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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天际，残阳如血，将敦煌城染上了一层悲壮而不祥的红光。与程墨白记忆中那个充满烟火气息的边陲重镇不同，如今的敦煌，更像是一头在血与火中挣扎、遍体鳞伤的巨兽。
城墙上，烟熏火燎的痕迹触目惊心，好几处垛口已经坍塌，用沙袋和门板勉强堵着。原本飘扬的唐旗破了好几个洞，无力地垂在旗杆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血腥、焦糊和硝石味的刺鼻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快！这边！把滚木抬上来！”
“医官！这里需要医官！”
“水！还有没有水！”
嘈杂的呼喊声、伤兵的呻吟声、城外西夏人时不时的鼓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孤城绝望的交响。
城楼最高处，一个纤细却挺拔的身影屹立在那里，正是于阗公主阿史那云。她原本明艳的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左肩用麻布层层包裹，隐隐还有血迹渗出，但她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城外如同蚁群般密密麻麻的西夏军营。
“公主，您伤还没好，还是下去歇歇吧。”一名满脸烟尘的校尉忍不住劝道。
阿史那云摇了摇头，声音因缺水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没事。将士们在流血，我岂能安坐？药罗葛将军呢？”
“药罗葛将军在西门，那边吃紧，西夏狗的攻城锤差点砸开城门，将军亲自带人顶住了，肩膀挨了一刀，愣是没退一步！”
阿史那云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化为更深的决绝：“告诉药罗葛，让他务必小心。我们的每一个人，都很珍贵。”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惶急的呼喊从城墙马道下传来。
“公主！不好了！城东……城东的百姓闹起来了！”
阿史那云眉头紧蹙，立刻带着亲卫快步走下城楼。只见城东一片相对安全的空地上，黑压压地聚集了数百名百姓，男女老少都有，他们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一个穿着儒衫、看似读过几天书的老者，正被众人簇拥着，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都快一个月了！朝廷的援军呢？不是说已经派兵了吗？人在哪儿？！我看根本就是骗我们的！长安的老爷们早就把我们忘了！”
“是啊！粮食快吃完了，伤药也没了，这城还怎么守？”
“再守下去，等西夏人打进来，咱们都得死！”
“不如……不如开门投降吧！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投降”二字像毒蛇一样钻入每个人的耳朵，引起一阵骚动。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放肆！”阿史那云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股威严，瞬间压住了现场的嘈杂。
人群分开，看着她和她身后那些浑身浴血、眼神疲惫却依旧凶狠的卫兵，喧闹声小了下去。
那老者看到阿史那云，气势弱了几分，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公主殿下，不是我们不懂道理，是实在没办法了！守城是军爷们的事，可我们老百姓只想活命啊！朝廷不管我们，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
阿史那云没有立刻斥责，她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惶恐无助的脸，心中亦是沉重。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
“老乡们，我理解大家的害怕。我也怕。”她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我怕敦煌城破，怕莫高窟千年的壁画被付之一炬，怕我们祖祖辈辈守护的文明，断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
她抬起没有受伤的右臂，指向西边莫高窟的方向：“你们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吗？不仅仅是泥塑和颜料！那是我们的根！是汉家儿郎开拓西域的见证，是于阗、疏勒万千佛子心中的圣地！是丝路上所有向往大唐、珍视和平的人们共同的精神寄托！”
她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西夏人要的，不只是这座城，他们要的是掐断这条文明之路，要的是我们跪下来，忘掉自己的祖宗，忘掉我们是谁！”
“投降？”阿史那云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刮过那几个嚷嚷最凶的人，“看看瓜州、看看肃州！投降之后是什么下场？男人为奴，女人为婢，稍有反抗便是屠城！你们以为投降就能活命？那是把脖子伸出去任人宰割！”
她猛地转身，指向城外，夕阳在她身后勾勒出决绝的剪影：“城外是虎狼之师，城内有千年文明！我们没有退路！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我们多守一天，莫高窟就安全一天，远方的援军就离我们近一天！”
“可是……援军真的会来吗？”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哭腔问道。
阿史那云沉默了片刻，这个问题，她也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问过自己。但她想起了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想起了那枚被她亲手送出的、蕴含着全部信任的青金石。
她重新抬起头，眼神灼灼，一字一句地说道：“会来！我相信他！程墨白，他一定会带着希望回来！只要我们还在守，敦煌就没有陷落，希望就还在！”
就在这时，药罗葛处理完西门的危机，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他半边铠甲都被血染透了，肩膀上胡乱缠着绷带，虬髯怒张，如同一头受伤的雄狮。
他环视众人，声如洪钟，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煞气：“都吵什么？！守城是军人的事，但城是大家的城！老子和弟兄们在前面的拼命，不是为了听你们在这里嚷嚷投降的！”
他“锵”地一声拔出半截弯刀，寒光逼人：“谁再敢动摇军心，惑乱民众，不用西夏狗动手，老子先砍了他的脑袋祭旗！想活命，就拿起你们能拿动的一切，石头、木头、烧开的水，跟我们一起，把西夏狗砸下去！想当孬种，现在就可以从城墙上跳下去，省得脏了老子的刀！”
药罗葛的凶悍震慑住了所有人。阿史那云适时接过话，语气缓和却不容置疑：“乡亲们，回去告诉所有人，守城，人人有责！能动的，都来帮忙运送物资、照顾伤员！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就一定能撑到援军到来！”
人群在士兵的引导下，带着复杂的心情渐渐散去。但那颗名为“投降”的毒种，似乎暂时被压了下去。
药罗葛走到阿史那云身边，看着城外又开始集结，准备发动新一轮进攻的西夏军队，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娘的，没完没了。公主，你的伤……”
“无妨。”阿史那云摇摇头，目光重新投向远方，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最后的余晖将她苍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透明，“药罗葛，你说，程墨白他们……到哪儿了？”
药罗葛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咧嘴想笑，却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那小子，命硬得很！有巴特尔去接应，肯定死不了！说不定……正在路上拼命往这儿赶呢！”
阿史那云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相信程墨白，如同相信自己对大唐文明的信仰。
但现实是，城中的箭矢不足三日之用，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能战之兵不足两千，还大半带伤。粮食严格控制配给，也撑不过十天了。
而城外的西夏大营，篝火连绵，如同繁星，新的攻城器械正在加紧打造。
夜幕缓缓降临，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敦煌城像大漠中的一叶孤舟，被无边的黑暗和敌人的汪洋包围。
希望，如同天边那最后一缕消逝的霞光，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但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只要莫高窟的佛光尚未熄灭，这星火，便不算消亡。
阿史那云转身，面向东方，那是长安的方向，也是程墨白归来的方向。
“快点回来啊……”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我们……快撑不住了。”
夜色深沉，孤城如铁，血战之后短暂的寂静里，孕育着下一轮更疯狂的风暴。而希望，仍在路上，与死神赛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