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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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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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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画医》连载

第九章 血色颜料坊

从黑风峡密道爬出时,程墨白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郎茂才衣襟上的焦屑。老学官自焚引开追兵的火光在西北天际烧得正烈,橘红色的焰光映在沙砾上,像极了 220 窟壁画底层渗出的诡异颜料。

哑徒突然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少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沾满沙砾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西北方,那里的风裹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酸腐气,混在铁锈味里钻进鼻腔,与 220 窟壁画被热醋侵蚀时的异味如出一辙。

“是画工村方向。” 阿史那云将断裂的青金石项链重新系在颈间,碎成两半的珠子用三危山的发丝缠成死结,绳结处渗出的血珠顺着锁骨滑落,“郎先生塞进我袖中的纸条,除了‘颜料坊’三个字,还画着半枚玄鸟图腾。” 她抬手抹去唇角的沙粒,掌心赫然印着个青金石形状的血痕,“这味道,是热醋混着生漆的味道,张承嗣在炮制壁画剥离剂。”

三人顺着异味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峡谷,沙地里不时踢到散落的青铜工具,刻刀的刃口卷着暗红的漆痕,研磨杵上沾着未干透的赭石,最骇人的是一把断齿的骨梳,齿缝里缠着几缕灰白的头发。程墨白捡起骨梳时,哑徒突然发出短促的呜咽,少年指着梳齿间的发丝,又指指自己的头顶,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珠,那是画工村特有的发油味道,用沙枣花蜜和芝麻油调制,十年前他兄长总爱偷抹这种油。

颜料坊的木牌歪斜地插在乱石堆里,“聚珍颜料坊” 五个字被酸雨淋得斑驳,露出底下用刀刻的党项文 “血料坊”。程墨白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三十几口黑釉大缸整齐排列,缸口蒸腾着淡青色的雾气,落地的刹那竟在青砖上蚀出细密的麻点。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最外侧陶罐的边缘就猛地缩回,赭石颜料表面漂浮的并非普通毛发,而是数十片指甲碎屑,半透明的角质层在火把光下泛着惨白,指尖轻碰便化作粉末。

“屏住呼吸。” 阿史那云的琵琶刀 “咔嗒” 弹出寸许刀刃,刀柄上的青金石纹路竟与陶罐外壁的血手印严丝合缝,像某种用活人血绘制的邪恶符咒,“热醋与朱砂混合会产生砒霜毒气,张承嗣用活人当‘料引子’,这些颜料里掺了不止一种剧毒。” 她抬脚踢翻脚边的瓦罐,碎裂声中滚出半具蜷缩的骸骨,胸腔被硬物凿开个窟窿,里面塞满了未干透的橘红色颜料,肋骨上还缠着半截画工村特有的粗麻布。

郎茂才留下的牛皮笔记在程墨白怀中发烫。他借着跳动的火光翻开泛黄的纸页,其中一页用朱砂画着画工村的布局图,三百个红点标注着匠人的居所,每个点旁都记着姓名与擅长的颜料,“李三郎,擅制石青”“王阿婆,能辨硝石”…… 墨迹突然在某页中断,最后一行字被血浸透:“咸通九年七月,张承嗣带甲士入村,强征匠人二十名,言称‘为佛窟制新色’”。程墨白的目光扫过作坊内的大缸,每个缸沿都刻着编号,从 “甲一” 到 “甲三十”,与笔记里失踪匠人的数量分毫不差。

“《天工开物》记载赭石需陈化三年,用松烟熏透方可固色。” 他捏起一块凝结的颜料,颗粒间嵌着的骨渣硌得指节生疼,在火把光下能清晰看见血丝缠绕的纹路,“但张承嗣用活人血加速氧化,这些东西…… 是用画工村的人熬出来的。” 父亲临终前反复呢喃的 “醋味” 突然有了具象 —— 不是普通的酸腐,是皮肉被热醋浸泡时的腥甜,是三百个灵魂在沸水中翻腾的惨叫,是他幼年躲在画院柴房里,透过门缝看见的、父亲被按进醋缸时的绝望眼神。

阴影中传来铁器摩擦的 “咯吱” 声。阿史那云挥刀砍向右侧立柱,三寸宽的刀身没入木柱半尺,惊起一群蝙蝠从梁上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火把,在墙上投下鬼影般的阴影。横梁上蹲坐着个佝偻的身影,烧伤的疤痕从脖颈爬满脸庞,将左眼挤成道细缝,手中的铁刮刀在火光下闪着寒光:“张大人说,谁碰这些颜料,就把谁也酿成颜料。去年那个想偷秘方的粟特人,现在正泡在甲十七号缸里呢。”

哑徒突然发出 “嗬嗬” 的怪响,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急促比划:三十口缸、铁链、铜镯,最后定格成个戴铃铛的小孩。程墨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最内侧的大缸沿挂着半截青铜铃铛,铃舌上刻着的 “安” 字已被酸蚀得模糊,那是画工村给孩童系的平安铃,与哑徒腰间的铃铛出自同一匠人之手。阿史那云挥刀劈开沉重的缸盖,一股浓腥的血气扑面而来,缸底蜷缩着具孩童骸骨,颈间的红绳系着枚磨损的铜镯,正是哑徒失踪十年的兄长 “小石头”。

“哥……” 这是程墨白第一次听见哑徒出声,破碎的音节混着眼泪砸在缸沿,溅起的颜料在少年脸上冲出两道沟壑。他突然从怀中掏出块干硬的麦饼,饼边已生出霉斑,却是他藏了三天的干粮,今早出发前,他还对着铃铛喃喃比划:“等找到哥,分他半块。” 此刻麦饼落在骸骨旁,惊起几只啃食腐肉的甲虫,哑徒猛地扑上去用身体护住骸骨,后背被缸壁的酸液蚀出滋滋白烟也浑然不觉。

“找死!”老工匠掷出的铁刮刀擦着程墨白耳畔飞过,刀柄上绑着的纸条飘落,朱砂写就的字迹扭曲如蛇:“热醋融骨,血画成形,七月十五,佛窟换新颜。” 程墨白突然想起父亲画案下的暗格,那里藏着画工村最后的名册,每一页都用朱砂点着匠人的生辰,当时只当是祈福,如今想来,那些朱砂或许就是用匠人自己的血调的,父亲早已知晓这场劫难,却无力回天。他反手将狼毫笔插进老工匠的咽喉,笔尖淬的胶矾水在伤口处凝成白霜,看着对方喉头冒泡的惨状,竟想起父亲临终前被堵住嘴的呜咽。

作坊四周突然响起齿轮转动的 “咔嗒” 声,三十具裹着颜料的干尸从墙壁暗格弹出,腐烂的皮肤绷在骨头上,手里的弯刀泛着淬毒的青光。阿史那云认出刀鞘上的党项图腾,瞳孔骤缩:“是西夏的‘血魂刀’!刀身淬了见血封喉的鹤顶红,这些干尸是用画工村匠人的皮囊做的傀儡!” 她挥刀斩断最前排干尸的脖颈,滚落在地的头颅突然张开嘴,露出嘴里塞满的硝石,这些傀儡不仅是杀手,还是移动的炸药包。

程墨白的左手残指突然剧痛如钻心,旧伤被热醋蒸汽熏得溃烂,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他忍着痛将狼毫浸进旁边的胶矾水缸,笔尖瞬间变得比刀刃更锋利。第一具干尸扑来时,他侧身避开劈来的弯刀,笔尖直取对方胸口,却见木塞从尸身滚落,暗褐色的液体溅在地上腾起白烟,空气中立刻弥漫开硫磺的刺鼻味。

“是炸药!” 阿史那云斩断干尸的手臂,木屑纷飞中露出藏在胸腔的硝石与硫磺,“他们想同归于尽,毁掉颜料坊的罪证!” 她突然将程墨白拽向右侧的密道入口,哑徒却扑过去抱住郎茂才的遗体,少年瘦弱的后背替程墨白挡住了爆炸的气浪。程墨白被掀翻在地时,看见张承嗣的密信从老学官怀中飘落,朱砂写就的 “七月十五” 被血浸透,后面三个字在火光中扭曲成狰狞的形状:“血祭窟”。

当他们从密道爬出时,颜料坊已被流沙掩埋了大半,只露出几截焦黑的房梁。程墨白攥着那半块记载着画工村惨案的笔记,指缝渗出的血与颜料融为一体,在掌心晕出朵诡异的红花。远处金光明寺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哑徒腰间的铃铛突然急促作响,三长两短的节奏敲得人心发紧,那是归义军约定的求救信号,意味着敌军已兵临城下。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 阿史那云将最后半枚青金石塞进程墨白掌心,项链断裂处的尖刺扎进皮肉,渗出血珠顺着石纹蔓延,“张承嗣要在金光明寺的婚礼上动手,这些颜料不仅要篡改壁画,还要当‘换血’的祭品,用画工村的血,染红敦煌的佛窟。”

程墨白望着漫天星斗,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向莫高窟的方向,像把悬在头顶的弯刀。他突然想起父亲刻在画院梁柱上的话:“颜料会褪色,唯有血痕永不磨灭。” 此刻掌心的血正顺着青金石纹路蔓延,在石面上绘出残缺的星蝎符,那是于阗王室与画工村世代相传的守护图腾,传说能在危难时指引生路。哑徒突然指着西方,那里的夜空被火光染成橘红,归义军的 “归” 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而更远处的莫高窟,220 窟的菩萨像仿佛正透过千年的壁画,凝视着这场用鲜血浇筑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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