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晨光刚漫过鸣沙山的尖顶,就被金光明寺的飞檐切成了碎块,斜斜劈进雕花窗棂。青砖地上的菱形光斑里,浮着些微尘,被穿堂风卷着打旋。曹延禄姬对着三丈高的铜镜站着,镜面亮得能照见她耳后新长的碎发,手里的紫檀木梳正慢悠悠刮过鬓角,这梳子是父亲留的,梳齿间还卡着半片去年的桃符,她今早特意没清理,那木头缝隙里藏着半粒西域的“透骨钉”,针尖淬了麻药,用力一按就能弹出来。
“小姐,这金线再缝密点?” 阿月的声音发颤,捏着九凤朝阳冠流苏的手一直在抖。三串东珠在她指缝里晃,珠子撞在一起的脆响里,混着她牙齿打颤的动静。这顶金冠足有五斤重,九只金凤的尾羽缠成归义军的暗纹,曹延禄姬瞥了眼镜中的东珠,忽然抬手转了转最中间那颗:“往东转三十度。”
阿月愣了下,刚照做,就见铜镜上突然映出三道金线,在砖地上交成个锐角。“这是……”
“藏经洞的方向。” 曹延禄姬勾了勾嘴角,梳齿停在发间,“我爹说的,东珠能引光。” 她没说的是,金冠内侧刻着密道的步数,每只金凤的眼珠都是空心的,里面塞着用桑皮纸包的火石。
阿月的指尖突然戳向嫁衣的缠枝莲:“这冰蚕丝…… 真能防火?” 玄色锦缎下,银色纹路正随着烛火明暗闪动,那是她昨夜熬了三个时辰织的,用的是西域 “寒蝉蜕” 的法子,她娘曾是归义军的暗部绣娘,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在她掌心画过这纹路,说 “遇火能结霜”。
曹延禄姬没抬头,指甲碾过腰间暗袋的线 , 那线是用马鬃混着铜丝拧的,一扯就断。袋里的绢帕硌得慌,展开能看见 220 窟北壁供养人的画像摹本,朱砂画的衣褶里藏着密道机关图,图角那半片血渍是父亲的,她认得那血的颜色,和他最后倒在画院石阶上时,流在青石板上的一模一样。
“咚、咚、咚...咚!”
三长一短的马蹄声突然砸在寺门外,像锤子敲在鼓皮上。曹延禄姬的手猛地攥紧帕子,袖口的金线被扯得“嘣”响。阿月“扑通”跪下去,发髻上的银簪掉在青金石地砖上,脆响惊得梁上的铜铃无风自晃。
“张、张承嗣换了送亲的人!”阿月的声音都劈了,下巴磕着地,“领头的腰上挂着暗部第三队的铃铛!就是当年…… 当年把李叔他们灭口的那队!”
曹延禄姬猛地转身,铜镜被带得晃了晃,映出她眼里的冷光。她抓起金冠往头上一扣,五斤重的分量压得脖颈微沉,却让她脑子更清醒:“香案下的葡萄酿摆好了?”
“摆、摆好了,三坛,火漆是按您说的,用龟兹硫磺调的。” 阿月爬起来时,膝盖在砖上磨出了红印,“可张承嗣怎么敢…… 这是归义军的地盘!”
“地盘?” 曹延禄姬嗤笑一声,扯过嫁衣下摆往腰间缠,“他连我爹都敢动,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去廊下盯着,看见程墨白就往他手里塞这个。” 她从发间抽出根银簪,簪头弯成莲花形,“告诉他,铃铛响三声,就往香案底下躲。”
程墨白靠在东廊的红柱上,指尖把腰间的颜料囊捏得变了形。囊里的桑皮纸密信被冷汗泡得发皱,郎茂才用朱砂写的 “血祭壁画,引火焚经” 八个字,已经晕成了模糊的红团,字缝里嵌着的半片指甲尖儿扎得他手心发麻, 那是昨天他去画院时,从郎茂才紧攥的拳头里抠出来的。老人当时喉咙里嗬嗬响,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手指在床板上抠出个 “张” 字,血珠顺着指缝渗进木头缝里。
“三天前我就觉得不对劲。”程墨白咬着牙想。那天他去画院取颜料,撞见张承嗣的亲兵抬着三口黑木箱往后院走,箱子底滴着黏糊糊的东西,落在青石板上 “滋滋” 冒烟,把石头蚀出了小坑。一个亲兵骂骂咧咧地踹了箱子一脚:“妈的,这‘往生珠’就得用活人眼珠子炼,不然炸不开藏经洞的石壁!”
“想什么呢?脸都白了。”
阿史那云的声音突然从月洞门飘过来,带着点火药的味儿。程墨白抬头,看见她手里的琵琶弦断了三根,断口处闪着寒光 ,那弦里裹着短刀,刀鞘上的西夏文 “灭” 字,被阳光照得刺眼。
“曹延禄姬那边有动静?”程墨白直起身,注意到她腕上的银镯在晃,那镯子是用西夏兵的头盔熔的,内侧刻着于阗的太阳纹。
“她把嫁衣改了。”阿史那云往廊外瞥了眼,压低声音,“玄色锦缎底下织了冰蚕丝,里面还掺了于阗的寒铁线,火石打上去只会弹开。”她从袖里摸出块烧焦的布片,往程墨白手里一塞,“送亲队伍里有西夏人,穿的回鹘靴,靴底沾着硝石粉 —— 藏经洞底下怕是埋了引线。”
程墨白捏着那块布,布上的狼头徽记被火烧得卷了边,针脚是双股的,他认得,那是灵州西夏工坊的手法。“她知道是陷阱?”
“知道还能穿成这样?” 阿史那云冷笑,用没断的琵琶弦弹了个响,“昨夜里她让人把画院的‘水破墨’颜料全搬到密道了,那玩意儿遇火能炸。她要真想逃,早跑了 —— 她是想借着拜堂,把张承嗣的人引到寺里来。”
程墨白的指尖突然顿住。他想起曹延禄姬三天前在画院说的话,当时她正给壁画补色,蘸着石绿的笔停在飞天的飘带上:“有些东西,总得有人守着。哪怕…… 得用命换。”
钟声“嗡”地撞了第一下时,程墨白已经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到了大殿门口。香案上的红烛烧得正旺,烛泪滴在供桌上,凝成蜿蜒的红痕,像极了血。
张承嗣就站在香案旁,一身蟒纹锦袍闪得晃眼,袖口坠着的十二颗佛珠,颗颗都透着暗红 , 程墨白猛地想起画工阿三死前说的话,那小子被张承嗣的人打断了腿,躺在乱葬岗里,抓着他的手说:“佛珠…… 是用人血泡的…… 他要炼‘往生珠’,说能炸开莫高窟的石壁……”
“一拜天地!” 司仪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声音又尖又哑。程墨白眯眼细看,才发现那司仪的脖子不对劲,喉结处鼓着个怪包,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有条虫子在皮下动。
张承嗣弯腰鞠躬时,靴底往青砖上蹭了蹭,泥点子溅起来,落在程墨白脚边。他眼尖,看见那泥里混着些灰渣,还有半截蓝布条 ,那是归义军暗部的记号,他当年给暗部画过臂章,认得那布条的染法。
“程先生!”
一只手突然扯住他的袖子,程墨白回头,看见哑徒正踮着脚,脸憋得通红,左手比了个 “箱子” 的手势,右手往殿角指。那小子脖子上挂着串青铜铃铛,是暗部第三队的信物,铃铛碰在一起时,发出的声调和寺外的马蹄声莫名合拍。
程墨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鎏金香炉的兽头嘴里,卡着截黑黢黢的东西。他借着人群涌动往前凑了两步,看清那是半截引线,线尾缠着的碎布上,绣着送亲队伍的西番莲徽记。香炉里的香灰底下,隐隐露出些黑颗粒,凑近了闻,有股硫磺味儿。
“二拜高堂!”
司仪的声音刚落,寺门突然 “哐当” 一声被撞开。二十个骑兵冲了进来,铁蹄踏在青砖上,震得香案上的烛台都在晃。为首的将领戴着归义军的虎头翎,可腰间的令牌却刻着个“焚”字,程墨白一眼就认出,那令牌是从副统领李处温身上抢的 ,去年李处温被发现死在莫高窟的藏经洞外,令牌不翼而飞。
“妈的,是西夏兵!”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顿时乱成一锅粥。程墨白看见那些骑兵背上的羊皮囊在渗油,油滴在地上洇出深褐色的印子,散发出胡麻油的味儿。更让他心沉的是,那些人的靴底沾着红土, 那是莫高窟后山石缝里特有的土,只有挖过密道的人才会沾到。
“夫妻对拜...”
司仪的话音还飘在半空,曹延禄姬突然往前踉跄了一下,广袖扫过香案,一卷画轴 “啪” 地掉在张承嗣脚边。画轴散开,露出里面的宣纸,上面是 220 窟供养人的画像,衣褶用银粉勾了边,在烛火下亮得扎眼。
程墨白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想起阿史那云说的,那些银线是密道的路线。画上供养人手里的莲花,花瓣不多不少,正好十九片 ,和他颜料盒里那半枚铜钥匙的齿痕数一模一样。
张承嗣的脸“唰”地白了,像是被那银粉晃了眼。他猛地回头,冲司仪使了个眼色。那司仪突然怪叫一声,声音像铁片刮石头:“拿下她!”
程墨白这才看清,那司仪的嘴是歪的,嘴角一直往下淌口水。他往前挤了挤,借着烛火的光,看见司仪的舌根处钉着枚狼牙钉,钉帽上刻着 “噤声” 两个字 ,那是西夏酷刑司的记号,三年前,他在一个泄露藏经洞秘密的老僧嘴里见过同样的钉子。
“铛!”
阿史那云的琵琶弦突然断了最后一根。程墨白只觉腰间一紧,被她拽着往香案底下躲。短刀从她袖里滑出来,刀尖擦过他的袖子,割开道小口子,洒出些蓝粉末 ,那是磷粉,遇暗会发光,他早上在画院见过,阿史那云用萤火虫壳磨的。
“三坛酒,够他们喝一壶的。” 阿史那云的声音贴着他耳朵,“看曹延禄姬的动作,她要炸密道入口。”
程墨白刚点头,就听见“啪嗒”三声轻响。三枚火石从曹延禄姬的金冠上掉下来,砸在青砖上,爆出蓝紫色的火花。火舌“腾”地窜起来,舔上香案下的葡萄酿,酒坛 “轰隆” 炸开,气浪把张承嗣的蟒袍掀得老高,露出里面的火油袋 , 那袋子上的针脚,和送亲队伍杂役的布片一模一样。
“妈的!”张承嗣骂了一声,拔刀就往曹延禄姬身上砍。可刀锋刚碰到嫁衣,就被弹了回来,“当” 地落在地上。程墨白这才看清,那玄色锦缎底下,冰蚕丝的纹路正泛着白,像结了层霜。
“往哪跑!”西夏将领的刀跟着劈过来,却被哑徒扑过去撞歪了。那小子把脖子上的铃铛扯下来,劈头盖脸往追兵身上砸。铃铛里掉出些纸团,被火一燎,显出星砂写的字 , 是归义军暗部的布防图。
“快走!”曹延禄姬撕开嫁衣下摆,里层的素绢上,血线突然亮了起来。那是她用自己的血混着矿物颜料画的,在暗处会发光。她抓过程墨白的手腕,按在画轴的“飞天”纹样上,指尖的血珠渗进绢布,露出个磷粉画的箭头,指着殿柱后的莲花浮雕。
“藏经洞第三层,供养人手里的莲花是机关!”曹延禄姬的声音混在爆炸声里,“左转三圈,按花蕊!”她把程墨白往浮雕后一推,自己转身冲向张承嗣,金冠上最后一只金凤的眼珠突然飞出来,“噗” 地扎进张承嗣的咽喉。
程墨白摔进密道时,听见那眼珠裂开的轻响。借着洞口透进的光,他看见里面藏着半枚铜钥匙 ,和他颜料盒里的那半,正好能对上。
密道里的风裹着硝石味,刮得人鼻子疼。程墨白摸着石壁上的荧光血线往前跑,指尖蹭过潮湿的苔藓,突然想起三天前曹延禄姬在画院说的话。当时她正用竹刀刮壁画上的霉斑,刀尖在石头上划出细碎的响:“莫高窟的壁画会说话,你信吗?那些剥落的颜料底下,全是画工们的血。”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被石壁挡成了闷响。程墨白跑到密道尽头时,手里的碎帕子被攥得不成样。帕子上除了 “问文殊” 三个字,背面还用指甲刻着朵莲花,十九片花瓣,每一片都像在发光。
他掏出颜料盒里的半枚钥匙,和刚得到的那半拼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莲花形。远处传来寺门方向的号角声,三长两短,是归义军援军到了的信号。程墨白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密道尽头的石门 , 门外的晨光里,莫高窟的崖壁正泛着金红的光,像被太阳吻过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