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危山的烽燧台像根断牙戳在山脊上,郎茂才趴在坍塌的女墙上,望远镜筒被汗水浸得打滑。他啐了口唾沫在布上,反复擦拭镜片,嘴里骂骂咧咧:“这鬼天气,汗比血还流得多。”
西夏骑兵的黑色洪流正从戈壁尽头涌来,马蹄扬起的烟尘在暮色里扯出条灰黑色的带子。老学官突然剧烈咳嗽,一口鲜血喷在怀中的《敦煌地志》扉页上,染红了用朱砂圈出的莫高窟崖壁裂缝图。他抹了把嘴角的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壁:“这些狗东西,比算的时辰早了两刻钟!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轰隆...”远处传来闷响,郎茂才猛地抬头,只见西夏先锋军的投石机已开始抛射。石弹砸在远处的沙丘上,溅起的沙砾像雨点般落下。他颤抖着摸出火石,硫磺火柴在风中划了三次才燃起火星。烽燧顶端的芦苇束“腾”地烧起来,火焰在暮色里晃成滴血的形状,却只升起半截就被山风劈散。
“他娘的!”郎茂才狠狠一拳砸在石墙上,“引信被换了!是哪个龟孙子干的?” 他盯着远处越来越近的狼头旗,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石缝,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 “莫高窟结构示意图” 的批注上,晕开一片暗红。“当年老子在这画了三年壁画,你们也配动?”他对着夜空啐了口血沫,又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备用的干芦苇,却发现芦苇根部缠着根熟悉的红绳,那是哑徒昨天塞给他的护身符。
郎茂才捏着那截红绳,眼眶有些发热:“傻孩子,还信这些。”
山脚下的红柳丛里,程墨白被沙棘扎得直皱眉,刚想伸手拍掉裤腿的刺,左手残指突然传来钻心的疼,那是三年前被西夏热醋灼伤留下的旧疾。他疼得抽了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冒了汗。
“又疼了?”阿史那云蹲在他身旁,星象仪的铜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用匕首尖戳着盘上的北斗七星,“活该,谁让你当年非要去抢那坛醋。”
程墨白龇牙咧嘴地骂:“你懂个屁,那不是普通的醋,是用来……”
“是用来给你留个念想的。”阿史那云打断他,语气里带着点嘲讽,“现在好了,天阴下雨疼,紧张也疼,你这手算是废了。”
“总比某些人整天对着星星发呆强。”程墨白回怼,“你确定他们会从西边峡谷来?”
阿史那云用匕首敲了敲星象仪:“子时三刻,月亮走到天枢星位置,西夏人准从西边峡谷摸过来。这星象错不了,比你们中原那些算命先生靠谱多了。”
“他们怎么知道走这条道?”程墨白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峡谷入口的黑石堆,“这条道早就没人走了,地图上都没标。”
话音未落,哑徒突然拽过他的手,在掌心飞快画了个“雷”字,又指向黑石堆,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他焦急地拍着程墨白的胳膊,另一只手比划着爆炸的动作。
“张承嗣埋了炸药?”程墨白的声音发颤,左手下意识蜷起,残指的疼痛似乎更厉害了,“他疯了?那里面还有那么多……”
“不止炸药,他要炸塌崖壁,把藏经洞连骨头带肉全埋了。”阿史那云冷笑一声,从靴筒里抽出卷羊皮,“你看这图,他早就计划好了。”
展开的密道图上,峡谷与莫高窟之间画着道红线,旁边用小字注着“北宋景德二年废弃引水渠”。程墨白盯着那行字,眉头紧锁:“这条渠我知道,早就干涸了,他怎么把炸药运过去的?”
“你忘了张承嗣以前管过粮草运输?”阿史那云用匕首点了点图上的标记,“他有的是办法。”
哑徒突然拽住程墨白的衣袖,指向烽燧台上火光忽明忽暗的烽烟,眼眶通红地比划着“救人”的手势。他指着郎茂才的方向,又指着自己,意思是他去救人。
“不行!”程墨白按住他的肩膀,“太危险了,我们得先想办法阻止炸药。”
阿史那云把星象仪塞进怀里,语气发狠:“想保住壁画,就得先让炸药哑火。” 她晃了晃手里的竹管,里面的褐色粉末簌簌作响,“于阗迷烟,够让那些工兵睡死半个时辰。当年我爹用这个对付过马贼,好用得很。”
程墨白盯着她腰间的短刀:“之后呢?张承嗣不会善罢甘休。他那个人,睚眦必报。”
“活人总比死人难对付。”阿史那云起身时,青金石项链撞出冷冽的声响,“等他们炸不开崖壁,咱们再趁机把《曹氏族谱》原稿送出去。你看这图,密道能通到城外,只要出了城……”
“出了城又能去哪?” 程墨白打断她,“西夏人到处都是,我们带着那么重要的东西,就是活靶子。”
“去文殊山找曹延禄姬,她肯定有办法。”阿史那云眼神坚定,“我爹当年跟我说过,那老太太不简单。”
程墨白还想说什么,哑徒突然捂住他的嘴,指了指峡谷方向。三个人立刻屏住呼吸,只见几个西夏兵举着火把,正沿着峡谷边缘巡逻。
“动作轻点。”阿史那云低声说,“跟我来,引水渠的入口就在前面那片芨芨草里。”
引水渠的入口藏在芨芨草丛里,渠壁长满滑腻的青苔。程墨白刚踩进去就脚下一滑,多亏哑徒眼疾手快拽住他。
“小心点。”程墨白低声对哑徒说,哑徒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干燥的艾草。他把艾草铺在脚下,示意程墨白跟着他走。
少年走在最前面,腰间的青铜铃铛用破布裹着,却还是漏出细碎的声响,那是画工村祖传的 “辨路铃”,不同节奏能探知前方五步内的陷阱。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哑徒突然停住脚步,摇了摇铃铛,铃铛发出急促的 “叮叮” 声。
“怎么了?”程墨白轻声问。
哑徒蹲下身子,指着渠壁上的一道裂缝,又比划着蛇的样子。
“有蛇?” 程墨白头皮发麻,他从小就怕这东西。
阿史那云嗤笑一声,从腰间解下个小香囊:“胆小鬼,这是驱蛇的药粉。” 她把香囊递给程墨白,“拿着,保证蛇见了你就躲。”
程墨白接过香囊,有些不好意思:“谢了。”
“别废话了,快走吧。”阿史那云催促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隐约传来铁锹铲土的声音。哑徒示意他们停下,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扒开渠壁上的一个小洞向外看。看了一会儿,他回来对着程墨白和阿史那云比划着,意思是外面有十几个工兵,正在往崖壁下堆黑色陶罐。
“停。”程墨白突然拽住阿史那云的衣角,“你听,他们在说话。”
三人屏住呼吸,只听外面传来一个粗嗓门的声音:“快点干活,将军说了,子时一到就点火。”
另一个声音抱怨道:“催什么催,这鬼地方蚊子太多了,叮得我浑身是包。”
“少废话,干完活回去有酒喝。”
“真的?那我可得快点了,最好能多喝几碗。”
程墨白低声对阿史那云说:“他们要在子时点火。”
阿史那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竹管:“正好,还有时间。哑徒,你去那边把风,要是有人过来就摇铃铛。” 哑徒点点头,轻手轻脚地退到后面。
“你确定这迷烟管用?”程墨白还是有些担心。
“放心吧,这是我于阗的秘方,比你们中原的那些迷药厉害多了。”阿史那云自信地说,“只要让他们吸进去一点点,保证睡到大天亮。” 她指着渠壁上的一个缺口,“从这里把迷烟吹出去,正好能飘到他们那边。”
程墨白深吸口气,接过竹管:“我来。”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缺口,只见外面的空地上,十几个西夏工兵正忙着堆放炸药罐,旁边还站着个军官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个星盘,不时抬头看看天。
“那个拿星盘的肯定是领头的。”程墨白低声说,“得小心点,别让他发现了。”
“知道了。”阿史那云从怀里掏出个小扇子,“用这个扇,能把烟吹得远一点。”
程墨白点点头,打开竹管的盖子,阿史那云则拿着扇子准备好。
“我数到三就开始。”程墨白说,“一、二、三!”
他把竹管对准缺口,阿史那云立刻用扇子扇动。褐色的粉末随着气流飘了出去,在空中形成一道细细的烟雾,缓缓飘向工兵们。
起初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一个工兵突然打了个哈欠:“奇怪,怎么突然这么困。”
他的话刚说完,旁边的几个人也纷纷打起哈欠。
“我也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不行了,我得睡一会儿……”
没一会儿功夫,十几个工兵就全都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连那个拿星盘的军官也不例外,手里的星盘掉在地上,发出 “哐当” 一声。
“成了!”程墨白兴奋地说。
“小声点。”阿史那云瞪了他一眼,“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三人从引水渠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工兵们身边。阿史那云检查了一下,确认他们都睡熟了,才对程墨白和哑徒说:“快,把炸药罐里的火药换成防火沙。”
哑徒早就准备好了,他打开背上的羊皮袋,里面是白色的防火沙。这种沙子是画工村特制的,能有效阻止火焰蔓延,当年用来保护壁画,效果好得很。
程墨白撬开一个炸药罐的盖子,里面的黑火药颗粒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这火药看起来不对劲。”他皱着眉头说,“好像加了什么东西。”
阿史那云凑过去看了看:“是硝石,他们想让爆炸更猛烈些。别管那么多了,快换吧。”
三人分工合作,程墨白负责撬开盖子,哑徒负责倒火药、装防火沙,阿史那云则负责望风。很快,大部分炸药罐都换好了,只剩下最后几个。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不好,有人来了!”阿史那云低声说,“快,躲起来!”
三人立刻躲到旁边的岩石后面。只见十几个西夏兵骑着马,飞快地跑了过来。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将领,脸上带着道狰狞的疤痕。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疤痕将领喊道,“将军说了,今晚的事要是出了差错,咱们都得掉脑袋!”
“是!”士兵们齐声应道。
疤痕将领勒住马,目光扫过地上的工兵:“这些人怎么回事?”
一个士兵上前检查了一下:“将军,他们好像睡着了。”
“睡着了?”疤痕将领皱起眉头,“不对劲,给我叫醒他们!”
几个士兵立刻上前,用力摇晃着地上的工兵,可他们睡得像死猪一样,怎么都叫不醒。
“将军,不对劲啊,他们好像中了迷药。”
疤痕将领脸色一变:“不好,有埋伏!快,检查炸药!”
几个士兵立刻跑去检查炸药罐,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将军,炸药被换了!里面全是沙子!”
“什么?!”疤痕将领勃然大怒,“给我搜!把人找出来!”
程墨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心想实在不行就拼了。
阿史那云却很冷静,她对程墨白和哑徒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她走。三人趁着西夏兵不注意,悄悄退回了引水渠。
“现在怎么办?”程墨白喘着气问。
“还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阿史那云说,“我们先回烽燧台那边看看,郎先生可能还在等我们。”
三人沿着引水渠往回走,刚走没多远,哑徒突然停下脚步,指着烽燧台的方向,眼眶通红。程墨白抬头一看,只见烽燧台那边火光冲天,隐约还能听到厮杀声。
“不好,郎先生出事了!”程墨白心急如焚,拔腿就想往那边跑。
“别冲动!”阿史那云拉住他,“你现在过去就是送死!”
“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郎先生出事?”程墨白激动地说。
哑徒突然拽住程墨白的衣袖,比划着自己去救人,让程墨白和阿史那云去处理剩下的炸药。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着烽燧台,意思是他有办法救郎先生。
“你行吗?”程墨白担心地问。哑徒用力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火折子,又比划着烟雾的样子。
“他想用火制造烟雾,掩护自己救人。”阿史那云看懂了他的意思,“这倒是个办法,不过太危险了。”
哑徒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没问题,然后转身就往烽燧台的方向跑去。他跑得很快,像一只灵活的猎豹,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我们也别愣着了。”阿史那云说,“还有几个炸药罐没处理,得赶紧去换了。”
程墨白点点头,强忍着担心,跟着阿史那云往剩下的炸药罐方向走去。
烽燧台上,郎茂才正和几个西夏兵厮杀。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身手依旧矫健,手里的短剑舞得虎虎生风。可西夏兵人多势众,他渐渐有些体力不支。
“老东西,快投降吧!” 一个西夏兵狞笑着说,“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郎茂才啐了口血沫:“狗东西,想让我投降,做梦!”他拼尽全力,又打倒了一个西夏兵,但自己也被划了一刀,鲜血直流。
就在这时,一阵浓烟突然冒了出来,挡住了西夏兵的视线。
“什么人?”西夏兵们警惕地喊道。
哑徒趁机冲了过去,一把拉住郎茂才,示意他跟自己走。郎茂才愣了一下,认出是哑徒,又惊又喜:“孩子,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哑徒不由分说,拽着郎茂才就往烽燧台的另一侧跑。那里有个小小的密道,是当年画工们为了躲避战乱挖的,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两人刚钻进密道,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巨响, 西夏兵点燃了烽燧台上的炸药。
“轰隆...”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地面发颤,密道里的泥土纷纷落下。郎茂才紧紧护住哑徒,生怕他受伤。
等爆炸声过后,两人从密道里爬出来,发现烽燧台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好险。” 郎茂才喘着气说,“孩子,谢谢你。”
哑徒笑了笑,刚想比划着什么,突然脸色一变,指向郎茂才的身后。郎茂才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西夏兵举着刀,正朝着他砍来。
“小心!”哑徒大喊一声,猛地推开郎茂才,自己却被刀砍中了。
“孩子!”郎茂才悲痛欲绝,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狠狠砸向西夏兵的脑袋。西夏兵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郎茂才抱住哑徒,只见他胸口鲜血直流,已经奄奄一息了。
“孩子,你撑住,撑住啊!”郎茂才泣不成声。
哑徒看着郎茂才,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玉佩,塞进郎茂才手里,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那玉佩是郎茂才当年送给哑徒的,上面刻着个小小的 “墨” 字,是程墨白的名字。
“孩子……” 郎茂才抱着哑徒的尸体,老泪纵横。
远处,程墨白和阿史那云听到爆炸声,心里都咯噔一下。
“不好,肯定出事了! 程墨白说。
“别慌,我们先把剩下的炸药处理完。” 阿史那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哑徒用命换来的机会,我们不能辜负他。”
两人加快速度,很快就把剩下的炸药罐都处理好了。做完这一切,他们才朝着烽燧台的方向跑去。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片狼藉。郎茂才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哑徒的尸体,神情呆滞。
“郎先生!”程墨白跑过去,看到哑徒的尸体,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哑徒他……”
郎茂才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是我没保护好他…… 是我没保护好他……”
阿史那云看着哑徒的尸体,眼圈也红了,她蹲下身,轻轻合上哑徒的眼睛:“他是个英雄。”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
“不好,西夏兵来了!”阿史那云站起身,“我们得赶紧走!”
郎茂才把哑徒的尸体抱起来:“我要带他一起走。”
“不行,太危险了!”阿史那云说,“我们以后再来接他,现在必须走!”
程墨白也劝道:“郎先生,阿史那云说得对,我们先离开这里,以后再回来安葬哑徒。”
郎茂才看了看怀里的哑徒,又看了看远处越来越近的火光,最终点了点头:“好,我们走。”
三人趁着夜色,朝着文殊山的方向逃去。身后,西夏兵的喊杀声渐渐远去,但哑徒的身影,却永远留在了那片燃烧的烽燧台旁。
程墨白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暗暗发誓:“哑徒,你放心,我一定会完成你未竟的心愿,保护好莫高窟的壁画,让那些坏蛋付出代价!”
月光下,三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只留下烽燧台的废墟在夜色中静静燃烧,像一座悲壮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