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戈壁没半点春气,狂风卷着沙粒往莫高窟的崖壁上砸,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那些斑驳的壁画。程墨白立在第九层窟檐下,素色长袍被风扯得猎猎响,下摆沾着的颜料斑斑点点:石绿是上周补的飞天飘带,赭石是前几日填的供养人衣纹,此刻都被风沙打得发灰,像蒙了层旧时光。
他指尖拂过刚补好的《药师经变》壁画,指腹能摸到颜料未干时被沙粒砸出的细坑。昨儿那场沙暴太凶,竟把西北角菩萨的裙裾剥掉一小块,露出底下更古老的一层底色,青灰色,像块结了痂的伤疤,那是吐蕃时期画匠留下的,比他祖父的祖父还要老。
“啧,这风是跟佛爷过不去。”程墨白低声骂了句,从袖袋里摸出块细绢,绢角绣着半朵莲花,是阿史那云去年给他绣的。他用绢角轻轻擦去壁画上的浮沙,风里裹着的寒意刮得脸颊生疼,可他盯着壁画的眼神比戈壁的日头还烫,“千年前画匠们熬着油灯一笔笔描,咱总不能让沙子给啃没了。”
“师父!”
崖下突然炸响个少年嗓子,脆生生的,在崖壁间撞出好几个回音。程墨白低头,看见哑徒蹲在颜料台旁,手里攥着根石杵,石臼里的青金石粉末泛着幽蓝;而那个断腿的少年...阿柴,正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石臼边,胳膊上挎着的藤筐晃悠着,里面的颜料罐叮当作响。
阿柴这半年黑了不少,戈壁的日头把他脸皮晒成了深褐色,唯有眼白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他放下藤筐,抓起块鸽子蛋大的青金石就往石臼里扔,石杵抡得呼呼响,嘴里还念叨:“哑叔说这青金石得磨细点,过三遍筛子,不然画出来发乌… 就像去年您补的那幅《说法图》,菩萨的宝冠总看着雾蒙蒙的。”
程墨白眉头一挑,脚尖在窟檐边一点,长袍像片云似的飘了下去。落地时带起的风卷得阿柴鬓角的碎发乱飞,少年吓了一跳,石杵“当啷”砸在石臼里,溅出的青金石碎屑落在他手背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错了。”程墨白站在他身后,声音不高,却让阿柴脖子一缩,像被捏住的小兽。
“啊?”阿柴慌忙转身,拐杖没拄稳,差点栽个跟头,“师父,我、我磨得不够细?我再筛两遍…”
“不是细不细的事。”程墨白弯腰捡起石杵,指尖捻起一点青金石粉末,粉末在阳光下泛着极细的金光,“青金石是佛前供石,研磨得顺纹路走,顺时针转...你倒着磨,是想让佛爷看你耍性子?” 他说话时眼神带着点厉色,眼角的疤在日头下格外清晰 ,那是去年被西夏兵的箭擦过留下的。
阿柴的脸瞬间红透,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攥着衣角小声说:“我… 我没注意方向,就想着快点磨好,您好用它补菩萨的璎珞… 那璎珞缺了半片,看着怪冷清的。”
旁边的哑徒始终没吭声,这会儿突然伸手按住阿柴的肩膀,喉咙里滚出点沙哑的动静,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转。他张了张嘴,费了好大劲才吐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他、他叫阿柴。”
程墨白愣了下。这哑徒跟着他快三年,除了偶尔发出“呜呜”的气音,从没说过一句完整话。去年画工村的老人说,他原是戍边的兵,在战场上被箭射穿了喉咙,打那后就成了哑巴,怀里总揣着半块断箭...是他弟弟的。
“我知道他叫阿柴。”程墨白看向哑徒,眼里多了点探究,“你今儿倒是肯开金口了。”
哑徒没接话,只是从藤筐里拿出块朱砂,往阿柴手里塞。那朱砂块上还留着指温,是他今早特意在怀里焐热的。阿柴看了看哑徒,又看了看程墨白,赶紧捡起石杵,规规矩矩地顺时针研磨起来,石臼里的青金石渐渐变成细腻的粉末,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蓝,像把天上的银河揉碎了。
程墨白蹲在旁边看了会儿,忽然说:“你那断腿,最近还疼得厉害?”
阿柴手上一顿,摇摇头,耳尖却红了:“不咋疼了,就是阴雨天有点麻。哑叔天天给我熬药,药里放了沙枣根,说是能壮骨头… 他说再过阵子,我就能扔拐杖了。”他去年在阳关外被西夏兵砍伤了腿,一路爬着躲到莫高窟,是程墨白用草药给他续上的骨头,药渣里总混着点金箔,那是从残破的佛像上刮下来的。
哑徒在一旁听着,默默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块烤得焦黄的饼子,饼边还带着点焦黑。他递了一块给阿柴,自己也拿起一块,慢慢嚼着,饼渣掉在胸前的伤疤上, 那是去年为了护着颜料车,被西夏兵的长矛划的。
程墨白看着这一幕,嘴角悄悄勾了勾。他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沙,“下午跟我进16窟,看看怎么给壁画打底子。别总在这儿磨颜料,画医不光得会调颜色,还得懂怎么让颜色扒在墙上不掉,就像人活着,不光得有骨头,还得有魂。”
阿柴眼睛一亮,使劲点头,拐杖在地上戳出个小坑:“哎!谢谢师父!”
傍晚的光斜斜地钻进洞窟,把壁画上的佛像照得半明半暗。程墨白坐在脚手架上,手里捏着支极细的狼毫,正给菩萨补那只被沙暴刮花的眼睑。颜料是他新调的,掺了点胶矾水和蜂蜜,在岩壁上晕开时带着点温润的光,像眼泪刚干的痕迹。
洞窟里静得很,只有笔尖划过石壁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栈道被风吹动的 “吱呀” 声,像谁在低声说话。程墨白调颜料的陶碗放在脚边,里面的赭石浆还冒着点热气,是哑徒刚送来的,他说掺了点莫高窟的泉水,能让颜色更贴壁。
“试试这个。”
帘子被掀开时带起一阵风,哑徒的声音突然在洞口响起。程墨白回头,看见他捧着个黑黢黢的陶盒,盒子上的缠枝纹磨得快要看不清了,边角还有点铜绿,像是从哪个烽燧废墟里刨出来的,盒底还沾着点暗红的土,是阳关外特有的红胶泥。
“这啥?”程墨白从脚手架上跳下来,凑过去看。哑徒揭开盒盖的瞬间,他的呼吸猛地顿住 ,里面的金粉细得像烟,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红的、蓝的、紫的…… 像是把一捧星星揉碎了装在里面,粉粒间还裹着极细的玉屑,在光线下闪闪烁烁。
“哪来的?”他伸手蘸了点,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不像是金属,倒像某种玉石粉末,还带着点淡淡的异香,像檀木混着松烟。
“阿柴。”哑徒指了指洞外,阿柴正蹲在崖边看日落,拐杖斜斜地靠在石头上,“他在西边烽燧废墟里扒了一天,从个铜匣子里找着的。匣子上有于阗的太阳纹。”
程墨白没再问,捏着那点金粉走到壁画前,对着菩萨眼角轻轻一点。
就像有谁在洞窟里吹了口气,那金粉突然活了。它顺着菩萨的脸颊往下流,在光线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真像是一滴眼泪在缓缓滚落。流到嘴角时,金粉突然散开,化作极细的纹路,把菩萨的唇线勾勒得格外柔和,那是千年前画匠没完成的细节。整面壁画仿佛都被这滴“泪”唤醒了,菩萨低垂的眼神里多了点什么,是悲悯,还是对这人间的叹息?
“菩萨哭了!”
洞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是阿柴。他不知啥时候扒在门框上偷看,这会儿瞪着眼,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师父,它、它真会动!”
程墨白猛地回头,那流动的金粉瞬间定住,又变回了普通的金色,安安静静地趴在壁画上,像从没动过。可刚才那一幕,三人都看得真真的,连空气里都还留着点奇异的甜香,像刚开过的沙枣花。
哑徒突然往前走了两步,盯着那金粉看了半天,喉结滚动着,终于挤出几个字:“于阗国的… 佛目砂?”
程墨白点点头,从陶盒里又舀了点金粉,用绢布包好塞进怀里,“当年于阗王献给朝廷的贡品,说是能让佛像睁眼。老辈人说,这粉里掺了昆仑山的夜明珠碎,遇气会活… 没想到是真的。” 他看了眼还在发愣的阿柴,“你小子运气不错,这东西比黄金值钱十倍,不过也凶,用不好会噬人。”
阿柴挠挠头,嘿嘿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就看着那铜匣子好看,上面的太阳纹跟您补的壁画上的一样,想着能装颜料,没想到里面是这宝贝。”
夜幕降临时,洞窟外燃起了篝火。戈壁的夜冷得厉害,火苗舔着柴禾,发出 “噼啪” 的响,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崖壁上,忽大忽小,像三尊会动的石像。
阿柴裹着件打了补丁的旧毯子,靠在岩壁上打盹,嘴角还挂着点笑,许是梦到了那会 “哭” 的菩萨。程墨白坐在火堆旁,手里摩挲着那个装金粉的陶盒,盒盖边缘被磨得光滑,像是被人摸了几十年,盒底的太阳纹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这金粉不一般。”程墨白把盒子递给哑徒,“你看这光泽,里面掺了玉石碎,还有点硫磺的味道,遇光会活,遇血… 怕是会更凶。”
“会怎么样?”哑徒接过盒子,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敲着,节奏竟和他颈间铜铃的频率一样。
程墨白没说完,因为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铃铛声。不是他们挂在栈道上的铜铃,是驼铃,“叮铃叮铃”的,在静夜里听得格外清楚,却比寻常商队的铃声急了三分,还夹着马蹄声, 不是商队的软底驼蹄,是硬铁马掌踏在沙地上的 “嗒嗒” 声。
戈壁的商队从不在夜里走莫高窟,这一带沙暴多,还有散兵游勇。哑徒瞬间站了起来,手按在腰间,那里别着把短刀,是他以前当兵时用的,刀鞘上刻着“戍边” 二字,字都快磨平了。程墨白也眯起了眼,把阿柴往篝火后面拽了拽,少年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咋了?”
“别动。”程墨白压低声音,指尖捏着半块火炭,“有客人来了,怕是不怀好意。”
驼铃声越来越近,马蹄声也越来越急,像擂鼓似的敲在人心上。哑徒吹了声口哨,洞窟顶上突然扑棱棱飞起几只夜枭...是他养的,羽毛是墨色的,在夜里几乎看不见,专用来放哨。
“噌!”
一支火箭突然从黑暗里射出来,“钉”在程墨白刚才坐的地方,箭尾还在冒烟。火苗“腾”地窜起来,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映出二十多个黑衣人的身影,他们骑着马,甲胄上的狼头纹在火光里闪着冷光。
为首的那个头盔上插着根黑羽,脸膛上横着一道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巴。他盯着篝火旁的三人,咧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程墨白?可算找着你了。西夏王说了,把莫高窟的壁画拓下来,或者… 烧了... 给你个痛快。”
“铁鹞子。”哑徒把阿柴护在身后,从怀里掏出个铜铃,攥在手里,指节泛白,“你们敢闯莫高窟?”
铁鹞子是西夏最狠的骑兵,据说刀上从不沾活口,去年画工村的老画师就是被他们活活烧死的。为首的那人冷笑一声:“一个哑巴,一个瘸子,还有个画匠?就凭你们?” 他举刀一挥,“杀了他们,烧窟!”
马蹄声骤响,骑兵们像黑潮似的涌过来。程墨白突然从怀里掏出支画笔,蘸了点刚才没用完的金粉,往空中一挥。
“嗤啦!”
墨线在空中结成个盾形,金粉撒在上面,瞬间变成一道金光,像块烧红的烙铁。冲在最前面的骑兵撞在光盾上,像被无形的墙狠狠推了一把,连人带马摔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甲胄上的狼头纹被金光灼得焦黑。
“妖术!”为首的骑兵骂了句,可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慌,手里的刀攥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阿柴突然趴在地上,双手插进滚烫的沙土里,使劲往两边扒。他刚才趁人不注意,偷偷把剩下的金粉撒在了火堆周围的沙里,粉末混着沙粒,在火光下泛着极淡的光。
“师父教过我,颜料能画墙,也能… 埋东西!”阿柴咬着牙,胳膊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断腿在沙地上拖出条痕,却没哼一声。
地面突然“咔嚓”一声裂开,无数道金线从沙里窜出来,像毒蛇似的缠向那些骑兵。最前面的那个骑兵没反应过来,连人带马被金线捆了个结实。他刚想拔刀,那些金线突然钻进了他的铠甲缝隙,紧接着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金线过处,皮肉像被抽干了似的迅速干瘪下去,转眼就成了具干尸,甲胄里的骨头“咯吱” 作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妈呀!”剩下的骑兵吓得勒住马,有的甚至调转了马头,缰绳勒得马嘶鸣不止。
程墨白趁机蘸着金粉在地上写了个“禁” 字。金光一闪,那字像是活了过来,在空中化成道无形的墙,把骑兵们圈在里面。为首的骑兵挥刀砍了几下,刀刃碰在墙上,发出 “铛铛” 的响,连个印子都没留下,刀身反而被灼得发白。
“退!快退!”为首的骑兵终于怕了,声音都在抖,“这敦煌有妖法,撤!”
马蹄声乱成一团,那些黑衣人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金光范围,转眼就消失在黑暗里。只有那具干尸留在沙地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瘆人,甲胄上的狼头纹被金粉灼成了黑炭。
黎明时,第一缕光爬上莫高窟的崖顶,把洞窟照得金灿灿的。程墨白蹲在阿柴身边,眉头拧成个疙瘩。少年的断腿处渗着血,把包扎的布条都染红了,是刚才用力太猛挣开的。可奇怪的是,那血不是鲜红的,带着点淡淡的金色,像掺了金粉。
“金粉反噬了?”程墨白伸手想碰,被阿柴躲开了。
“不疼。”阿柴咧嘴笑,还带着点傻气,露出两颗小虎牙,“就是有点痒,像有小虫子在爬。” 他自己掀开布条,程墨白和哑徒都愣住了,原本溃烂的伤口上,竟长出了粉红的肉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一起凑,连周围的疤痕都淡了不少。那点金色的血渗进肉芽里,像是给它们添了点劲儿,看得人心里发惊。
“这……”程墨白摸了摸下巴,突然明白了,“佛目砂不光能活画,还能活肉?老辈人说的‘以金养命’,竟是真的。”
哑徒突然“咚”地一声单膝跪在地上,吓了阿柴一跳。他抬头看着程墨白,眼神亮得吓人,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师父,收他当画医吧。”
程墨白没说话,盯着阿柴看了半天。少年的眼睛里没有怕,只有一股子倔劲儿,跟他刚见时那个趴在沙地里等死的孩子,判若两人。他从怀里掏出支朱砂笔,在阿柴眉心轻轻一点,那点红得像颗小痣,在晨光里泛着光。
“从今天起,你号‘妙手’。”程墨白的声音很沉,笔尖从眉心划到心口,留下道淡红的痕,“但记住,画皮画骨难画心,医人医国先医己。你手里的金粉能救人,也能杀人,别用错了地方...就像这敦煌的壁画,能传世的从来不是颜料,是画里的魂。”
阿柴“咚”地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沙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弟子记住了!”
话音刚落,东方的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金线。不是太阳,是烽火,从玉门关的方向烧起来的,比往常早了整整一个时辰,烟柱又粗又直,像支倒插在戈壁上的狼毫笔。
程墨白抬头看着那道烟,眯起了眼。西夏人退了,但没走远,这烽烟是警示,也是战书。
哑徒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戍边”二字在晨光里格外清晰。阿柴也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手里还攥着那个装金粉的陶盒,盒子在他掌心发烫,像揣了块小太阳。阳光爬上他们的脸,把三个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莫高窟的崖壁上,像三尊守着壁画的石像,石像的影子里,飞天正在飘带,菩萨正垂目,千年的光阴在风里轻轻晃。
风又起来了,这次却没那么冷。阿柴低头摸了摸眉心的朱砂痣,突然觉得,这戈壁的春天,好像真的要来了... 远处的沙丘后,有新绿正从沙缝里钻出来,嫩得像刚磨好的石绿。