨白握紧了手中那枚冰冷的铜印和那张残留着朱砂玄鸟的纸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左手残指的刺痛感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如同无数细针在扎。

这不是简单的盗窃!这是系统性的、有组织的篡改和掠夺!对方不仅在盗取壁画,更在处心积虑地篡改敦煌的经济记录,试图用一本本精心伪造的假账,掩盖这场文化掠夺的滔天罪行!将历史的真相彻底湮灭!

“他们想栽赃。”阿史那云轻盈地从窗棂上跃下,皮靴踩在满地的碎木屑和账本残页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用靴尖随意地碾过一片写着数字的残页,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巴扎尔枕头底下‘搜’出节度使府的铜印?呵,这种把戏。只要他们愿意,这样的铜印,足够给十个像巴扎尔这样的商队扣上‘私通外敌’、‘盗窃官物’的帽子,让他们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她说着,脚步停在程墨白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她忽然微微倾身,凑近程墨白,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风沙和某种异域香料的独特气息钻入程墨白的鼻腔。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声,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程墨白,你听说过……‘金光明寺密档’吗?”

程墨白心头猛地一跳,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尘封的、不祥的气息。

阿史那云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的心思:“据一些快被风沙埋掉的老家伙说……前节度使曹延禄的正妻,那位尊贵的延禄姬夫人,她当年嫁入曹府时穿的那件最华贵的金线嫁衣里……被人秘密地缝进了一份前节度使的亲笔手书!关于……某些绝对不能见光的东西……”

“梆!梆!梆——!梆!梆!”

阿史那云的话音还未落下,远处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清晰的梆子声!三记短促如疾雨,紧接着两记悠长如狼嗥——这是画院内部约定的、最高级别的遇袭警报暗号!

画院出事了!

程墨白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冰冷!他一把抓起书桌上那本至关重要的S.542号账本,毫不犹豫地撞开挡在身前的半扇破门,冲入冰冷的夜风之中!左手残指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那抽痛感如同被锋利的刀片反复切割。

阴谋!这绝不是简单的盗画敛财!张承嗣的目标比他想象的更加庞大,更加恶毒!他不仅要盗走那些无价的壁画,更要通过篡改供养人画像、销毁原始的经济文书、抹杀所有见证者……彻底斩断敦煌千年文明的记忆脉络!让后世之人,再也无法拼凑出这片土地真实的历史图景!

“墨白!等等我!”郎茂才抓过一盏气死风灯,踉跄着追了出来。昏黄跳跃的灯火将他眼角的皱纹和脸上的惊惶照得纤毫毕现。他喘着粗气,声音因奔跑而颤抖,却带着一个惊人的发现:“程兄!我想起来了!藏经洞!藏经洞最深处,那个上了三道铁锁的樟木箱里……还有一本!一本空白的、没有填写任何数字的账本!纸张……纸张的质地和纹理,和这本S.542……一模一样!”

郎茂才的声音在夜风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

“空白的……一模一样……”程墨白脚步猛地一顿,瞬间明白了郎茂才的暗示。张承嗣的人能伪造一本,就能伪造第二本!那本空白的账本,就是对方计划中最后一块完美的拼图!一旦被他们拿到手,填上他们想要的任何“历史”,一切就真的完了!

“去藏经洞!”程墨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猛地转身,一把拽住紧跟出来的阿史那云的衣袖,“快!张承嗣要的根本不是钱!他是要彻底抹掉敦煌供养人的谱系,让后世再也查不清这些壁画究竟是谁、在什么年代、为什么而画!只要毁掉这些原始记录,他就能把那些壁画据为己有,当成投名状,毫无顾忌地送给他的新主子——西夏人!”

三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向画院深处迷宫般的巷道。在一条三岔路口,程墨白正要转向通往藏经洞的小径,阿史那云却突然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掌并不柔软,带着常年握持刀柄和琵琶颈磨砺出的薄茧,力道很大。一股带着她体温的热力透过程墨白单薄的衣袖传来,在这冰冷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程墨白!”阿史那云的声音又快又急,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浓重的黑暗,“听着!今晚,就在今晚,城西马市有一批打着‘西域珍玩’旗号的货物要秘密入关!守关的旅帅已经被买通了!”

她说话的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探入自己腰间的暗袋,摸出一枚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程墨白紧握着铜印和残纸的手心里。那是一枚小小的银币,入手沉甸甸,带着金属的凉意。借着郎茂才手中灯笼微弱的光,程墨白看到银币正面清晰地浮雕着一个狰狞的胡狼头颅图腾,狼眼处镶嵌着两点细小的、幽绿的石子,在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认准这个图腾!”阿史那云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货物箱子上,如果刻着三横一竖的标记——”她用指甲在程墨白掌心迅速划了一个“卅”字,“——里面装的,十有八九就是被他们切割下来、准备偷运出去的壁画残片!别管真假,截下来!”

交代完毕,阿史那云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猛地一推程墨白:“藏经洞交给你了!马市那边,我去盯着!”话音未落,她矫健的身影已如一道融入夜色的青烟,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巷道尽头,只留下风沙卷过地面的轻微声响。

程墨白攥紧了手中那枚带着阿史那云体温和胡狼图腾的银币,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风沙似乎更猛烈了些,迷离了视线。父亲临终前那虚弱却无比清晰的话语,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

“墨白……记住……当你发现……壁画在流泪的时候……要记住……比颜料更难修复的……是……人心的贪婪……”

“梆梆梆梆梆!!!”

远处,画院方向的梆子声再次炸响!这一次,不再是间隔的警报,而是连续不断、一声紧似一声的急促敲击!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情况已经危急到了极点!

程墨白低下头,摊开手掌。左手掌心,是冰冷的节度使府铜印和残留着朱砂玄鸟的残纸;右手掌心,是那枚带着胡狼图腾、指向另一条罪证的银币。冰冷与微温,权力与贪婪,谎言与毁灭……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汇聚、碰撞!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尽,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和洞穿迷雾的寒光。

他彻底明白了张承嗣的终极图谋:盗取壁画,攫取财富,讨好西夏,这些都只是表象!这个贪婪的野心家,真正想要的,是彻底抹杀敦煌作为一个独立文明实体的历史记忆!他要让那些承载着千年信仰、艺术与生命的洞窟,变成无主的、可以被任意掠夺和篡改的空白画卷!让敦煌的辉煌,永远、永远地湮灭在历史的风沙之下,再无痕迹可寻!

“走!”程墨白对郎茂才低喝一声,不再有丝毫迟疑,身影如同扑向猎物的苍鹰,朝着藏经洞的方向疾冲而去。风,卷起他染尘的衣袂,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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