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阳光刺眼,照在程墨白苍白失血的脸上,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两名侍卫的钳制如同铁箍,让他动弹不得,只能被半拖半架着,踉跄行走在漫长而冰冷的宫道上。耳边李博士带着哭腔的“忍耐”二字,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要被胸腔里沸腾的愤怒和绝望吞噬。
希望破灭的碎片,正狠狠扎进他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痛楚。郎琊的颠倒黑白,王黼的构陷诛心,皇帝那冷漠的挥手……一幕幕在他眼前闪回。他不甘心!敦煌还在流血,莫高窟还在等待,他怎能就此被囚于长安,眼睁睁看着一切化为焦土?
就在他被拖行至偏殿外院,即将被带离这九重宫阙的核心区域时,一阵压抑却激烈的争论声从另一侧的廊庑传来。隐约能听到“安西”、“国库”、“契丹”等字眼,显然是王黼等人正在与另一些官员继续着之前的议题,或许正在进一步坐实郎琊的“谎言”,彻底掐断敦煌的生机。
那声音如同最后的催化剂,点燃了程墨白骨子里属于程远的那份执拗和血性。退一步是囚笼,是眼睁睁看着文明倾覆;进一步,或许是万劫不复,但也可能……是绝境中的一丝缝隙!
他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短暂挣脱了侍卫的钳制。在侍卫惊愕的目光再次锁定他之前,他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没有冲向声音来源,也没有试图逃跑,而是迅速伸手探入怀中贴身的内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
他掏出的,不是武器,也不是什么文书,而是一件在阳光下骤然绽放出深邃幽蓝光芒的物事,那是一枚用细细皮绳穿着的青金石项链。鸡蛋大小的青金石被简单打磨,并未镶嵌过多金银,但那浓郁得如同雨后夜空、又带着点点金色星辉的蓝色,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那蓝色,纯净,高贵,带着西域风沙也无法掩盖的神秘与瑰丽。
“陛下!诸位大人!”程墨白的声音嘶哑,却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其化作一道利剑,穿透了廊庑间的争论声,直指方才议事的偏殿方向,“草民还有一物!还有一言!关乎西域人心向背,关乎大唐在西域的根本!请陛下与诸位大人,容草民说完这最后一句!若仍觉草民虚妄,草民甘愿领受任何处置!”
他高高举起那枚青金石项链,幽蓝的光芒在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在诉说着无声的故事。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偏殿那边的注意。一阵脚步声响起,只见皇帝在王黼、崔泓以及几名官员的簇拥下,竟真的走了出来,站在廊下,目光复杂地看向院中高举青金石的程墨白。皇帝的眉头依旧紧锁,但眼中那纯粹的厌烦之外,似乎多了一丝被这突发状况和那奇异宝石引出的探究。
“程墨白,你还想耍什么花样?”王黼厉声喝道,语气中的不耐几乎化为实质。
程墨白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御座之上的天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努力维持着清晰:“陛下!此物,并非我中原所有!它名青金石,产自遥远的于阗国(今和田)!是于阗王室秘而不宣的珍宝,非至亲至信,绝不轻易赠予!”
他顿了顿,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抹幽蓝之上,继续道:“将此物赠予草民的,是于阗国的阿史那云公主!”
“公主”二字一出,在场不少官员微微动容。于阗国虽是小国,但素来亲善大唐,是西域诸国中与中原联系较为紧密的一个。
“阿史那云公主,为何会将如此珍贵的王室信物,赠予你一个敦煌画工?”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审视。
程墨白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必须用最直白、最有力量的语言,撕开王黼等人构建的“边将邀功”的谎言,将话题提升到另一个高度。
“因为于阗与敦煌,唇齿相依!因为守护莫高窟,并非敦煌一城之事,而是所有心向大唐文明、珍视丝路遗产的西域人心之所系!”程墨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壮与激情,“陛下!西夏狼子野心,所欲吞并的,岂止敦煌一城?他们要的是整个西域通道!一旦敦煌陷落,下一个就是于阗,就是疏勒,就是所有仍心念大唐的西域城邦!”
他举起青金石,让那抹幽蓝在阳光下更加璀璨:“阿史那云公主将此物赠我,并非私情!她是以于阗王室的名义,以所有不愿臣服于西夏铁蹄的西域人的期盼,在向我大唐求援,在向陛下陈情!她说......”
程墨白模仿着阿史那云当时决绝而信任的语气,一字一句,仿佛带着西域的风沙与热血:“‘程墨白,带上它,去长安!告诉大唐皇帝,敦煌若亡,于阗必不能独存!莫高窟的佛光若熄,西域人心中的明灯亦将黯淡!汉于同源,文明共护!恳请天可汗,勿弃我等!’”
“汉于同源,文明共护!”
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重重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上。它超越了简单的军事求援,将敦煌的存亡,与西域庞大的人心向背,与大唐经略西域百年所建立的文明认同,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程墨白趁热打铁,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思索的官员,最后定格在皇帝脸上:“陛下!王相方才言,国库空虚,契丹威胁,不可为一孤城劳师动众。草民想问,若今日弃敦煌,弃的当真只是一座孤城吗?我们弃的,是像于阗这样依旧心向大唐的藩属之国!我们寒的,是西域万千仍记得大唐荣光、仍学习大唐文字、仍供奉大唐佛法的人心!”
他指着手中的青金石,声音带着泣血般的力度:“这枚青金石,就是于阗的人心!就是西域的人证!郎琊节度使可以说西夏围城是虚张声势,但他能否认于阗公主亲自赠予信物求援的事实吗?他能否认西域诸国对敦煌文化圣地的尊崇吗?敦煌莫高窟,不仅仅是汉家文明的宝库,它更是整个西域,乃至更遥远西方认识大唐、向往大唐的窗口!是维系这片广袤土地上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之人,对大唐文明向心力的图腾!”
他猛地转身,看向那些之前跟随王黼,主张暂缓发兵的官员,目光灼灼:“诸位大人!你们可知道,在莫高窟的壁画上,不仅有汉传佛教的故事,也有于阗的传说,有波斯的纹样,有天竺的神祇?那里包容万象,海纳百川,这正是我大唐鼎盛时期的气象!毁掉敦煌,就是毁掉这气象的实物见证!就是告诉西域万邦,我大唐已无力,亦无心,再守护这份文明的共业!届时,人心离散,诸国倒向西夏或契丹,难道就对北境防线有利吗?失去西域屏障,契丹铁蹄南下,难道就真的能避免吗?!”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之前看似“理性”的逻辑链条上。王黼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想开口反驳,却发现程墨白此刻占据的道理,已经跳出了军事得失的范畴,上升到了文明认同和政治影响力的层面,这恰恰是文人官员最难以直接驳斥,甚至内心可能有所共鸣的领域。
崔泓抓住机会,立刻出列,声音激动得发颤:“陛下!老臣恳请陛下圣裁!程墨白此言,绝非虚言!老臣早年游学西域,确知于阗国崇佛,且与敦煌交往密切!此青金石,老臣虽未亲见,但其色泽、质地,确为于阗王室所用之上品无疑!此物此情,足可证明敦煌之事,绝非郎琊一纸军报所能掩盖!救敦煌,即是安西域!护文明,即是聚人心啊!”
李博士也再次跪倒,老泪纵横:“陛下!一幅飞天壁画,或可说技艺之争;一部《百工谱》,或可称文献之珍;但这于阗公主的信物,代表的是活生生的人心向背啊!陛下!三思啊!”
官员中,一些原本就对放弃敦煌心存疑虑,或更看重文化影响和帝国声誉的官员,此刻也纷纷动容。一位面容清癯、身着绯袍的中年官员迈步出列,他是礼部侍郎孙敬元,素以持重耿直著称。
“陛下,”孙敬元躬身道,声音沉稳,“臣以为,程墨白所言,虽情急之下或有冲撞,但其理不虚。敦煌存亡,关乎西域人心,此乃大局。郎琊节度使军报,或基于其局部军情判断,但于阗王室信物在此,其所代表的西域民意,不可不察。若我朝对敦煌见死不救,坐视其文明瑰宝毁于战火,恐失西域诸国之心,日后经营,将事倍功半,乃至前功尽弃。契丹之患固重,然西域若乱,则我朝西顾之忧亦起,两面受敌,更为不利。臣恳请陛下,权衡轻重,速做决断!”
又有一名武将模样的官员出声,声如洪钟:“陛下!末将以为,孙侍郎所言极是!打仗打的不光是兵马钱粮,更是人心士气!让西域诸国看看,我大唐连千年文明都能舍,还有何不能舍?这仗,还没打,人心就先败了!”
支持救援的声音,开始出现,并且逐渐汇聚。
皇帝站在原地,目光深沉如渊。他看看程墨白手中那仿佛凝聚了西域天空精华的青金石,又看看激动不已的崔泓、李博士,再看看那些面露沉思甚至转而支持救援的官员,最后,他的目光与脸色铁青的王黼短暂交汇。
王黼还想说什么:“陛下,此事……”
皇帝却抬了抬手,打断了他。
所有的争论,所有的辩解,在这一刻,似乎都凝聚在了那枚小小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青金石上。它不再仅仅是一件信物,它是于阗的期盼,是西域的人心,是文明共护的誓言,更是击碎“边将邀功”谎言最有力的证据。
皇帝缓缓走下廊阶,来到程墨白面前。他没有去看程墨白,只是伸出手,从程墨白微微颤抖的手中,取过了那枚青金石项链。
冰凉的石头落入帝王温热的掌心,那深邃的蓝色,在近距离看去,更加动人心魄,里面的金色星点,仿佛真的在缓缓流转。
皇帝将青金石握在手中,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石面,沉默了许久许久。整个庭院,静得只剩下风吹过宫檐的细微声响,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
最终,皇帝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之前脸上的疲惫和犹豫似乎被一种决断所取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于阗公主以此物相托,心意拳拳,朕,感受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程墨白,复杂难明,但之前的冰冷和猜疑,终究是淡去了不少。
“敦煌之事,确非孤城存亡之小事,关乎文明传承,亦关乎西域人心向背。朕,已有决断。”
他猛地转身,对随侍的大宦官沉声道:
“传旨:安西节度使郎琊,拥兵不前,奏报不实,着即革去节度使一职,押解回京候审!其军务,暂由副节度使代理!”
这道旨意,如同惊雷,让王黼等人脸色骤变,却让崔泓、李博士等人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皇帝继续道:“着令河西、陇右节度使,即刻抽调精骑两万,由……”他的目光在几位武将身上扫过,迅速指定了一人,“由邠宁节度使浑瑊为主将,星夜兼程,驰援敦煌!务必击退西夏,保全敦煌城与莫高窟!”
“陛下圣明!”崔泓、李博士以及孙敬元等人立刻躬身齐呼,声音中充满了激动与欣慰。
程墨白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那一道道旨意,仿佛置身梦中。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虚脱感同时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成功了……他终于……为敦煌争取到了生机!
皇帝最后看向程墨白,将手中的青金石递还给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程墨白,你暂且留在长安。待敦煌战事平息,朕,还有用你之处。”
这一次,“留在长安”不再是无期的囚禁,而是带有期许的等待。
程墨白双手接过那枚仿佛重若千钧的青金石,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他深深躬身,声音哽咽:“草民……遵旨!谢陛下!”
皇帝不再多言,转身在一众内侍官员的簇拥下离去。王黼狠狠瞪了程墨白一眼,眼神阴鸷,但也只能无奈跟上。
危机暂解,希望重燃。
程墨白独立院中,阳光洒满全身,这一次,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他低头看着掌心的青金石,那幽蓝的光芒温柔而坚定。
阿史那云……敦煌……我做到了。
然而,他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回响起李博士之前的低语,以及王黼那阴冷不甘的眼神。
郎琊虽被革职,但他在军中的势力呢?王黼在朝中的党羽呢?这场胜利,真的彻底扫清了所有障碍吗?
那支来自暗处的冷箭,被青金石的光芒暂时逼退,但它真的消失了吗?还是仅仅蛰伏起来,等待着下一个更致命的时机?
程墨白握紧了青金石,刚刚松弛的心弦,再次悄然绷紧。长安之路,依然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