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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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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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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画医》连载

第二章 暗巷惊鸿

刀子似的夜风卷过敦煌夜市,裹着浓重的羊膻气、烤肉焦烟与沙砾的粗粝感,直往嗓子眼里呛。阿史那云缩了缩脖子,指尖触到琵琶弦上凝结的沙粒 —— 那是三日前穿越白龙堆戈壁时留下的,如今混着干涸的血渍,磨得指腹生疼。她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在琵琶弦上刮过,一声短促的 “铮” 响刺破喧嚣,琴弦自己猛地一颤,像是被暗处的毒蛇惊着了。掌心下,琴身里硬邦邦的短刀柄硌得生疼,这玩意儿跟着她踏过流沙、穿过烽燧,刀鞘已被磨得像老羊皮般油亮,刃口却始终淬着于阗铁矿的寒光。

她眼皮未抬,指尖却在弦上顿住。对面酒肆二楼那扇糊着厚厚油纸的窗户,影子一晃,三个模糊的黑影无声聚拢又分开。一点惨淡月光扫过,其中一人腰间某物反射出幽蓝冷光,蓝得像淬了毒的寒冰 —— 那是青金石特有的色泽,与她颈间的坠子如出一辙。

“云娘子!”

嘶哑如破锣的声音从背后炸响,像根冰锥扎进耳朵。阿史那云肩头骤耸,腰间青铜腰铃 “叮叮当当” 响成一片,在烤肉摊的滋滋声与胡商的吆喝声中异常清脆。她猛地转身,只见举着羊角灯的哑徒缩在墙根阴影里,昏黄光晕只照亮他半边脸。灯影晃动,将他脸上未洗净的紫色颜料映得瘆人,活像从莫高窟壁画里走出来的夜叉。这小子是画师程墨白从颜料堆里捡来的,整日在画院捣鼓矿石粉末,除了磨颜料,喉咙像被塞了棉絮般发不出声。

阿史那云的手指下意识抠着琵琶面板上繁复的宝相花雕花,白日里画院外墙剥落的景象突然撞进脑海:一大片土黄色墙皮簌簌掉落,露出底下刺目的橘红,像刚结痂又被撕开的血口子,在灰扑扑的土墙间扎眼得令人心悸。那颜色,是用西域朱砂混了骨胶调制的,寻常画匠绝不敢在非壁画处使用。

“他找我作甚?” 她扯下裹头的粗布巾,胡乱缠住半张脸,只露出警惕的褐色眼睛 —— 商队头领的身份绝不能露。上月那个多嘴的波斯商人,尸体在戈壁被风干成什么模样,她至今记得清楚。哑徒急得直跺脚,枯瘦手指在空中乱舞:先模仿握笔作画的动作,手臂上下挥舞,又拼命指向巷子深处黢黑的尽头,最后干脆攥住她的手腕,那冰凉粗糙的触感像抓着一截枯骨,拽着她往暗巷里拖。

后巷窄得仅容一人侧身,浓烈的胶矾水味混着陈年霉味扑面而来,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程墨白背对着巷口,蹲在破木墩前,正用石杵一下下捣着粗陶碗里的黑紫色糊状物。他左手小指胡乱缠着脏污的布条,深红血渍从里面洇出,在惨淡月光下红得发黑,边缘肿胀发紫,分明是被沉重铁凿砸烂的伤口,绝非刻刀所致。

“能用热醋揭走整幅壁画的人,骨头缝里都刻着壁画的纹路。” 程墨白头也未回,声音像从莫高窟最深的石缝里挤出来,带着石头的寒气,“整个敦煌,有这手艺的……”

“除了你们画院,就剩我们这些走窟串洞的商队了呗。” 阿史那云截断他的话,目光死死盯着陶碗里的东西 —— 一股沙葱酒泡烂铁锈的怪味钻进鼻腔,搅得她胃里翻腾。三日前新来的粟特人总在深夜擦拭破琵琶,琴弦蹭下的污渍,与这碗中物颜色分毫不差。那家伙买琴时,对着琴身内壁刻的于阗文字笑得阴恻恻的,让人脊背生寒。那些文字她认得 ——“于阗王赐画师尉迟”。

“你怀疑我的人?” 阿史那云短促一笑,手中琵琶滴溜溜转了个圈,紧绷的丝弦在羊角灯下闪过锐利寒光,“程画医,今早节度使府的鹰犬堵在画院门口时,是谁装成收茜草根的胡商,用突厥话将他们糊弄走的?若非我,你此刻还有命蹲在这儿捣这毒药?”

程墨白终于停下石杵,缓缓转身。他手中捏着细长的铜镊子,尖端在油灯豆大火苗下亮得刺眼,像淬了毒的针尖。“我只看东西说话。” 他的目光如两块冰石压过来,“三日前,你商队运进城的二十箱货,为何……”

“城西马市,” 阿史那云手腕一翻,一枚边缘磨损的胡狼银币 “啪” 地拍在破木箱上,币面的胡狼在昏光下龇着牙,“半夜,梆子敲过十一下半。有本事,去找那粟特人的箱子。” 她猛地前踏一步,身体几乎贴上程墨白,颈间深青色的青金石坠子晃荡,险些撞上他瘦削的下巴,“不过,程画医,先顾好你这双手 —— 有些人,你剁掉十根手指也吓不住。” 她的目光像钉子般钉在他缠布的小指上。

转身离去时,腰铃一阵乱响。巷子口的风骤然变冷,沙粒打在后颈上。程墨白站在门框阴影里,盯着她融入灯火的背影,眉头拧成疙瘩。白日里,节度使府张承嗣长史袖中滑落的玉佩残片,那断裂痕迹与独特的深青光泽…… 和阿史那云的青金石坠子,分明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张承嗣?她一个西域商队头领?这两条线怎会搅在一起?

“咚 ——!”

城西传来马市关门的梆子声,惊得沙燕 “扑棱棱” 掠过土房顶。阿史那云如滑溜的鱼,混进卸货的驼队阴影,指甲抠进琵琶木头,指节泛白。半月前,粟特人用波斯银币买这把旧琵琶时的情景浮现:验货时,他的手指在琴身内壁的于阗文字上摩挲良久,嘴角咧开无声而贪婪的笑。那笑容此刻想来,仍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把琴,难道真与墙上的画有见不得光的牵扯?

“云娘子,胆子够肥啊。” 熟悉的声音如毒蛇吐信,从盖着油布的货箱阴影里钻出。阿史那云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手腕一翻一抽,“噌” 地一声,藏在琵琶里的短刀滑入手心,刀刃在火把微光下映出她冰冷的脸,也映出阴影里的人 —— 商队二当家!那张本该在百里外沙碛中押运货物的脸,此刻却带着狰狞笑意。

二当家举着噼啪作响的火把,火光将他平时周正的脸照得扭曲。他身后,十几个蒙面汉子如鬼影般冒出,腰间弯刀闪着幽冷蓝光,显然淬过毒。“张长史有句话,” 他猛地扯掉阿史那云的头巾,眼睛像钩子般钩住她颈间的青金石坠子,贪婪的光几乎要喷出来,“管住嘴!这东西…… 可比你那些破画值钱多了!”

刀风带着刺耳尖啸劈头砍下!阿史那云瞳孔骤缩,身体先于意识反应,双臂抡起沉重的琵琶狠狠砸向二当家面门!“砰!” 木头碎裂声刺耳,紧接着 “崩!崩!” 两声琴弦绷断的锐响,如垂死哀鸣,混杂着二当家的痛呼和打手们的怒骂。

她借着琵琶砸出的力道,身体如滚地葫芦般矮身,滚进货箱缝隙,后背撞上硬物,尘土簌簌落下。手掌撑在箱面上,触感黏腻 —— 低头一看,掌心沾着未干的黑紫色污渍,与程墨白碗中的颜料一模一样!

“给我一寸寸地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二当家捂着流血的额头咆哮,声浪在空旷马市回荡。阿史那云如壁虎般紧贴地面,在货箱迷宫中爬行,后背又撞上冰冷硬物 —— 是一口刻着飞鹰图案的铁箱,箱角的节度使府徽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锁扣封蜡还是软的,显然刚被打开过!

第三声梆子敲响,像丧钟撞在心头。程墨白不会来了。她牙关紧咬,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用牙咬断琵琶上垂落的琴弦,将坚韧丝弦缠在右手掌缘。她摸出骨簪,簪尖抵住锁扣缝隙,缠弦的手猛地发力一拧 ——“咔哒” 轻响,箱盖弹开一道缝。

月光洒落,照亮箱内景象:塞满了大小不一的壁画残片!本该描绘曹氏家族供养人的位置,被新颜料粗暴覆盖 —— 一张张带着异族特征的面孔突兀镶嵌在古老壁画上,嘴角咧着诡异的笑。青金石粉末调制的眼珠在月下幽蓝,仿佛活物般盯着她。

“原来…… 玩的是这手!” 阿史那云的声音从喉咙挤出,笑声干涩如戈壁枯骨。张承嗣不只是偷画!他要将敦煌刻在石头上的历史连根刨起,彻底篡改!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逼近,皮靴踩地的震动让沙砾滚落。她抓起最薄的残片,冰冷颜料面贴向衣襟,反手握住短刀,如被逼入绝境的母狼转身,刀刃在月下划出决绝的寒光。

此刻画院小楼上,油灯如豆。程墨白捏着胡狼银币,凑在放大镜下,指尖在狼眼位置反复摩挲。哑徒突然拽他袖子,沾满靛蓝与赭石的手指指向窗外 —— 街角停着一顶青色官轿,几个兵丁正从货栈搬出木箱装上马车。当一个箱子倾斜时,缝隙里闪过熟悉的深蓝色光泽!

那形状,那颜色…… 程墨白脑中 “嗡” 地一响,放大镜失手落地,“啪嗒” 碎裂声在死寂中刺耳。他僵在原地,窗外景象如烧红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 阿史那云的青金石坠子,怎会出现在张承嗣的箱子里?

张承嗣的玉佩残片、阿史那云的坠子…… 断裂痕迹分明是同一块玉石碎裂的两半!夜风猛烈,吹得窗纸哗啦作响。程墨白盯着窗外青轿,手指触到小指上渗血的布条,钻心剧痛却不及心头冰寒万分之一。昨日画院地窖中刺来的倒钩三棱锥,那西域马贼惯用的阴毒暗器,与二当家腰间皮囊里的一模一样!

这场围绕壁画的杀戮,从不是为了金银。他和阿史那云,都只是血腥棋局上的棋子。程墨白忽然想起,上午在莫高窟 17 窟,唐代供养人壁画中曹议金夫人的项饰纹样,竟与阿史那云的青金石坠子边缘雕花一致,只是材质从琉璃换成了青金石。而那坠子背面,似乎刻着极小的于阗文字……

窗外,张承嗣的轿子如蛰伏的怪兽,吞噬着最后一丝光亮。程墨白低头,见哑徒打翻的靛蓝颜料在地上晕开,竟形成诡异图案 —— 像张承嗣官靴上的飞鹰纹,而飞鹰利爪正抓向一个戴着腰铃的模糊人影。

马市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琴弦崩断声,随即归于死寂。程墨白猛地推开窗,夜风卷着沙砾灌入,吹得他眼中刺痛。他摸出怀中一片从画院墙角捡到的壁画残片,残片背面用刀尖刻着一行于阗文 ——“尉迟敬德之印”。尉迟?那个被于阗王赐琴的画师?

他抓起桌上未磨完的青金石矿石,石粉簌簌落下,在灯下泛着幽蓝。这矿石,与阿史那云坠子、壁画残片上的颜料,乃至张承嗣玉佩残片的色泽,分毫不差。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青金石不仅是颜料,更是贯穿阴谋的血脉 —— 它来自于阗,刻着王族印记,如今被用来篡改敦煌的供养人历史,企图让异族面孔取代曹氏家族,成为莫高窟新的 “守护者”!

程墨白握紧残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阿史那云手背上那道像于阗守护符的旧疤,想起她提起 “于阗王” 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或许,她颈间的坠子并非寻常饰品,而是于阗王室流落的信物,更是张承嗣篡改历史的关键证据 —— 只要拥有坠子与对应的壁画残片,就能证明 “新供养人” 的 “合法性”。

梆子敲过三更,敦煌夜市的喧嚣渐渐沉寂,唯有风沙声呜咽。程墨白将青金石矿石揣入怀中,拿起墙角的画刀,刀刃在油灯下闪着冷光。他看向哑徒,用眼神示意:“去牵马,带上所有青金石颜料样本。”

哑徒点点头,指尖在染着颜料的衣襟上快速比划 —— 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意思是:“二当家腰间的三棱锥,和去年刺杀于阗信使的凶器一样。”

程墨白瞳孔骤缩。于阗信使…… 阿史那云的旧疤…… 青金石坠子…… 张承嗣的玉佩…… 所有线索如壁画经纬般交织,勾勒出一个庞大而可怕的轮廓:张承嗣勾结西域马贼,利用懂壁画结构的商队成员,盗取并篡改壁画,企图用青金石作为 “信物”,伪造异族统治敦煌的 “历史依据”,而阿史那云,很可能是于阗王室遗脉,她的坠子正是揭穿这场阴谋的关键。

他走到窗边,望向马市方向的沉沉夜色,仿佛能看见阿史那云握着短刀的手,正抵在铁箱边缘。那把刻着 “于阗王赐画师尉迟” 的琵琶,或许正是百年前某位识破阴谋的画师留下的线索,而如今,轮到他们接过这根弦,拨响揭穿真相的音符。

夜风更紧了,吹得莫高窟的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如同千年历史的低语。程墨白将染血的布条重新缠紧小指,疼痛让他清醒。这场关于青金石与壁画的谜局,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他必须在张承嗣篡改所有壁画之前找到阿史那云,而此刻,那枚躺在敌人箱中的青金石坠子,正像一颗幽蓝的心脏,在黑暗中跳动,等待着被重新拾起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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